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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天晓得,从他坐上这个位子有多久没有人敢这么趾高气扬地命令他了!
    也不对,她的口吻乃至神情都是哀求的,楚楚可怜地求着手掌司礼监与东厂锦衣卫的督公屈尊纡贵去背她!
    夜色如水,一弯新月爬在云朵儿里偷偷地瞧着地上的人。
    他面色冷淡地立在那,一颗谋算万千的七窍心思一时间竟拿不出一个办法来。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秦慢见他无动于衷垂下眼睑,难过得让他都难以挪动拂袖而去的步子。
    这样总不是个办法,左右在这王府里演了这么多天的戏,再摆上一场似乎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他斟酌着刚想开个口,秦慢动了动,看情形是认了命老老实实地自己走了,雍阙才抬起的手僵在身侧,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心头滑过一丝失落。
    然而,下一瞬证明了他将秦慢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
    秦慢是动了,却是慢慢蹲下来捂着脸开始哭,哭得伤心,哭得委屈,哭得抽抽搭搭:“我就是走不动了,就是走不动了!我累了,好累好累的……”
    “……”
    雍阙完全惊怔住了,他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言不合说哭就哭了起来!他头大成了两个,他能面对千军万马不改面色分毫,也能十步一杀手刃千人,可对着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秦慢他竟找不出一丝应对的头绪来。
    她哭得他头大如斗,哭得她心烦意乱,哭得他忍不可忍将人拎了起来,拎起来踯躅一瞬干脆直接抱在了怀里,怀里人的哭声戛然而止。从没折腰抱过人的雍阙手法生疏得紧,双臂箍得像个铁桶,秦慢呆了呆后不舒服地扭了扭腰,声如蚊呐:“膈得慌……”
    雍阙只想把她给摔下去!大步向前的他猛地顿住了步子,低头冷冷地看着她。
    秦慢倏地噤声,乖乖地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态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只是安分了没片刻她悄悄地动了动腿,见雍阙并不异色后她又大着胆子转了转肩,和只泥鳅似的拧半天终于调整了个十分适宜的位置,安然闭上眼来。
    “……”夜幕掩盖了雍阙的脸色,否则叫秦慢看见一定当即吓得滚到地上去。
    他竟然相信了她会累得走不动!她是去治病又不是杀人越货!狗胆包天骗他也罢,竟还在挑三拣四地在他怀里扭成了个麻花!
    饭菜在桌上摆了多久,霍安就在门口望穿秋水等了多久,终于等到一抹熟悉身影穿花过廊而来,他欣喜迎了没两步下巴差点掉在了地上:“督督督督??”
    雍阙不应他,冷硬着脸色风一样地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径自往了内室而去。
    霍安条件反射自发跟上去两步,随即如梦初醒地站住了脚步,重重给自己甩了一耳光,啐了一句:“没长心眼的东西,这时候跟过去讨鞭子吃么!”
    雍阙一脚蹬开门,将人抱到内寝,眼睛没眨甩手就要往床上扔,脱手而出时他缓了一缓。
    怀中人鼻息轻微均匀,连带着他踹门这样的大动作都没动弹分毫。他知道她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他以为刚才她是在骗他,可此刻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是真的累了,累极了……
    抿了下嘴角,雍阙将人搁在了床上,脱掉绣鞋,拉上被面。在他刚进宫时这种伺候人的事他没少干,起初他被分在皇子所里做着最低等的活计,后来入了东厂在炼狱里打滚了数年直到今日,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是如何弯下身腰服侍一个人,可现在他发现有些事情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只不过今时今日想起,与当初的心态大不一样了。
    曾经以为百般煎熬的苦难与屈辱,在现在的他眼里都变得风轻云淡,羞辱他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要他伺候的人也多半被他踩在脚下。正因他体会到了权力的美妙,放手变得奢侈而不甘。
