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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宦官翻滚下马,匆匆奔上台阶,撩起衣裾跨进门槛。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只见宦官手捧红绸,佝偻着身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隔着几步距离跪在了谢云身侧,直直面向皇帝:“报——”
    那一瞬间在场没有一个人动作,甚至没人发出声音。所有视线都炯炯紧盯着宦官手中的木人,若是目光也有热量的话,此时那块红绸估计就得烧起来了。
    我能把谢云带走吗?单超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当所有事态真到了不可挽回那一步的时候,我能够豁出性命去,不顾一切地把谢云带走吗?
    “尹门主遥叩帝后,恭迎圣驾!”
    宦官喘了口气,大声道:“另回禀圣上:此木人上所刻八字仅余部分,应是生于四月初三;他知道出生在这一天的只有两人,一是当朝太子,另一个便是北衙禁军谢统领,请陛下明察!”
    谢云瞬间闭上眼睛,几不可闻地深深出了口气。
    皇后紧紧咬死的后槽牙骤然一松。
    “不……不可能!”赵道生失声叫了起来,“尹开阳怎么可能这么说?!”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谢云忽然回头直盯住他:“大胆!一介低贱奴籍,怎敢直呼暗门掌门的名字?!”
    话音落地,单超眉峰剧烈抖动了一下。
    赵道生被打蒙了,整个思维都陷入了混乱,就在这时只听谢云沉声道:“陛下试想,如果天后有意要谋太子性命,下毒、暗刺哪样不直接了当,为何要用不仅没有实际效果还容易暴露的巫蛊?天后当年也是被废后王氏用巫蛊之术害过的人,而如今有任何作用吗?这木人上刻的生辰与臣重合,但臣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了吗?可见巫蛊不过是捕风捉影,实际作用却是栽赃陷害,罗织罪名!”
    “况且!”谢云蓦然起身,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大步走到赵道生面前,一字一句冰冷清晰:“巫蛊手段千变万化,太子却偏偏死于这只桃木人体内所封的毒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赵道生嘴唇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天后与我的阴谋破产,还是有人栽赃构陷,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吧?”谢云居高临下,加重语气道:“——是不是,赵内侍?”
    赵道生挣扎着爬起来,嘶哑吼道:“我不信!我明明亲眼看着锦心把木人从你寝房拿出来,埋在了地下……这不可能!”
    “是么?那你要不要奏请陛下去我偏殿中搜宫,看还能不能搜出任何证据?”
    赵道生怒道:“——你!”
    “我人就在你面前,要不你亲自来搜一搜?”谢云忽然前倾,几乎贴在了赵道生耳际,轻柔惑人、富有磁性的声音充满了恶意:“当年你不就栽过赃想搜我身么,嗯?”
    赵道生面容惨变。
    谢云温软的唇角一挑,转身走到大殿纹龙云柱边,从侍候热水的宫人怀里劈手夺过茶壶,随即挥手断然一泼!
    哗!
    赵道生躲闪不及,被泼了满头满脸,瞬间发出一声尖叫!
    “你、你!”雍王李贤连滚带爬冲上前,结结巴巴喝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谢云饶有兴味地重复道,目光流转瞥向李贤:“——雍王殿下收留朝廷死犯,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甚至掺和进谋害太子案里,殿下又是想干什么?!”
    第85章 惊变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周围重臣都呆住了。
    “你……”忽然只听戴至德指向前方,愕然道:“你不就是那个……”
    只见赵道生的脸皮被烫水一泼, 顿时起皱脱落, 大块大块掉了下来。然而里面露出的却不是鲜红血肉,而是另一层被烫红的皮肤——这才是他真正的脸。
    “贺兰……”几位宰相同时惊道:“贺兰敏之?!”
    “雍王!”武后骤然惊怒交加:“这是怎么回事?!”
    贺兰敏之早在三年前就因罪被流放, 行至韶州时被下令处死,然而谁能想到他竟然被雍王李贤派人救了回来, 藏在王府里苟活至今?
    从刚才就忐忑不安的李贤看到实情终于败露,顿时颤如颠筛,软得趴俯在地:“母、母亲, 儿臣只是……”
    “住口!谁是你母亲!”
