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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说起先帝时期萧家,酒海街沿街一带的人时常有些唏嘘,曾经权倾朝野却也恪尽职守的萧相说被流放就被流放,鼎盛一时的庞大家族一夕间便就分崩离析成为阶下囚,最后被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别人说起满是感慨,可也只能道一句天威难测人生无常,旁的也就没有了。大多数人唏嘘,有少数人在路过满是荒芜的宅邸时还能稍稍有些好奇,相传新皇登基时曾下令要将萧府一把火少个干净,因为萧府比邻皆都是朝中重臣怕烧火殃及别人便就被朝臣们劝下来,到底是何缘由使得新皇对于萧相这样的人恨成这样竟是连他住过的府邸都要给烧个一干二净。
    可好奇归是好奇,没人说得上为什么,连皇帝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更遑论这些老百姓了。
    只是至今从未有人搬进萧府来,偌大的府邸占着这样好的风水宝地却是无人打理,已经荒凉两年,起先时常有人透过门缝去瞧一瞧第一相家里长何模样,近来那门口有蜘蛛结下了一张巨大的网虎视眈眈的看着来往的行人,因为那只奇大的蜘蛛,萧府门口是连好奇的百姓都没有了,是彻底的荒凉了,院里的荒草都长出了院墙。
    许久未有人驻足的萧府门口,有一个人驻足良久甚是奇怪,这人还穿了个半新不旧军队里的内搭。
    从背影看去这人是个单薄的身形,看着后背还有些佝偻,穿着个灰不灰红不红的两件短打,虽然看得出将自己收拾过一番,然裤脚上还残留的泥点子说明这是个走远路来的人。
    凑近了看这人,便见这人右手手臂上刺一行黑字,上书四字“一心事主”,边儿上还有一行小字,隐隐乎乎看不清楚。一看见手臂上刺的这字,旁人了然,这人便是从军队里出来的。当朝有律令,凡是被招士兵必文字,命执兵者尽行,文其面曰‘定邦都’,士人则文其腕或臂,曰‘一心事主’,尤其到战乱横行年代,境内士民,稚孺之外无不文者,小字则是说明士兵何年何月在何地入了何军营,这是防止兵士们逃逸亦或战死认人的。
    眼下这人确定无疑是个兵士了,只是不知是不是逃逸回来的,想来在京里逃逸士兵是入不了城的,遂看见的人也就没有去报官,于是这士兵就在萧府门前驻足良久,半晌了这兵士看四下无人,起跑两步竟是蹬腿翻墙而入,惊得大门口的大蜘蛛险些从网上掉下来。
    今日宝和早起无事,因为先前皇帝打了韩应麟缘故他一直没去宫里瞧瞧皇帝近况如何,这些时日韩应麟忙的晕头转向屁股还被打了个开花未曾长好,于是他只得伺候着韩应麟的吃喝拉撒,那个奸人可算是逮着机会了,借着屁股上那点伤对他颐指气使好一顿使唤,今天终于趁着韩应麟上早朝能出来了,出来之后却也是没什么事,在锁儿楼里同御天过了几招就有些索然无味,索性躺在屋顶上晒太阳。
    这几日天气都阴阴沉沉,难得有个晴天太阳还出的这样早,宝和眯着眼睛翘着腿躺半天,要换个腿翘着的时候不小心看见萧府门口站着的人。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他看见了那萧家女娃娃,可是那穆清不是正在宫里连翻身都困难么,听说走两步就浑身冒汗,然眼前站着的可是个健康的不得了人。
    顺利将翘着的腿换成另一个,宝和不躺着了,支着脑袋看萧府门口站着的人。一打眼他以为看见了被他险些跌死的人,等定睛再一看,却是看出了这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子了,宝和只看一眼就能想象到这男子往常的样子。
