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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云鬟当时并没在意红薯,她只是回眸看向深林中,隐隐觉着那里有什么在盯着自己。
    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阴,就是在那一回首的功夫,她已经看见了——
    青玫的目光,并不是看着自己,也不是看着阿宝等。
    她面上微红,眼底含笑,是那种含羞带喜的笑容,双眸盈盈,望向对面。
    云鬟对那种神情并不陌生:但凡是怀春少女,差不多都是如此,被青玫用这种目光注视的人,自是跟她情丝暗系的那人。
    刹那间,仿佛这一幕定格在云鬟的面前,如一卷慢慢会动的画。
    云鬟则定睛望着回忆中的自己跟青玫,然后,她顺着青玫的目光看了出去。
    就在身前不远,树林边上许多兵士在走,军队的锅灶旁边,是那个俯身收拾锅灶的士兵,正举手扔了一个红薯给阿宝等。
    可他虽是向着阿宝等顽童扔出红薯,但他的双眸,却赫然……也正含笑看着青玫。
    在如一个旁观者的云鬟眼中,她看的清清楚楚,青玫跟那士兵,瞬间竟是四目相对,青玫在笑,而士兵看似对着顽童们的笑,事实上,却是对着青玫。
    原来,这个“神秘人”,是他。
    云鬟闭着双眸:原来是他。究竟青玫是从什么时候认识这兵士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前世,青玫出事之后,她并没听闻有任何关于这士兵的消息……而这一回青玫进衙门,这士兵也从未露面。
    何况鄜州大营的军律严格,这人又怎会轻易出营来跟青玫相会?且此人是军中身份,真的能跟青玫两人终成连理?
    可云鬟十分期望青玫能够达成所愿,故而竟不想把自己忧心顾虑的种种跟她提起。
    于是云鬟只叮嘱青玫,以后不可再擅自行动,只把此事跟陈叔坦明,让陈叔拿主意就是了。
    云鬟想了许久,不知不觉竟似睡了一觉,恍惚中仿佛听见一声尖叫,似真似幻。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暮色淡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青玫竟仍未来,云鬟想起先前自己顾虑的种种,还有方才那一声,心中竟越发不安。她站起身来,腿已经有些麻了。
    只撑着拂开柳枝,往树林深处而去。
    走了有一刻钟,隐隐听见前方有些动静,云鬟不由叫道:“青姐!青姐!”连唤两声,并无答应。
    云鬟握拳,复往前又走了片刻,手剥开垂柳之时,便瞧见前方树下,有一道人影卧在地上,小小地蜷缩着。
    云鬟呆了呆,不知要上前还是离去,然见那人不过似是个半大孩童,且仿佛受伤带痛,她便往前欲查看究竟。
    谁知才一步,便听见那人喝道:“别动!”声音沙哑,难掩稚嫩之色。
    然而云鬟听了这个声音,却轰然雷动似的,双足如钉在地上,果然一动也不能动。
    她睁大双眸望着面前那人,见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可乱发遮绕,加上林中光线又暗,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跟发丝之下微有异光的眸色。
    第20章
    云鬟站在原地,心怦怦乱跳,只顾看那人,此刻心底竟仿佛有许多声音嘈杂乱响,却不能当真。
    那人低着头,似是呼了几口气,隐隐地夹杂着忍痛的喘息,顷刻,才语气微弱说道:“你是谁……你叫什么?”
    云鬟细听那声音,却又不像,便定了定神:“你又是谁?”
    那人听了,嗤地一笑:“小丫头,我先问的,你就该先回答我。”
    云鬟只盯着他,默然不语。
    那人见她如此,才道:“好罢,我告诉你……你、可以叫我六爷。”
    云鬟复又皱眉,此刻她听听看看,心底有了个大概,眼前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子罢了,不知为何竟是这般狂的口吻,但……应该不是先前她错觉的那位。
    一旦想通此情,她微微地松了口气,心跳也终于正常了些。
    赵六说罢,便道:“怎么,六爷已经同你说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六爷你的名姓?”
    云鬟方慢慢地说道:“我叫凤哥儿。”说到这里,猛一摇头,才想起自己进林子来的目的,便说:“我是来找人的,你可看见我青姐姐了?”
