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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从温彦之那一亲吻落在齐昱嘴角起,齐昱就后悔了。他抓着温彦之玉白的指尖,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目中确然划过丝不舍:“你这手得生茧了。”
    可温彦之只是笑着反握了他的手,“你的手有茧,我也挺喜欢。”
    这又是一句农夫下田般直白的情话。齐昱觉得自己是傻子,夜里躺床上竟为此缱绻良久。
    温彦之骨子里有一股极其固执而专注的劲头,齐昱常常想,若温彦之不是个读书人,或可称得上是蛮横,上了战场亦是个扛旗猛冲不带回头的性子。
    他这么想的时候,人正靠住行馆书房的窗户朝外看。清晨薄雾没散干净,暗卫们黑衣短打,孔武有力地打回廊前跑过,后头有个一身苏青色衫子的温彦之,肃了一张被风吹红的脸,徐徐小跑跟着。
    那神情,同录史的时候一样肃穆板正,瞧来逗人,齐昱没忍住,扶着窗棱哧声笑出来。
    虽没将温彦之学箭的事当做玩笑,齐昱却也没想过温彦之会将这事如此严阵以待,就像是有个什么执念非要落成似的,一听要先练练体力,便十分坚定地每日清早早起小半个时辰晨跑,且同他约好这么跑上八日,有些耐力底子了,就开始学张弓。
    “你学了箭要作甚?”齐昱问他。
    温彦之面无表情:“护驾。”
    齐昱当时快笑趴在桌案上,左右也由着他不再管,回身不过一头又扎进折子堆里。
    几日晃眼间,各人都忙得昏天黑地,一个也不闲下。
    沈游方是早去查吴氏的案底了,而龚致远被常平仓一捧糊涂账乱得失了言语,报到齐昱跟前说要亲自去受灾的几个村子看看囤粮。齐昱很欣赏他干劲,便着知州府匀出几个衙役,随他一道去了。
    再说到方知桐此番来了萦州,衣服没带两件,带的全是图纸,每每一早和温彦之钻进前厅一比划探讨,眨眼就到三更,还兼不时去上下游看看城防河道、排水旧管,前厅里堆起的图纸只一天比一天厚起来。
    谭庆年被儿子撺掇着日日都要来行馆瞧瞧水案,本想着顺带在皇上面前替儿子卖卖老脸,好让儿子在京中谋个好差事,可每每去书房求见,齐昱只一句“朕忙”,便叫李庚年利落地回了他。
    谭庆年郁郁不得,回头转进前厅,却见儿子谭一秋正抱着两打城北点心铺的酥饼,一边往方知桐面前献宝似的送,一边请教治水的学问,一脸笑容不要太殷切。
    谭庆年直觉心都白操了,瞧这小子那么喜欢治水,估计也就和他一样一辈子泡水的命。
    儿孙自有儿孙福罢,他想,老子也就不忧心了,随他去。
    可温彦之倒挺替谭庆年忧心,毕竟他知道,谭一秋日日前来,请教治水不过是幌子,送酥饼献殷勤才是正事,若叫谭庆年看破,不知又是怎样一番疾风骤雨,估计能将谭父气个够呛。
    另说方知桐每日治水学问皆向谭一秋说得一清二楚,但凡谭一秋笑眯眯问起旁的,答得也是高风亮节、进退有度,同谭一秋言笑晏晏,三言两语还绕回治水上。温彦之心性实在,这是怎么个进展也不甚瞧得清楚,只好默默喝茶。
    可谭一秋每每离去时,都要哀怨地望他一眼,那一望颇叫他芒刺在背,亦不明就里。这么三四遭后,温彦之一逢了谭氏父子拜见,就干脆避去看看云珠,教她习字或读书,再不观摩谭一秋献宝之事。
    且同齐昱说了他这是帮衬谭一秋,齐昱还笑他:“温呆呆,若哪日你都能替别人牵成红线了,我也就能熬出头了。”
    温彦之:“……”
    ——我也……没有那么呆罢?