    唇红齿白长眉入鬓,浑身有说不出的风流洒脱,只是不知怎的后背却是佝偻了下来,皮肤也暗沉粗糙下来,虽风流少了许多,身上的洒脱却是还带着。
    这是萧家人无疑了,同那穆清长得一模一样。穆清原本是个杏眼桃腮同长春宫萧贵妃长得极像,后来带了蟾织加上苦心操劳,身上的气韵长相都不一样了,脸上的肉被消去好多,皮肤也变暗了,若是将穆清眼睛换成方才那男子的长眼,两人的骨头简直相像极了。
    萧家年轻男子被充军,萧铎带了妇人去了流鬼,这男子显然便是萧家儿子。宝和躺着的地方是个二楼,他目力又好,遂看见萧家小子翻墙而入险些被院里的荒草绊个马趴便嘻嘻笑起来,看那人毫不在意翻起来在比他还高的荒草里走出一条路,偶尔还能出手如电抓起一条蛇三摔两摔给摔晕过去然后往身后一扔,宝和看的兴趣盎然。
    这男子便是萧家三子萧灵均,灵均在家里没出事之前便是京里出了名的贵公子,仪态风流面容俊俏,是个纨绔公子样可到底带了世家的内里,加之萧铎又谨言慎行家风端良,遂灵均看起来总没正形可没人说他是个败类衙内。
    他本被充军到杨业统军下,这回黄淮发大水抽调雁门关五万士兵,他糊里糊涂被抽调回来,黄淮离京里不过二百里,快马加鞭一夜已经足够。灵均与杨云七子早就相识,这回便行了这个人情冒死进得京里。说实话,灵均对京里已经了无牵挂,之前的挚友也好,狐朋狗友之类也罢,没有一个挂念的,唯一挂念的只是这两年费尽千难将四处发配的萧家人给寻着还四处打点张罗的妹妹穆清。
    灵均今年二十有六,被充军前刚刚成亲,新婚燕尔时期家里遭了不测,妻子也不知所踪,两年间终于是挺过来了。这回离京里这样近,若是不能来看穆清一眼,此生恐再难相见。
    却是不料趁黑去了太傅府,却是得知穆清在宫里,略略听太傅说了穆清这两年的生活,还有近些时日受的苦难,灵均听的鼻头发酸难受,宫里他进不去,别过太傅之后便想再看家里一眼。
    原想着萧府该是有新的朝臣搬进去了,却是没聊着依旧是荒芜着,灵均翻墙而入从穿过荒草与回廊,走过父亲昔日的书房还有他的偏院,正自在自己院前愣神,互觉头顶有人掠过。
    灵均抬头,便见一面如冠玉眼若流星男子正站在房顶上看自己。
    灵均一惊,面上依旧是四平八稳,开口“不知阁下是?”皇帝已经将萧府封了,寻常人擅自闯入便是要治罪,更何况他这样的身份进来,不动声色上下打量来人一眼,见这人是个毫不在意坐在屋顶上的样子,想来他也不是个告密的也不是宫里的人,便慢慢放松下来。
    宝和一听灵均问话脑袋一抽,怎的这萧家人见人各个都是这一句,先头里那晚他见萧家女娃娃的时候她就是这一句,眼前这人又是相同一句,不由生气起来,本欲给回呛个“要你管”却是打住了,凑近了看这人,宝和难得有了点同情心。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个长得好的,可眼前人竟然同他能比上一比,站在荒草丛生的院里又是那样个身姿打扮,就有些美人被世事欺凌花开正好却被雨打风吹去的味道来,不由就收住了到嘴的话。
    “你想去宫里么?”宝和说。
    灵均皱眉,眼前男子恁的诡异,他在京里生活二十几载,若是京里有这样的人他该是知道的,这人闯入这里看来也是随意的很,见人不开口,开口却是问他进宫去否,莫非,这人认识他?
    “你认识我?”
    “你是萧铎老小子的儿!”宝和开口,丝毫不觉得在别人儿子跟前说人父亲是个老小子有什么不妥,况且他还张了那样个少年一样的脸蛋。
    灵均却是没在乎别人对他父亲的无礼,只是再再奇怪,这人能说入宫就能入宫“你能入得宫里去?”