    赵六静了静:“不曾见。”
    云鬟左右看了看,正要上前再去探,却听赵六喝道:“站住!别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里带一丝不容置疑,云鬟咬了咬唇,便站住脚问:“为什么?”
    赵六笑了笑,道:“我身上的伤十分之重,你这丫头见了,一定会吓得痛哭晕厥,六爷可不愿多一个麻烦。”
    云鬟知道自己当然绝不至于痛哭晕厥,可毕竟在对方眼里,此刻她不过是个小女娃罢了。
    她本想问赵六为何伤着了等话,心念一转,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自己对此人感觉着实不好,因此便道:“那好罢,我去别处找。”
    不料赵六见她欲离开,又忙道:“等一等。”
    云鬟回头,赵六仍是侧身对着她,大半个身子倒是在暗影里,竟说:“六爷有件事,想拜托你,你去……前头,这林子外有个守夜的小树屋,你去喊那人出来,对他说……”他的手捂在腹部,又喘了两口,才道:“对他说六爷在林子里……”
    云鬟总看不清他的脸,心怀犹疑,并不言语。
    赵六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却放的温和了些:“好丫头,算六爷求你……你且乖乖地听话,快去罢,日后六爷定会谢你……不然的话,六爷要死在这儿了,死了变成鬼,是会跟着你的。”
    云鬟本正琢磨,忽然听了这一声,带糖夹棒,哄小孩儿似的腔调,对别的孩子倒也罢了,然听在她耳中,却只觉毛骨悚然。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且横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云鬟便勉强说道:“好罢……我知道树屋在哪儿,不过人在不在可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便往外走去。
    赵六见她转了个方向,瞳仁骤然收缩,问道:“你去哪儿?”
    云鬟听他又说,正欲回身,赵六忽然又道:“不要回头!”
    急促之下他的声音,锐利且带锋芒,又仿佛金石交击,刺耳的很,更令人心里大不受用,可偏偏令人无法违逆似的。
    云鬟心中恼怒,便道:“又怎么了?去那树屋,从这儿走最快,怎么啦?”
    赵六见她不曾转身,又是这般说,便略松了口气,才又哄道:“好丫头,真真儿聪明,这样也好……那你快去罢,只是记得一件事,不要回头。”
    云鬟不由地问:“为什么?”
    赵六道:“林子里黑,你要一心看着前头赶路才好,别三心两意的,若是跌坏了……六爷是会心疼的。”
    这话给别的孩子听来,只怕要喜欢,云鬟却大皱其眉,忍不住说:“你不过是怕我不去给你叫人,救不了你就是了。”
    赵六蓦地笑了一声,仿佛又扯动伤口,口中“嘶”地一声低呼。
    云鬟忽然很想回头看看……因为从这个方向回头,应该能看到他的正脸儿了,不料赵六似看破她的心意:“凤哥儿果然聪明,六爷伤的的确很重……你快去罢,六爷等着你救命呢,记得快去快回,不要回头。”
    云鬟咬了咬唇,也觉着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又听赵六的声音仍是欺哄小孩儿般的、带着一抹笑意,她便没好气地说道:“那好罢,只是你可别等不及人来就提早儿死了呢!”
    赵六哑然,低低念了句:“古怪的小丫头……”
    云鬟哼了声,却也知道不可耽误,便迈步急急地往外跑去。
    一直等她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身后赵六才慢慢抬起头来,双眸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复微微地吁了口气。
    且说云鬟跑出林子,果然往右手边去,她经常在这片地方玩耍,对树屋自不陌生,只听闻是村子看果园子的,却极少看见人。
    此刻她跑到树下,仰头叫道:“有人吗?”
    叫了数声,并不见人,云鬟着急回庄子,便道:“不管有没有人,我话带到了,有个什么六爷说他在林子里。”
    话音刚落,便见有个人自屋内闪了出来,垂眸看一眼云鬟,便翻身下地,道:“你说什么?”