    躺在床上的秦慢睡得憨熟,她睡相很好,动也不动。雍阙静静地坐在床沿看了一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大概是他也累了吧,一想到要回去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他既是兴奋又有丝莫名的疲倦。
    她口口声声地将江湖挂在嘴边,雍阙嗤之以鼻,八成连她自己都不知江湖究竟是什么又在哪里,但是她将自己活得快意自在,或许她本身就是自己的江湖。
    这么活着,倒也是自在。
    安睡了一会,秦慢皱皱眉,身子没动而是轻轻挪了挪脑袋。
    雍阙看着好笑,伸出手去将她的发辫拆开,浅色的长发散在枕头上,衬着白皙过了头的肤色,与西域贡上来的精致玩偶十分相像。仔细一看,秦慢的五官其实位置生得恰到好处,只是太过清淡,像一幅经水洗过的浓墨重彩,漂得发白……
    样貌像西方的娑罗国人,可听她口吻却是家住东方海边。突然出现的十八镜,死去的一连串人,看似与她无关,可处处又有关。水鬼十三死在面馆时她在场,任仲平失踪前她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山寨劫匪不劫他人单单选中了她,而她在山寨中一眼就识出了水鬼十三的手笔。地宫之中,千人一面也独独掳走了她,就连她师弟曾经的心上人杜小姐都死于十八镜毒下。
    这么多巧合撞在一起,雍阙无法相信这还会是一个巧合。
    可她的身份一片空白,于这个江湖这个国家于他,只有一个名字——秦慢。
    秦慢,这个和它主人一样毫不起眼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来历……
    等他从深思中醒来,数着更漏声他竟在这坐了整整一个时辰,雍阙揉揉后颈,盘算着差不多时候她可能是要醒一醒了便想不留痕迹地起身离去。
    他一动,床上人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他嘟哝了声:“……督主?”
    声音轻轻软软,带着才睡醒的朦胧,他身子一僵,今儿一晚上他都不知道僵了多少回了。
    是不是老天看他作恶太多看不过眼,派了个天生克他的人来专门让他难堪?
    秦慢说醒就醒,使劲眨了两下眼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刷地坐起来:“督主?!”
    雍阙眼皮跳了两下,心里叹了口气,做出副才来的模样原路坐了回去淡淡道:“见你睡了这么久,霍安又不敢惊你,咱家就过来看看是不是睡死了过去。”
    她挠挠头不在意他难听的话,回想了一下,两眼亮晶晶的:“是督主将我抱回来的?”
    “……”雍阙暗暗吸了口气,不愠不火道:“嗯……”
    她要是敢嘚瑟,他非得立时将她连同那张唠叨的嘴摁死在床上!
    秦慢没有嘚瑟,她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督主,您真是个好人!”
    说他是好人,是戳着他脊梁骨嘲讽他吗?雍阙愠着脸,一根手指顶住她凑上来的脑袋,鄙夷道:“你属狗的吗,开心了就想在人身上蹭蹭?”
    秦慢眨巴眨巴眼,被他嘲讽得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呐呐道:“督主关心我,我高兴来着呢。”
    真是蹬鼻子上墙!雍阙脸上忽明忽暗,自个儿调理好几回才平平语调:“既是醒了,就快些从床上滚下来,没得叫霍安来回热菜折腾得人不安宁!”
    提到吃秦慢一下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撑着床的手一软猛地向前栽去。雍阙手疾眼快将她拦住,随手扣住她手腕,顿时脸色一变:“你的内力呢?”
    秦慢依着他闭了一会眼弱弱道:“督主不帮忙,只能我动手了呀。”
    她现在怎么也算是东厂里的人,什么时候他东厂的人如此舍己为人,甘于奉献了??
    “不妨事的。”秦慢略在他身上靠了一靠,随即慢腾腾地坐了回去,满不在乎道,“反正我丹田里也没几斤几两,调戏个几周天就好啦。”
    她行动迟缓但脸色确实比刚从柳心瑜那回来时好上许多,雍阙一个迟疑她已经蹦到了床下穿好鞋子,迫不及待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眼巴巴地看着雍阙:“督主,去用膳吗?”
    亏她还记得这儿的主子是谁,雍阙隐忍地看了她一眼,哼了声出了内寝。
    饭桌上很安静,霍安布着菜,他不敢看雍阙只敢偷眼瞄了瞄秦慢。看这脸色平静无澜,看那坐姿倒也端端正正瞧不出端倪,他寻思着,那这一个多时辰这两位主子在里头捣鼓些什么呢??