    “能啊,我可是……总之你别管,我不光自己能进去,还能带你进去呢,你难道不想看你胞妹么?”宝和却是不想同这人做你来提问我来答的游戏,三两句便说了个透彻。
    灵均心头一震,这世间除了少数几个人,竟然还有外人知道穆清是他胞妹的事,不由开始审视宝和来。
    宝和却是不耐烦叫他看了,“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不去我走了,哦,我还要叫人了,你擅自入京……”
    “我去。”只三两句,灵均便看出这人性子奇怪,仿似个半大小子的性格。
    宝和不言语,抓起灵均肩膀便是飞,他懒得走路。
    倦勤殿里,皇帝简直要被这个木头一样的女人气死。
    第32章 不由
    皇帝背身站在倦勤殿门口,是个要出去不出去的姿势,他那样个身量,站在门口将门里投进来的光几近要全挡住,遂殿里就有些不亮堂,然比殿里更不亮堂的是他的脸,皇帝的脸黑透了,仿佛下一瞬就能从他脸上沾出墨来。
    “娘娘……”严五儿试试探探的叫了穆清一声,得穆清一个不予理会的表情就更是担心皇上了,皇上高高兴兴的从垂拱殿回了倦勤殿,现在黑着脸出去,不定有多少人要遭罪,皇上是个油盐不进的主,眼前的这位怎的比皇上更是这个样。
    严五儿也不知如何称呼穆清了,要叫静妃吧,可先帝已经逝去日久,静妃是先帝封的,眼下她在倦勤殿里同皇帝又睡在一起,叫静妃仿佛不适合极了,可要叫其它吧,皇上又没有给她个什么封号,遂就稀里糊涂的称呼娘娘了。
    没料着他稀里糊涂的叫了一声娘娘,穆清却仿佛是怒极,起先本不予理会,最后终究是转头看严五儿一眼,“大总管还是不要这样称呼我方好。”她说话时看着窗外,声音不高,却是叫人头皮一紧,眼下她说话在奴才们跟前都要比皇帝还管用了。
    严五儿诚惶诚恐的应了一声赶忙要退出殿去,皇帝的脸色他都没敢看了。
    穆清已经可以从床上下来了,自己能在殿里稍微走几步,躺在榻上的时间真是太长了,好在现在终于能双脚落在地上了,再不用叫人伺候在床上方便了,这便解决了她最头疼的事情,其余的至于皇帝这里,是个亘古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且先就这样放着罢。
    穆清扶窗看着窗外,严五儿出去之后她有些恍惚。有时候她也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别个女子一样,自己只管自己就好了,不用念着父母之恩,就将自己经营好便是了。皇帝眼下还能守着她,她便就安心的同皇帝一起,受着锦衣玉食,受着众人的供奉叩拜过活吧,天下有几个人能叫皇帝见天儿的守在身边的。偶尔的时候她羡慕极了这样的人,尤其皇帝同个孩子一样在她这里嚷嚷着,伤心着,恼恨着的时候,每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宁愿她不是她,是个别个人,安抚着皇帝,同皇帝戏耍亲昵,可她做不到。
    她吃一口热乎的,便能想起四散在各处的亲人,她被人扶一把,都能想起父母俱在流鬼那样的地方,她怎么能心安。有时候穆清也会想,若是她就将皇帝伺候的好好的,不知开口能叫皇帝将萧家四散的人召集回京么,或者哪怕能叫父亲安享晚年。可她哪里能说出这些来,朝堂上的纷争她哪里能左右的了,况且皇帝亲口逐了萧家出京,亲口说再不能让萧家人踏进中原一步,她要怎么开口才能让皇帝收回他说出去的话。再者说,她和萧家的关系她又要怎样解释,上一辈的事情她要如何说,说了置先帝于何处,置天威与何处,叫人知道了萧家不抵是犯了更大的罪,眼下还能在流鬼过活,可叫人知道了父亲对先帝撒下的谎,那便在流鬼都生活不得了。
