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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隐天青九龙护体,自然不会死,但未来三个月间再轻易动武的话,就……”
    谢云眼底闪过狠色,制着明崇俨的那只手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就向他后颈伸去。
    但明崇俨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就在谢云手指快触到他那根脆弱的颈骨的同时,突然仰头大叫:“不不不!住手!”
    同时他泥鳅般一滑,整个人身体刹那间变成幻影。谢云只觉手上一空,定睛看时,只见明崇俨竟然已凭空出现在了丈余以外!
    “——统领饶命!”
    明崇俨踉跄了下才站稳,慌忙扶正歪斜的方士高帽,貌似狼狈不堪,但嘴角那上勾的弧度又流露出狡黠:“在下真的只是来探病的,一片赤诚天地可鉴!谢统领如斯美人,何必动不动就搞打打杀杀的那一套?”
    这方士刚才突然消失又出现的一下,倒真有点神鬼莫测的意思,在单超看来不像是骗人的障眼法——但谢云并未有任何表示,甚至也没对明崇俨话语里的轻佻做出任何反应。
    他只眯起眼梢打量了方士片刻,目光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是么?既然看完就可以滚出去了,不必动手动脚。”
    明崇俨恳切道:“在下还带了探病的礼物……”
    “拿走。”
    “谢统领不想知道尹掌门这次回来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吗?”
    房梁暗处,单超呼吸一顿。
    “……”只见谢云下沉的唇角终于略微扬了一下,却是个极其细微的冷笑:“怎么,你跟尹开阳不是一伙的么?”
    “我只是个对四圣家族特别感兴趣的方士罢了。”明崇俨理了理衣摆,盘腿坐在地上,用扇子特别风度翩翩地对自己摇了两下,微笑道:“青龙印和凤凰印几代互相残杀,几乎到了灭族的程度,当世能见到统领这样的隐天青都是侥幸了——因此我才会纠缠不放,请统领千万勿怪。”
    这人居然能把纠缠不放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是个人才。
    谢云淡淡道:“但你这样的方士我却见得多了,变成尸体的更不在少数。你既然是个跳大神的,别光算别人的命,算算自己还能活多久如何?”
    明崇俨眉眼一弯:“知天命者算不了自己,但我肯定能活得比谢统领你长。”
    谢云冷冷地盯着他。
    “谢统领在锻剑庄为了对付神鬼门景灵而强行开印,原本就已经处在最衰弱的时候,现在又被尹掌门在心头按了一掌。”明崇俨目光在谢云胸前一溜,悠然笑道:“谢统领再这么耗下去,都不用等金龙正位,最多一两年就该衰弱而死了……但一两年我还是很有希望能活过的,您说是吧?”
    谢云尚未答话,房梁上的单超心脏骤然一沉。
    在锻剑庄为了对付景灵而强行开印?
    被尹开阳重伤心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单超心念电转,猛然想到了什么,心中划过一丝不可思议:难道三天前……
    谢云原本盘腿而坐的姿势变了,右膝盖抬起撑在手肘下,修长的十指交叉,下颔微微抬起审视着明崇俨。
    这个姿态让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又异常的危险,似乎还有一丝高高在上;如果换个人这么做,这种模样应该是很容易惹来反感的,但在谢云做来,却有种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居高临下的魅力。
    “……都说青龙印男的俊,凤凰印女的俏,这话果然不假。”明崇俨摇摇桃木扇,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可惜美则美矣,却是个惦记着想要在下小命的美人,唉……”
    “你再多嘴贱一句,”谢云从容道:“就连活过这一两天的希望都不会有了。”
    明崇俨又叹了口气:“但如果在下死了,谁来把尹掌门的真实意图当做探病的礼物来送给谢统领你呢?”
    这方士的说话方式向来云山雾罩,难得这句却非常直接,大概是怕了谢云这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主——方士也只有一条命而已。
    谢云看出来了,却不动声色:“尹开阳到底想干什么?”
    明崇俨果然没再嘴贱,啪地把扇子一收,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问:“谢统领觉得,这世上最大的权力是什么?”
    谢云道:“朝堂之上,九五至尊。”
    “但朝堂上的九五之尊传承天命,万万人中才能出一个。若没有托生在帝王家的话又该如何呢?”