    雍阙用膳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秦慢饿死鬼一样地埋头扒饭,扒了一半他瞥了一眼没吱声,等她把空碗递给霍安要再盛第三碗时他慢悠悠地端着茶发话了:“够了。”
    秦慢如遭雷劈,在霍安如释重负的眼神里看向雍阙,雍阙不理她:“下去吧。”
    他说下去,一干人等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秦慢蠕动着嘴:“督主……”
    他慢条斯理道:“时辰不早了,吃撑了我怕你半夜直接把胃胀破了,脏了人家惠王府的褥子。”
    秦慢一哆嗦,哆嗦完后磨磨唧唧道:“督主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第41章 【肆壹】解铃
    雍阙合上瓷盖儿:“等将慕容景带过来,我们就要回京了。”
    霍安一早与秦慢通过气,她并不意外,喏喏点了点头。那神情看不出不乐意也看不出多少喜悦,规规矩矩地一派认命相。
    她倒是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雍阙淡眼瞧着,在心里轻轻哧了下:“到了京里不比你身在江湖,天下脚下皇城根里处处皆是规矩,回头我叫霍安好好给你上上课,免得到时冲撞了哪位贵人,咱家也救不回你那条小命。”
    秦慢到底还是不愿意的,扁了下嘴低低道:“哦……”
    哦是个什么意思?她那副样子落在眼里雍阙自个儿也不舒坦了,但不把她带回京又能怎样呢,放她鱼入江海自由自在?不是他不放心她,只是一旦和他们这种人沾上关系,就算内里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滴血没沾,在别人眼里她也成了为虎作伥中的一员。一旦落在他的对头和其他人手里,她又是个女孩儿,下场可想而吃,必是见不得一个好字。
    他爱惜她的玲珑剔透,不忍明珠就此蒙尘,与其折在别人手里不如带在身边好生调/教,江湖庙堂总会有她大放异彩的立足之处。
    雍阙头一次为着别人劳心劳力,连自己都觉得诧异,不成想对方还不领情。她觉得委屈?他还怪憋屈的呢!”
    “琴棋书画这些少不得要学一学的,”雍阙径自无视了她的哼哼唧唧,点着桌子一样一样地盘算,“调香品茶也得懂一懂。”
    那些个官家太太小姐们聚集在一起无非就是摆弄这些个附庸风雅的玩意儿,雍阙不求她鹤立鸡群精于其中,但总是要拿出些门道让人另眼相看,才好结交。
    秦慢一听头都大了,她自在散漫惯了,就算在上清门里他师父管得严教得多她和宋微纹两成日里少不得逛山逛水,爬树逗猫。宋微纹轻功好,每次师父喊打喊杀地追着他两不成器的师姐弟,他就夹着她这个师姐顺风顺水地满山乱窜。如果没有后来那桩子突然砸到头上的“娃娃亲”,也许她还待在上清山的山坳子里活得糊糊涂涂、慢慢腾腾。
    师父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还真是身不由己哪……
    她摸摸鼻尖,试着与他商量:“督主……我是个江湖儿女,江湖儿女就该有江湖儿女的样子。哪有不舞刀弄枪跑去拈花把酒的呀?”
    雍阙欣然道:“以上你学得好了,要是再想习武练剑尽管去找秦关他们。东厂里什么都能缺,唯独不缺武功高手。可能他们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但真打起来未必比那些你仰慕的武林大侠逊色几分?”
    秦慢脸色直变,乖乖,学琴棋书画就算了回头还要练武??她连忙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算了算了,我不习武不习武了。”
    雍阙冲她微微一笑,探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那就好好学你的品茶调香。”
    “……”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坑,坑是雍阙挖的但她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这让她好生郁卒了一番。过了一会她似乎排解了些许郁闷,望着怡然观赏窗外月下海棠的雍阙,眨眨眼小声问道:“督主,千人一面真的死了吗?”
    他以为她要在那碎碎念一整夜呢,竟还有心情关心一个差点要了她性命的人,他慵懒地点了点头想看看她打着注意。
    “怎么死的?”