    最最重要的便是,她到底是做过先帝的后妃,到底是以先帝后妃的身份同皇帝苟合了,先前父母俱在还能以自己年少以皇子她抗争不过为借口,可是眼下她再是没有依仗,她怎么能再顶着先帝后妃的身份来侍奉皇帝呢?这是天下之不韪,她怎么能将皇帝置于这样的位置。
    皇帝眼下还同个孩子一样能守着你,可是皇帝能守着你到什么时候呢,皇帝是皇帝呀,是天下的皇帝,今天他是你的,明日里他就是别人的,他是你的的时候,你说什么兴许皇帝能应了,说了你是萧家的女儿,请求皇帝开恩将老父迎回来罢,明日他是别人的的时候,今日同你说的就完全不作数了,父母亲人的性命全系在皇帝心情上实在是叫人骇怕极了,我该是又能怎么办。
    有些东西根深蒂固的存在在穆清脑里,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所有的所有,她要叫所有人都心安了她才能心安,但凡她在意的人有一个不如意,她也就不如意,她总也是想着父母之恩,她哪里能想着自己也是个女人,也该是同别个人一样能顺着心意找一个男人。她活了二十年,她总是首先意识到她是为人子女的,首先她是为妇人的,遂父母之恩是首要的,朝堂纷杂天下大事是丈夫的,皇帝是天子,天威是不可预测的,不可捉摸不可预测的事情哪里能叫人心安。
    所有所有该亦或不该的这许多,都排在前头,只有她自己,她排在最后,在无人的时候,在疼的浑身发抖的时候,在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能稍稍把自己往前放放,大多时间,她自己便就是在最后。
    她是顶顶礼数周全的,顶顶识大体的,顶顶聪慧的人,这样的人当真是顶顶适合做太子妃的,穆清现在还能想起她还未及笄时候进得宫里太后跟身边亲近的人这样说她,宫里来的教习嬷嬷掌事们也就高兴着领了赏然后日复一日的同她说天恩,说父母之恩,说丈夫之伟岸,说女子之德行。
    天下该是有由着性子肆意生活的女子,可是不是她。
    穆清站着想这些的就有些冷淡还有她自己不知道的一点伤心与惆怅,皇帝背身站在倦勤殿门口,他看一眼侧身站着的人,他就只看见她的冷淡。于是就恼恨“你真的今晚要我去延庆宫?”
    “皇上,去罢,延庆宫里有你的皇后。”穆清从自己的心事里出来,侧过脸来看皇帝。
    她侧脸的时候下颌便折出了一个固执的角度,两只大眼垂着被睫毛遮住那许多,仿佛就是个漫不经心与她毫无干系的样子。
    皇帝终于再站不住了,甩袖离开,将殿门摔了个山响。
    今日又是十五,延庆宫一早就来人了,皇帝早起上朝时候那静妃还难得给皇帝系了扣子,皇帝便兴高采烈的去上早朝,等下了早朝去垂拱殿一会皇帝终是坐不住,着人将奏折搬到倦勤殿,还未用早饭延庆宫便来人了,严五儿将人打发走之后进来殿里的气氛就不对了,原是静妃催着皇帝晚间去延庆宫。
    皇帝瞬时间便是个表情难测的样子,一句话未说伺候静妃吃过早饭之后看几本折子,摔了上百本,然后就同静妃干起仗来,最后终是被气的忍耐不住摔门而去。
    严五儿看着皇帝同静妃这个样,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天底下的女子多了去了,皇帝作何就看上这一个,看上的这一个还是这样一个守着过去身份的人,该是要怎么办哦这一对,何时是个头啊。如果静妃一直躺在床榻上便是好了,这些时日她喊疼,皇帝便高高兴兴的给她做上点什么止疼,她出汗皇帝便给她擦汗擦澡,静妃躺在床榻上的时候仿佛就少去了很多气人的话,皇上心情也风调雨顺,底下的人也便能有个好日子,若是能叫静妃一直躺着就好了,严五儿心想。