    “……”
    “乡野民间、江湖武林,向来也有那么一个九五至尊。”明崇俨像是看透了谢云所想,手指隔空一点,笑道:“——没错,即能号令群雄、莫敢不从的武林盟主是也。”
    号令群雄莫敢不从这八个字出口,谢云登时一哂:“尹开阳想当盟主?且不说各大名门正派能否服他,就说武林盟主一职本身也并无实权,至尊一说从何而来?”
    明崇俨反问:“那如果是武林霸主呢?”
    殿堂一片沉寂,不远处谢云的神情晦涩不明,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冰冷的昏暗里。
    单超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轻,轻得几乎只有一线,半晌才听谢云轻轻吐出了三个字:“不可能。”
    “尹掌门做过很多旁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不管用任何手法,最终都成功了。”明崇俨笑起来道:“谢统领凭什么认为这一次不能成功?”
    从谢云的表情上看,他根本没有任何想要反驳前一句话的意思,只对后一句摇了摇头:“八山正派四大名门,前辈名宿何其如云?尹开阳除非把那些人都杀了,否则江湖门派怎么能听他号令,霸主一词又从何谈起!”
    明崇俨却紧跟着又反问了一句:“为何杀不得?”
    如果刚才大殿中只是沉寂的话,现在就几乎是死寂了,甚至连空气都瞬间冻住了一般。
    谢云琉璃般生冷无情的眼珠连动都不动,死死盯着明崇俨。方士半张脸隐藏在桃木扇后,露出的眼睛满是无辜和肯定,连一丝一毫的回避都没有。
    谢云终于开了口,缓缓道:
    “他到底想干什么?”
    明崇俨露出混合着狡黠和得意的神情,抬手招了招,示意谢云附耳过来——但谢云冷漠地坐着,没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
    明崇俨只得挫败而宽容地叹了口气,屁股挪了两下凑过来,贴在谢云耳边轻声道:“锻剑庄武林大会被打断后,几大名门决定聚集泰山,召开新的武林大会,时间恰好与封禅大典相撞——”
    “尹掌门因此赶来面圣,利用始皇销兵以铸金人的典故,提出了一条建议……”
    单超骤然喝道:“小心!”
    这声堪称平地炸起,谢云骤然抬眼向上一瞥,只见单超纵身飞下,半空拔剑出鞘,几乎连须臾空隙都没有,直接就把来不及反应的明崇俨自上而下地劈成了两半!
    哗啦——
    明崇俨左右两半身体优雅后仰,陡然变成了一群黑鸟,拍打着翅膀穿过大殿,冲上了房梁!
    所有变故都在瞬息间发生,单超“呯!”一声落地起身。
    只见黑鸟在房梁上盘旋包裹住一个不清晰的人影,明崇俨连咳带喘的笑声便从鸟群中传了出来:“我……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是我大意了,咳咳咳……”
    明方士的声音中不乏痛苦,看来七星龙渊那石破天惊的一斩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单超来不及对谢云解释,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在下没有恶意,不过是好奇而已,谢统领自能分辨。”明崇俨又剧烈咳了几声,笑道:“不过既然被识破了的话,在下还是改日再来吧——抱歉、抱歉两位,万请见谅了!”
    鸟群中那道黑影艰难地弯了弯,竟然还挣扎着欠身致了一礼,紧接着骤然向后飞退。
    鸟群冲破大殿高高的窗户,在“咣当!”重响中呼啸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宫殿外午后的天空里。
    啪地一声轻响,只见明崇俨刚才抓在手里的桃木扇在溜走时没拿稳,从半空中落下掉在了地上。
    单超大步上前欲捡,却被谢云一手拦住,俯身捡了起来——只见那桃木扇外侧没什么,内侧的边缘却贴着一根细针,刚才单超就是在明崇俨举起扇子贴近谢云脸颊时,通过反光发现了这跟细针,才不得不现身的。
    谢云把针拨出来仔细打量了片刻,才轻轻一哂,随手扔了。
    单超凝声问:“有毒?”
    “没有,他想取两滴血。”
    “取血做什么?”
    谢云没有回答,转头打量单超:“你怎么在这里?”