    武后转向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的皇帝, 高声道:“陛下,刚才宫人已经指认,汤碗端上来时是被雍王内侍接了进去, 而太子用汤时身边也只有雍王及贺兰敏之两人,事情真相还推测不出来吗?”
    “贺兰敏之因为结党、贪腐、屡行不轨而被流放鸩杀,雍王却有胆子欺上瞒下,将这朝廷死犯接回京城藏在府中,甚至让他近距离接触太子!”
    “雍王!”武后吼道:“你简直胆大包天,到底所图为何?!”
    雍王平时也算是个聪敏好学、为人谨慎的年轻人,此刻却三魂不见了六魄,在武后面前只能一味痛哭摇头:“我没有!儿臣是无辜的!请父皇明断,儿臣真的是……”
    “与雍王殿下没有关系!”贺兰敏之被侍卫架着,仍然挣扎着怒喝:“都是你,皇后!你借刀杀人,栽赃陷害,是你杀了魏国夫人,是你——”
    魏国夫人四字一出,皇帝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被武后毒杀的年轻美貌的贺兰氏,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啪!
    这时一声重响,众人当即愕然,只见谢云甩手一耳光把贺兰敏之打得抽了过去。
    “贺兰敏之下毒谋害太子,因为怀化大将军与我及时赶到的缘故,一定还没来得及销毁罪证。”谢云顿了顿,道:“来人,搜贺兰敏之的身,将合璧宫里外全部搜查一遍。”
    殿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迟疑着不敢动。
    谢云冷冷道:“怎么,我使唤不动羽林军,是吗?”
    单超几乎无声地吐出一口酸热的气体,半晌低沉道:“去!”
    侍卫这才纷纷抱拳退了下去。
    贺兰敏之当然不会蠢得把毒药藏在自己身上,但也根本不用大动干戈搜宫。片刻后侍卫来报,殿门前花丛下发现青瓷药瓶一个,打开来空空如也,但瓶壁上还残存着鲜红如血的粉末,经御医查看过,确认是掺了朱砂的鹤顶红。
    铁证如山,不容辩驳,戴至德等几位宰相当场就爆了。
    “你这孽子!”武后气得全身乱战,甚至不顾天后的仪态,上去就重重给了李贤一记窝心脚:“——我哪里对不起你,你竟敢害当朝太子的命?!你想死吗?!”
    李贤止不住地痛哭喊冤,贺兰敏之狂吼道:“不要牵连雍王!不关雍王的事!是我改头换面去做了王府下人,是我为了报复谋划这一切,雍王殿下什么都不知道!”
    谢云上前一步要点贺兰敏之哑穴,但戴至德忽然起身,用全力抓住了谢云的手:“谢统领要干什么?纵然此人罪该万死,也该容他坦陈罪行,急着封口是做什么?”
    不愧是名相,谢云霎时喉头一堵。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戴至德被肩上传来的一股巨力拽得向后退去,同时横里伸出一只手来,把他跟谢云断然分开了。
    “你……”戴至德脸颊肌肉重重一跳:“单将军?”