    他心里不甚自信地这么想。
    说到这里已是八日后,齐昱如约叫役兵搬了箭靶等物来行馆,同温彦之站定后院教起了张弓。一众暗卫原本还兴致勃勃地嗑瓜子观摩温员外英姿,看到后来就有点看不下去了,瓜子壳从牙齿间簌簌落下来:“……哎,皇上的手往哪儿放啊。”
    “射箭需要提臀么?”
    “我反正不提,你呢?”
    “作何问我……噫!你好下流!”
    ——站在院里的温彦之心里也这么想。
    他静静从弓弦上把手放下,拿开了自己腰臀间左右移动的宽厚手掌:“齐昱,你这先生做的不像样。”
    齐昱笑着抬臂环他,叠着他手掌起长弓,一箭射出,破风带啸,瞧着不甚用力,到靶上却透背三寸。
    “不像样我也是先生,”齐昱再执着温彦之的手指搭上一箭,笑意在眉宇间漫开,他微微低头在温彦之耳边道:“晚上你这么叫我听听?”
    在温彦之耳根子蹿红的时候,那利箭又是旋力飞出,这回竟是整支箭都穿透了靶子,直撞到后院的石墙才跌下来,好似带着股隐喻的味道。
    温彦之脸早红到脖子根,心咚咚地跳,费力咽了口气挣过那长弓,心焦气燥就拿箭一射,屋顶上顿时传来李庚年闪避间一声惨叫:“啊呀我的瓜子!”
    齐昱顿时靠着廊柱子笑闷了声,温彦之抱着弓箭肃穆望着他:“还能不能好好学箭。”
    “能,能。”齐昱这才不再逗他,可再环身贴背时,却又忍不住再亲了他后颈一口。
    李庚年一边苦苦在屋顶上拣瓜子,一边哀愁地看着院中二人,只觉瓜子嚼到嘴边都是一溜灰,呸呸呸。
    正此时,馆役从前厅来报说龚致远回了。齐昱、温彦之便暂且止了箭,走到前厅,龚致远正同方知桐寒暄,谭氏父子也立在一旁看水案,众人正要见过圣驾,沈游方却刚好风尘仆仆赶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府衙的捕快。
    还来不及给齐昱见礼,他一见了龚致远只神色带急地问了一句话:“龚主事,是不是?”
    大冬天里,龚致远一边解下身上背的一兜账本子,一边擦着满头大汗忿然道:“是是是!”
    众人正不明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龚致远就从布兜里抖出账本一把翻开,朗声朝齐昱道:“微臣启禀皇上,周遭村落囤粮皆被地方官员层层剥扣,涉案人数至百,运出收购再高价卖出者,都是吴氏产业!这当中有一笔款子走了官道枢运的路子,卡在知州府上,想来是郑知州已得知吴氏此举,不查举,反纵容,这就是他所收取的贿金。”
    沈游方顺接道:“皇上,我的人也查到,郑知州遇害当日,曾有人见他与几个漕帮地痞碰面。那漕帮便是吴氏控下,事发之后,几个地痞已消失无踪,漕帮一众也对外口风严密。我托数层关系才从内部打听得知,原来是郑知州见皇上圣驾莅临,便威胁说若不奉出二千两白银,就要捅出此事捉拿吴氏。顺此查明,那打头地痞是吴氏与郑知州的接头人,生怕郑知州捅落这滔天巨案会叫他也丢了性命,慌怕之间,这才痛下杀手。”
    齐昱沉眉看着龚致远手里的账本,耳中听闻沈游方表述,越看下去,越听下去,神色就越深邃。终于,适才与温彦之温存起的好心情,现下统统都被糟蹋透了,直到后来竟抓起那账本狠狠贯到了地上。
    他神容还未见怒,可额角却是拧起一道薄筋,此时脸上冷然笑意带着眸中的雷霆雨电,叫在场众人都有些心惊。
    “传朕口谕。”他敛目看着李庚年。
    李庚年连忙单膝跪了。
    齐昱从腰间摘出那枚小小的钦差令牌,扔给他道:“着府兵四百人,严阵捉拿所有涉案官吏,查抄吴氏上下全数产业。吴氏子弟,一个不漏,全都给朕拿下。”
    “是!”李庚年得牌领命,速速去了。
    齐昱看着他背影出去,收回的目光又从谭庆年身上凉凉掠过。不待他开口,谭庆年已然扑通跪下去,青白着面色道:“皇上容禀,臣与此案确然没有干系,还望皇上明察!”