    单超本来都快把来意忘了,谢云这句一问,当即又把年轻男子那股沸腾作烧的血气激了起来。
    不过还好,虽然窗户被撞开后光线从外面投入,但大殿深处光线还很昏暗,他微微发红的面颊和精亮的目光没有太过明显,只是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异样:“没……什么,几天没见你,听闻你病了……”
    谢云对他的回答不置一词,甚至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只转身走回铺在地上的广榻边,捡起衣袍披在了身上。
    他身周环绕如青龙般的光芒不知何时已经隐没了,昏暗中赤裸的上身如大理石雕塑般挺拔优美,旋即被包裹在了深色的宽大衣袍里。衣带也没有束,从身侧委顿到地面上,单超目光落在上面,只见暗红色绸缎质地泛出细微几乎不见的光泽。
    “你受伤了?”单超硬生生移开目光,嘶哑地问。
    谢云道:“没有。”
    “……尹开阳来找你,是不是三天前?”
    谢云的声调很稳,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不是。”
    单超有些狐疑,但他不能再问了。这么长时间来他已经发现,谢云待他绝不能说不好,甚至跟谢统领平素刻薄为人相比还能用一句“甚厚”来形容——但他从不做一件事,就是回答问题。
    谢云不是个好老师。
    谢云拢起衣襟,疲惫地转过身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只见单超猝然抬手将掌心贴在了他胸前。
    这个年纪的男子掌心热力强盛,一股浑厚热烈的内力灌注而入,源源不断从心脉涌进四肢百骸。经络中所受的所有伤痛都仿佛在这温柔宏厚的力量中被抚平了,谢云僵立在原地,两人隔着咫尺之际互相对视,足足过了半刻钟工夫,内力运转过一个周天,单超才轻轻地放下了手。
    “不用谢,”单超静静地看着他道。
    谢云徐徐吐出一口气,随口嘲道:“你想多了。”
    他提步走向桌案,步伐却明显比刚才流畅从容了很多,擦肩而过的刹那间单超忽然开口问:“隐天青是什么?”
    他只是试探一下,原本以为谢云不会回答,但没想到的是,谢云脚步只略顿了顿,随即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听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讥诮,只说了四个字:“龙性本淫。”
    单超一愣。
    “四圣印大多内部通婚,只有青龙家族常有逃生子,后代中保有青龙印的就是‘隐’,能开印的称为‘天’。因此隐天青不是个褒义词,你再提的话,就要小心自己的小命了。”
    “……”单超愕然,终于还是问:“那令尊或……令堂……”
    “我母亲。”谢云懒洋洋道,“但我母亲去得早,先皇废太子承乾谋反失败,流放黔州后心有不甘,妄图东山再起,听人说青龙辅佐可得天下,就派人把我找了出来。恰逢尹开阳奉命出京处死废太子,见我在侧,便收养了我,把我带进了专门为大内培养杀手刺客的暗门——就是现在流落江湖的神鬼门。”
    这些片段他之前略提过,因此单超有所猜测,但没想到事情真是这么连串起来的。
    “那你后来为何成了禁军统领?”
    “人生总是有很多际遇的,信超大师。”谢云拖长语调,尾音中讥诮的锋芒顿时从善如流地由对内转向了对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师是个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自然会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单超:“……”
    换成任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回答“不你不是这样的人”,但单超突然发现谢云没有自谦,他真的在很坦诚并且也很直接地追求着权力——连谋害当朝太子这种泼天大罪都敢犯——这句虚伪的安慰就卡在那儿,说不出口了。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这话虽然难听,偏偏形容谢云却再贴切不过了。
    “但你是自由的。”谢云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单超所想,他的声音有些带着病态和倦意的沙哑,却还是缓缓地道:“你可以选择留在朝堂一展抱负,也能回慈恩寺青灯古佛,甚至是回漠北去纵马驰聘、无拘无束……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限制你的去向,至今为止你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将来也是。”
    谢云站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十分疲倦,面孔有种常年浸透了冰水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冷白。
    他没有用恩情来要挟单超接受皇后的举荐,甚至连任何挽留的话都没有。
    但此刻单超看着这张轮廓优美又憔悴的面孔,却从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他想做令谢云眉头舒展一些、疲惫消减一些的事情。如果真的只有权力和地位才能令眼前这个人开心的话,他甚至也不是不可以稍作退让,稍作妥协……
    如果眼前这张面孔能稍微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