    皇帝将殿里的门摔得大开,秋风吹进来仿佛殿里一瞬间就冷清了许多,穆清咬着嘴唇站直身体,垂下眼皮那么一个人站着。
    穆清一个人站在窗前,单薄消瘦极了,一手扶着窗棱子,将肩背挺得直直的那么站着,是个无助又倔强的样子,只将从头将她与皇帝之间的纷争看到尾的人看的几欲落泪,确切来说一个生气一个伤心。
    宝和是生气的那个,灵均是伤心的那个。
    宝和因为皇帝都把折子放在倦勤殿了生气,都把折子放在倦勤殿看了,这萧家女娃娃果然是个祸害,时刻在一起还不把皇帝的精气吸干!还有因为皇帝受了穆清的气他也生气,怎的就连个女人也搞不定!宝和也不知道自己是要两人好还是不要两人好了,只是看见什么不合他心意他就生气。
    灵均是看着穆清瘦成那样一肚子心事又倔强的将肩背挺直而伤心,心都在落泪。
    “你且自己去看你那妹妹去罢!”宝和从殿外一掠而过,将灵均扔在殿门口就飞走,临走时候说“你们谁敢瞎动瞎嚷嚷试试!”说罢就在檐下侍卫脚下撒一把银针飞走。
    檐下侍卫在宫里看见宝和多次,这回看见他领了个面生的人进来,一时也打不定主意到底要将这面生的人如何,宝和撒了银针他们就顺势站着没动。
    殿外的声响穆清自然听见了,可她身体还虚弱,也无心管外面到底是怎么了,只听见有些耳熟的声音预备从窗子外寻着声音去找人,却不料殿里进来一个人。
    “蓁儿……”
    穆清浑身一个激灵回头,殿门口站着的人教她瞬间话都说不出来只眼泪顷刻间就出来了。
    “三哥……”穆清不敢置信,哽的说不出话,勉强叫一句,踉踉跄跄往前走,被灵均一把扶住。
    “你……怎的在这里……”穆清哭的话都说不出来,真的是大哭,抓着灵均胳膊觉得恍然如梦,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怎能叫人不这样。
    “哎哟,都长成大姑娘了怎的哭成这样。”灵均拉着穆清坐在榻上,穆清哭的不能自已,他却是没哭,笑着给穆清将脸上的眼泪擦了。
    穆清自进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三哥了,时隔四五年,再见竟然是这个样子,而且,灵均叫她还同小时候一样,叫她的名儿,说她是个大姑娘,仿佛她还未出嫁,还是个孩子。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如果有,大抵只能是亲情了罢,穆清嚎啕大哭。殿外候着的掌事宫女们都险些要去找皇帝了,只是想着皇帝今日黑着脸离开的样子,勉强忍住。
    “黄淮发大水,调了雁门关五万兵士,我也调来了,寻摸着空儿就来了。”灵均同穆清说话,眼睛发亮笑意盈盈,仿佛横隔在他们之间的时间都没有。灵均还是着圆袂方领,曲裾黑缘,大带缁冠的气派少年,穆清还是坐在他膝上跟着他读“式微式微胡不归”的奶气女娃娃。
    灵均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一番,穆清泪眼模糊的看灵均,看他腕上刻的字,看他衣服上的泥点子还有他微弯的后背,又是一番落泪。
    穆清容貌俱变,除了皇帝,灵均便是一眼将她认出,萧家的孩子该都是漂亮的,人人也都爱漂亮的,穆清还未长成个大人,就将自己变成了这样,该是吃了多少苦,她心思又这样重,显露出芝麻大的一丁点,心里已早就堆成了山。