    “咬断了舌头吞了进去,活活憋死的。”
    他唇舌翻卷风轻云淡地吐出这么一句毛骨悚然的话,霎时间一阵凉风猛地吹开窗户,吹得秦慢狠狠打了个寒颤,似乎又听见了千人一面临死前咬断舌头的惨叫。
    她浑身发毛,仿佛千人一面的冤魂就站在屋中的一个角落里流着满口的鲜血冰冷地看着他们。咽咽口水,秦慢悄悄地挪了一下梨花圆凳,朝着雍阙那儿坐近了些。她自以为动作小心,然而仍是招来雍阙一声轻笑,她忙为自己辩解:“那个,那个我怕鬼来着的。”她小声地嘟哝,“您也是知道的,还嘲笑我。”
    雍阙不加掩饰地哂笑:“是啊你怕鬼还怕黑,怕饿还怕渴,累了要人抱,睡了要人陪,还不给嘲笑。哪一个江湖儿女有你这样的娇贵?”
    秦慢被他说得非常不好意思,仍没放弃给自己辩驳:“我哪有睡了要人陪的!”
    雍阙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不与她再做解释,继续方才的话题:“料想挟持他的人是个多疑的厉害角色,就算他活着走出惠王府也再法活得他的信任。倒不如自绝了断自己这根线索,也好保住妻儿性命。”雍阙略作一叹,轻轻摇头,“说他清醒却还是糊涂,一个把人命当棋子的,一条命和一家三口的三条命对他来说有何区别?”
    他的喟叹中隐约夹着些别的东西在里头,不是为了千人一面更多的是似是自己的一缕怅惘。
    那一缕怅惘转瞬即逝,胜过玉脂的脸面上仍挂着淡淡的漫不经心:“他一死,等于地宫那条线索就断了,真是麻烦。”
    他说着麻烦,神情却看不出多少麻烦,秦慢听得仔细,心头略过了一遭,慢慢道:“也不全然断了呀。”
    仿佛早料到她的反应,他一笑,这就是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不费心思,不费周折,点到为止,一点即通。
    “那面画与地宫不还在吗?”秦慢轻声细语道,“画上有人,是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那女子我派人去查了,然而四海茫茫,想找个百来年前的女子谈何容易,”她想到的,雍阙岂能想不到,“不过看那地宫气势在百年前非王侯也是个一方大族,就盼着那女子是王侯正室,能在史记中留下几笔。”
    “百年前……”秦慢喃喃道,“那可就是穆天子君临天下的事了,那么多年前的事和现在能牵连到什么关系呢?”
    “问得好,”雍阙屈指沾了茶水写了个穆字,点了一下道,“虽然是百年前的朝代但那时的人总会有人后人留存下来,何况是拥有那样大排场的地宫的氏族。”
    他说着皱了皱眉,即便如此,他仍是不能理解十八镜与地宫乃至幕后主使间的关联。现在的种种,不像个杀局倒更像个鱼线,幕后人拿着鱼竿一步步引着他们上钩。
    她迷茫又略是吃惊地看了桌上的水渍,又看了看雍阙。这人的心思快得连她都惊了一惊,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能联想至此。
    “真是麻烦啊,,”秦慢望着那个“穆”字,嘴里的麻烦不知是指自始至终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还是指雍阙,“解铃还须系铃人,千人一面死了但十八镜还在,循着十八镜找下去就是了。”
    而据任仲平所说,十八镜在多年前就为官府禁止,唯一可能留存的就是当朝皇室。
    所以,雍阙笑了一笑,眸光悠远:“还是要回到京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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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胥慕容氏亦处江南之地,宋微纹他们去的巧,慕容家的三公子慕容景将从外地行医云游归来,甫一到家就被锦衣卫们客客气气,半分不停留地给“请”来了惠州。慕容景的性格与他师父任仲平大不相同,冷傲拘谨,行医全凭本心,最是厌恶豪强官匪。而慕容氏虽不比华氏问鼎武林但好歹也是盘踞江东千里水泽的一方大族,真对峙起来雍阙的手下未必占得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