    如此大案,官商勾结,若是发落下来要牵扯到谭庆年,那就是罪至三代,谭一秋开年的恩科也别去了,后半辈子只管给他爹送牢饭作罢。他不由也心惊地跟着老爹跪下,可到底是年轻,脾性好得很,遇了这等大事,心里却根本没主意,只磕头求道:“皇上明察,家父定然是清白的。”
    齐昱垂眼看着,只徐徐问了谭庆年一句话:“没有干系,你可有耳闻?”
    谭庆年一口凉气吸入,吐出来都是困难,憋了一阵子,大字抖不出一个。
    谭一秋看着着急,连忙摇他:“爹你说话啊!你快说话!”
    可谭庆年平日里沉浮官场的那些言语,此刻早烂死在肚子里——闻风不察之罪尚轻,革职不录且无关后代,可欺君之罪动辄抄斩,此时多说不如沉默。
    这沉默之中,一个青瓷茶盏忽而猛地摔碎在他跟前,那碎瓷声尖利得几乎要把人耳膜割破,齐昱手指扣在桌边,骨节都发白起来,面上的笑可算作狠厉:“好,好,不愧是两朝元老、蒙荫廿年,朕今日……算是领略了。”
    他抬头唤:“来人。”
    暗卫立时出来了两个。
    齐昱拾袖指了指谭庆年,倦然道:“给朕扒了他的官服乌沙,收监待审。”
    ☆、第86章 【皇上断得清楚】
    行馆之中决断一下,州府客舍即刻传旨,宣贤王、蔡大学士觐见,商讨追责贪墨官吏与补录州官之事,其余人等一应回避。
    谭一秋尚来不及替父亲求情,便由馆役带出了行馆,只红眼追着押解老爹的衙役一路走到知州府门,这便也是最后一步,再往前更送不得。
    自古一官顶家,一落皆落,谭庆年垂头转身,沧迈着脸,叫他回去告知其母姊,还嘱儿子好生考学、不可懈怠。若不是龚致远在旁扶了一把,谭一秋早已昏跪在知州府的石阶上。
    一边方知桐望在眼里,不由皱眉询看温彦之。
    温彦之盯着谭一秋的后背,实在叹了口气:“我试试罢。不过国事私事,皇上断得清楚,亦不知求情有没有用。”
    萦州所在的江陵府,一夜之间人心惶惶。
    常平仓贪墨一事,巨案滔天,涉案官吏上抵府尉、刺史、知州,下至数十县官、府丞,衙役差吏与案人数更是过百,连二品河道总督亦被牵连,可算庆元帝登基以来第一大案。此事一出,龙腕御判下,追责严惩之事雷厉风行——涉案官吏当场罚没补褂授印,家小财资由各州御史巡按一一统录,一丝不漏。
    而南隅巨贾吴氏如黑胆蛇蝎,在淮南水患之中大发国难财,现经查实,更摊上与知州命案有关,不仅举家被抄,一众子弟亦被收入州府监牢。三日之内,江陵府十八郡内吴氏产业尽数停摆,劳工怨道者由河道府整编入役,亟待投入治水之工。
    谭庆年被罢免后,治水决断的大事小事更多落在温彦之手上,经手太过突然,各处签发文书被他批得坑坑巴巴,也不甚能理清当中的线,瞧得方知桐直摇头,只好从图纸堆里誊出只手来指点他,“看好了,各级的签纸依照事类分开,工是工,户是户……”
    如此繁忙间,练箭的事情也没搁下。温彦之本以为大案压头,各地文书甚多,齐昱该是没工夫再来指点他箭道,可一到晚间他站在院里和暗卫摆箭靶的时候,齐昱竟从书房踱出来拾箭教他,神色上波澜不兴的,瞧不出什么好事坏事。
    温彦之斟酌着开口:“谭父的事——”
    齐昱低头就把他这句话亲回去,垂眼深深看了他一会儿,笑道:“练箭。”
    温彦之这就住了口,由他把控双手站直,心知求情一事再不可提。而练箭倒还顺利,齐昱也全然不是个把心事尽能放在脸上的人,调笑打趣言语依旧有,揩香抹油之事也少不了。
    暗卫几个看得直捂眼睛,还道果真是温员外才能叫皇上开心,可练箭毕了,齐昱又将自己关回书房,只嘱咐温彦之早睡,后院里一灯长明,浓茶烧过几轮,便多出数道折子送去京城。
    日子滚滚如水,束水攻沙渐渐上了道,民兵与劳役渐渐筹集齐了,沈游方斥资到位,又兼有吴氏被抄没的家产,及贤王、蔡大学士筹措的公款,各项事物顺遂,挨到月中时众人终于得两日休整。
    方知桐从花厅用过早膳往后院走时,经过温彦之住处的窗外,见窗扉半掩,温彦之正认真在桌案上画着什么东西。他不禁奇怪,治水图纸早就交付下去,莫非温彦之又有新想?