    云鬟见他身手干净利落,显然是个高手,却并不说破,只呆呆道:“方才我在林子里,有个什么六爷受了伤,叫我传信来的。”说着,回手指了来路的方向。
    那人听了,二话不说,竟翻身跃上树屋,从屋里掏出一物,高高擎向空中。
    只听“啪”地一声,一道亮光冲天而起,而这人放罢烟花,便转身进屋内,出来之时,手中已经提了一柄剑,他跃下树屋,因见林子密密,便道:“劳烦哥儿再给我指个路。”
    云鬟只得带着他,跑回先前入林子的地方,一指里头:“直着去就是了。”
    那人答应,如飞鸟投林,便跃了入内。
    云鬟见事情已了,便欲回庄,不料正在此刻,已有庄客寻来,见她在此,都道:“大小姐怎么还在这儿呢,庄上已经找翻天了。先前我们来这儿找过一次,怎么不见人?”
    云鬟知道那时候自己大概是在林子里,故而这些人没找见罢了。她便道:“没什么,我们回去罢,是了,青姐可在庄内么?”
    庄客道:“应该不曾。”
    云鬟正要回去,闻言猛然止步:“你说什么?”
    那人道:“从下午时候陈管事便叫我们四处找大小姐跟青姑娘呢,她自然是不在庄上的。”
    云鬟愣了愣,忽然心头冰凉,拔腿往林子里跑去,一名庄客眼疾手快,忙将她拦住道:“这样黑漆漆地,怎么往里头去呢?”
    此刻皓月当空,加上火把的光,闪闪烁烁,映出些人影树影交织错杂,在眼前晃动。
    云鬟忽地又听到林中赵六喝道:“别动。”
    那虽然是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可当时,却无端让她想起了赵黼。
    可是又怎么可能?赵黼怎会在这个地方?而且看那小子衣衫破烂模样狼狈,又怎会是赵黼那种金玉其外、精致到眉角的打扮?
    云鬟思忖的当儿,众庄客着急要带她回庄子,谁知尚未动弹,就听得纷乱的脚步声飞速而至,竟见许多手带兵刃的黑衣人从路上而来,当前一人扫了一眼他们,并不理会,只留了数人在原地守着,其他的都黑旋风似的卷进了林子。
    庄客们何尝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战战兢兢,不知发生何事,只惶恐地簇拥着云鬟,一时不敢乱动。
    却不多时,就听见林子里微微嘈杂,接着,黑衣人围着一顶软轿自林中出来。
    这一幕简直诡异之极,庄客们均如泥胎木塑,只是眼珠子随着动而已。
    云鬟站在跟前,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火光下已经看得分明,那软轿上的人正是赵六。
    软轿经过她身边儿的时候,云鬟忽然大声叫道:“我青姐姐呢?”
    夜晚河畔,女孩儿的声音极为清亮,软轿上慢慢探出一只手来,轻轻一摆,轿子便停下了。
    云鬟欲上前,却被庄客们拉住,云鬟只得望着赵六,心中竟空落落地,叫道:“你骗我的,是不是?”
    赵六身陷在软轿中,身上又被裹着披风,大半个脸越发被遮住了,只看到帽兜底下的唇动了动,说道:“我哪里骗你了?”
    云鬟盯着那翕动的唇,眼前却出现在林子里的情形,赵六靠在树下,起初黑暗一片,渐渐地有月光透了进来,在他身上跟周遭,树枝影动,纷乱仿佛如魔爪轻摇。
    然而……就在所有的影子里,有一道影子是不同的,那是一道,令人心悸欲死的影子。
    云鬟看看赵六,胸口起伏,并不再问他,只用力挣脱庄客们的手,往林子里跑去,庄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来不及反应,只听赵六喝道:“拦住她!”
    一个黑衣人领命,闪身而至,将云鬟阻住。
    却正在这时,却听见一个有些阴沉的声音道:“既然受了伤,如何不快些回去,又在这儿闹什么?”
    说话间,有一个身形颀长面目寡淡的文士自路上走近了来,正是鄜州大营的监军杜云鹤。
    众人都看向杜云鹤,拦住云鬟的黑衣人不由地手上一松,云鬟趁机闪身,撒腿便跑进了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