    “戴公说话归说话,莫要动手。”单超不知何时竟然从皇帝身边大步走了过来,彬彬有礼而又不容拒绝地把戴至德推了开去。紧接着他并不看谢云一眼,转向侍卫吩咐道:“圣驾在此,安危不容有误,把贺兰敏之押下去容后审问。”
    谢云意欲阻止,那一瞬间却已经失去了机会。
    贺兰敏之被侍卫押着向殿外拖去,不断挣扎大吼大叫:“陛下!想想当年臣的母亲韩国夫人,想想冤死的魏国夫人!雍王是无辜的,雍王什么也不知道啊陛下!陛下——”
    谢云转过头来,与单超冷冷对视。
    谢云眉角上扬,眼梢修长,眼窝深邃幽亮。当他从这个角度直勾勾盯着什么的时候,那俊秀坚冷的轮廓便异常明显,让人怦然心动。
    单超闭上眼睛,数息后复又睁开对他摇了摇头。
    “适可而止,”他用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轻轻道。
    贺兰敏之的身影渐渐远去,余音却绕梁不绝,仿佛尖锥狠狠刺着皇帝的心脏。
    九五至尊似乎忽然老了十岁,原本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上浮现出死灰,嘴唇干裂颤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皇后……”他嘶哑道。
    武后一言不发,直直站在他面前。
    “那刁奴所为,应该与他人无关,雍王一贯尊重兄长,友爱弟妹,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武后俯视皇帝的眼底却忽然浮现出了嘲讽的意味。
    ——和当年一样,她想。
    这位多情的仁厚之君,果然和记忆中一样,一辈子都没有改变过。
    “陛下想起魏国夫人贺兰氏了?”武后忽然柔声问。
    皇帝呐呐不言。
    “我犹记得贺兰氏香消玉殒那年,圣上下朝,得知死讯,当场嚎啕大哭,伤心落泪之处较今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武后声音微停,笑道:“今日陛下为太子所流的泪,怕是连当时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吧。”
    几位宰相都小心翼翼地低下头。
    皇帝面色略有难堪,别开了目光。
    “圣上虽然仁厚,但那仁厚未免也太偏颇了些。雍王为何冒死收留贺兰敏之,为何要对东宫之位心怀不轨,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尊重兄长友爱弟妹这八字评语不觉太可笑了么?”
    李贤失声哭道:“儿臣真的没有!儿臣对储君之位绝无任何念头,皇父明断啊!”
    “雍王哪里不尊重友爱?”皇帝发着抖反驳:“朕哪里有一个字说错了?”
    武后冷笑一声:
    “是么,陛下?”
    “他尊重友爱的明明是他亲生兄长贺兰敏之,至于太子李弘及太平公主等,何曾是他的亲兄妹了?!”
    各位宰相面面相觑,表情如遭雷殛。
    单超瞳孔骤然紧缩,万万没想到武后竟然在这个时候,在重臣面前,堂而皇之把雍王的身世之秘一把掀了开来!
    “你以为暂时保住了贺兰敏之,就能洗清雍王的嫌疑?”谢云在他身侧轻轻道:“别天真了,单大将军,天后想拖他下水的时候,便有一千种办法能拖他下水……”
    “……那你呢,”单超勉强发出低哑的声音:“将来有一天她想拖你下水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在水里了,”谢云淡淡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皇帝怒火满面,但那过分尖利的声音却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说:“弘儿跟太平怎么不是他亲兄妹,你失心疯了吗?”
    “我再失心疯,也不会记错自己生了几个孩子,也不会一觉醒来便误把亲姐姐的遗腹子误当成是自己亲生的!”
    武后声音刚落,李贤面色煞白:“母亲,你、你……”
    皇后疾步上前一把拎起李贤的衣襟,指着他的脸,对皇帝怒道:“我看在陛下的面上才咬牙认了这孽种,对外宣称是我在祭拜昭陵的路上生的,这二十多年来何曾有过虐待他?可少过他吃、少过他穿?!”
    “如今他翅膀硬了,野心膨胀了,背着你我收留贺兰敏之,以至于害死了我的亲生子!害死了我大唐的储君!”
    皇帝恼羞成怒,几次想打断她,竭力张嘴又发不出声音来,只见满头满脸涨得血红,眼珠血丝密布,额角青筋根根暴起,看上去极为可怕。
    “这大逆不道、兄弟阋墙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名义上的嫡长子,还将成为你们明天所要效忠的帝王!”武后猝然转身,华丽的红宝镶嵌纯金护指从几位宰相脸上一一指过去,喝道:“你们甘愿向这血统不纯的孽种三拜九叩,尊奉这种人位登九五? !”
    戴至德等几人都迟疑了。
    东宫党虽与皇后互为死敌,但眼下局势诡谲难辨,如果雍王真的涉嫌害死了太子,他们如何能不替太子报仇?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愿意效忠雍王,以雍王为阵营对抗天后,也不见得能落到什么好下场——一朝天子一朝臣,雍王有自己的嫡系人马,刚被拖下去的贺兰敏之不就是个最好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