    走到窗边往里看,他只一眼就瞧出温彦之笔下画的,多是绳索排布与定时机括,好似与治水没甚关系,而温彦之专注得就像被浸在了深水里,一笔一划前后拉,连方知桐在窗外立了好半晌都没察觉。
    方知桐渐渐看出些门道来,目光垂视着其上朱笔勾圈的几个地方,展颜笑了笑:“彦之,那处画错了。”
    这声音突如其来,吓得温彦之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扭身将图纸藏在背后:“知桐你何时来的!”
    “别藏了,我都看尽了。”方知桐手肘倚靠在窗台上,气定神闲朝里伸出去:“来,我替你改改。”
    温彦之红着脸摇头,更把图纸往后藏了。
    这模样把方知桐逗乐,他笑道:“嗯,那就算了罢。”说罢转身就要走。
    身后温彦之果然出声:“等等等等!”片刻后,前面屋门打开,温彦之面色谨慎探出头,左右看了一眼,朝他招手严肃道:“知桐,你进来,快。”
    方知桐:“……?”
    ——靖王找我矫诏的时候,也没像这么做贼似的。
    ——究竟是多大的事。
    进屋去落座,温彦之关了门,这回记起来关窗。方知桐提溜着那几张图看了会儿,笑意染上眼角:“你做给皇上的?”
    一针见血,戳得温彦之膝盖略疼,只强自镇定地点头:“万寿节将至。”
    “哦……”方知桐了然地看回图纸上,目色中颇为欣赏:“彦之,你机簧构造的功法学得甚妙啊,真成了的话,这应当是极好看的。”
    温彦之纠正他:“是一定得成。”他着急坐在方知桐旁边,“你说我何处错了,快讲。”
    方知桐点点正中的红圈,平静道:“这是引线?你要他们一齐发动?”
    这瞬间的拆穿,叫温彦之有些委屈地点头。
    方知桐指了指这圈旁的线,比量长短,再同他比了比图纸最边上的那条线的长短:“近处与远处一样长,那中间发完了两头还没动呢,你是怎么想的,这也能错。”
    温彦之心里很塞:“是我粗心了,知桐,谢过谢过。”
    方知桐看着他,摇头叹:“我看你这不是粗心,而是急的慌的。进工部第一日就告诉过你,赶工的时候多得是,再急都要想清楚再下笔,不然便如你这图,到时候发错了机括七零八落,皇上瞧的尽是笑话,你上哪儿去哭?万寿节还有五日呢,你这图纸虽奇巧,却还可更精致,我帮帮你罢。”
    “真的?”温彦之睁大眼睛,简直觉得方知桐整个人都在发光。
    “原来你这两日闭门不出就是为了这,早说啊。”方知桐好笑,“材料都买齐了没?”
    温彦之点头:“我不甚懂采买,全赖龚兄与沈公子去帮我置办好了大致的,待图纸全画好,就可开工排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