    方才站在窗前的人倔强伤心寂寞,别人看出了这一点,不知她心里这些个堆成了怎样的样子。
    第33章 由命
    “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罢。”灵均说话,看穆清摇头就微微笑了一下,灵均总不至于在穆清跟前落泪,遂心里再再流泪,他也就只是笑。
    灵均原本只是想来见妹妹一眼,见了就走的,毕竟他也算是戴罪之身,出现在这里叫人看见便是惹了大麻烦,可见着了,就总不能看一眼就走了,尤其看见方才她同皇帝那个样子。
    “关外生活很苦吧,见过大哥没有,父亲身体也不知如何了……”穆清眼里还带着泪,一叠声便是兄长如何,父亲如何,听得灵均一阵酸楚,看穆清消瘦单薄成这样,露在外面的双手竟然能看出一点粗糙来,心头更是一阵阵发潮。
    “蓁儿……”灵均叫一声,穆清依旧说着她本来是要将过冬的东西托人给送过去的,眼下身体成这样,也不知父母要怎样过冬。
    “往后再不要管父母叔伯兄弟们了。”灵均收了笑意,握着穆清手说。他这样说的时候不似穆清记忆中嬉笑的少年,仿佛是个严肃极了的老先生,穆清怔怔止了话头。
    “怎么能不管,如今你们一个个流落在外,只有我过着好日子,哪里能心安,哪里能不管。”半晌,穆清方这样说。
    “各人有各人的命,就算要管父母叔伯们,萧家再没有人,也轮不上你啊。”灵均叹息开口,心疼极了。穆清说只有她过着好日子,灵均原本是要问一句你真的过得好么,可是哪里能说出口,好好的孩子成这样了,哪里是个过好日子的样,说出来只能徒叫穆清尴尬伤心,遂就只摩挲着穆清手背,那手背上不再是个细腻白皙的样,枯瘦。
    “三哥……”穆清蹙眉看灵均,很有些不赞同的样子,如今萧家没人,她不管谁管。
    “个木头脑袋小娘子。”灵均摸穆清脑袋,也是感慨也是无奈。
    “我们萧家,是犯了大罪的,如今能留着命在,也是天爷开了恩,萧家已经散了蓁儿,再恢复不到你我幼时的样子了,你管不过来了。”
    “怎么管不过来……能的……”穆清讷讷。
    “萧家这样多的人,哪里是你能管得来的,流鬼也不是个修罗地狱,父亲母亲过活两年也就熟悉了,兄弟们可都是萧家出去的,再不济总还能吃个饱饭,对于如今的我们,也就够了,我们再不是京里的萧家了。”
    穆清说不出话,然总也是觉得她是唯一还在京里的萧家人,哪里能不管。
    “各人有各人的命,你有你的,我有我的,一辈子这样短,哪里能在旁人身上浪费那许多。”灵均怜惜的看穆清,妹妹有时候同大哥一模一样,大约都是书读得多了缘故。
    “你们哪里是旁人。”
    “我们是你的亲人,不是压在你身上的负担。你该要有自己的生活了,谁都不用管,就只是为了自己过活,想要吃东西便吃东西,想要歇息便歇息,不如意了就不高兴,如意了就高兴,想骂人那便就骂人罢,过点自己的生活,谁都不为,只为了你自己,好好儿的顺着性子过活吧,父母兄长谁都不愿意看着你为我们操劳,他们都愿意你过的好好儿的,有个待你真心实意的良人,生几个小哥儿小娘子,便是真真的好。”
    “可是……”穆清可是了半天,又不知说什么,总是觉得父母同胞,该是她的责任。
    “这样许多人,说到底同你并无多大干系,各人走各人的路,这大约是冥冥中就说好的,天爷的意思,你我一介凡人怎能撼动,不如就顺着各人路走下去罢,天爷说好了我们萧家要散,那便就散了,说好了我要去关外,那便只能去,你在这里再怎么操劳,我也再不是往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