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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1节

      幸而那夜她见萧利天神色不对,略有防备,及时退避,才未曾正中要害。
    这伤的地方靠近肩窝,刀痕深且宽,若再往上靠近颈间,切断了大脉,便是回天乏术,可若是再往下些许,这衣裳随之褪下一寸,便会露出底下的裹胸,倒也是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但是皇帝先前的口吻摆明是有些不信她真的负伤,以他的脾性,必要给他亲看一眼才会释去疑心。
    赵世咳了两声,他自是个经验丰富的,看见伤口,便知道那“性命攸关”不是谎称的。
    见云鬟重整理衣裳,赵世目光沉沉,道:“萧利天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不过,他为何要伤你性命?”
    这话她已经告知了白樘,老皇帝自然是知道的。
    云鬟避无可避,道:“睿亲王要我去辽国,我不肯从。”
    赵世道:“他为何叫你去辽国?”
    云鬟道:“小民不知。”
    赵世道:“那、你为何不肯从?”
    云鬟轻轻道:“小民是舜人。”
    赵世笑了笑,道:“你虽然不肯说,但朕自也知道,萧利天的胃口极大,朕原本以为他想要的是你,却不知,他想要的是黼儿,……至于你,你若是跟他去了,自然成为他制衡黼儿的一个法宝。”
    云鬟口干心跳,垂首不能言语。
    赵世眯起双眼看了她半晌,忽然对王治使了个眼色。
    王治会意,后退两步,便又对两边儿的内侍们挥了挥手,众人都默然鱼贯退出。
    赵世道:“你过来,到朕的身边儿。”
    赵世虽然年老,却仍是如虎如龙般,深沉威严,叫人忌惮最甚。
    且赵黼因他而被逼离开大舜,云鬟无法琢磨皇帝的心意,听叫靠前儿,就如同一头咻咻地山中之王召唤,若是一不留神,即刻粉身碎骨。
    却只得遵命往前,将到赵世跟前两步之遥便停下,不料赵世仍道:“朕不是老虎,再说,也咬不动了。”
    他仿佛觉着这句话有些意思,便低低地笑了两声。
    其实这句话,本是有些赵黼素来口没遮拦的惫懒语气,不过由赵世说出来,那调笑的意味全无,却是真真切切地威胁似的。
    云鬟却毛发倒竖,只得忍着惊悸,挪步走到赵世身边儿。
    赵世仔细打量,忽然叹道:“你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云鬟正捏心吊胆,猛然听见这一句,石破天惊:“陛下?”
    跟赵世的目光相对,云鬟心中似有闪电掠过,忙垂首跪地,匍匐道:“请陛下……降罪。”
    赵世垂眸看着跪在跟前儿的人,缓缓叹了声,说道:“你不用怕,朕若要治罪,怎会等到这会儿?千万个你也早掉了脑袋了。哼,敢在朕面前这般……起初若不是看在黼儿的面上,早就……”
    不提赵黼还好,一提起来,赵世复一阵咳嗽,声音听来就仿佛一面破了的鼓,有些沙沙漏风。
    这咳的如此断续,云鬟几乎就怕老皇帝一口气上不来,便背了过去。
    却又不敢擅自动作。
    幸而赵世自个儿缓缓停了,道:“不错,朕早就看出来了……倒不是你多有破绽,你也算是用了心了,是黼儿的破绽居多。”
    云鬟无法接口,只能伏身静静听着。
    赵世语调苍凉,叹道:“可知朕从来对他另眼相看,觉着他是跟朕性情最像的一个……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朕也是一清二楚,如何能看不出来他对你一往情深?能叫他这样神魂颠倒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崔云鬟。”
    云鬟见他越发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知道了,悚惧无言。
    赵世道:“不过……他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竟对一个女人这般倾心着意,却是让朕有些不喜的。”
    本不想提赵黼,偏生无法避免,且一提起来,似无法停止。
    深邃的双眼里透出几分无奈,赵世略微出神,想到赵黼烧了圣旨,被绑在门外狠狠地打,一时怜惜;想到有些夜里独独留他陪着自己说话,那些可笑可叹的言语,一时又想笑;但是最后,却是那夜,他如鬼怪修罗,六亲不认似的,提着滴血的刀,口口声声要取自个儿的性命。
    赵世浑身发抖,牙咬的咯咯作响,他看着云鬟,寒声说道:“可惜,可叹,朕费尽心机,为他留着你,为他铺路,为他为他,一切都是为了他,最后,他却是半个辽人!该杀的辽人!”
    皇帝的口吻里又带了怒意。
    云鬟起初不敢抬头,只是盯着面前那颜色暗沉的地毯,直到听了赵世说最后一句。
    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云鬟道:“陛下就这么在意殿下的出身么?”
    赵世沉默。
    过了会儿,皇帝才缓缓道:“你,果然是知道的?”
    云鬟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心中森凉。
    她只在乎替赵黼辩解去了,却没想到,赵世老谋深算,竟用这句话来诈她。
    赵世虽知道云鬟是个女儿身,也知道她有非人之能,跟赵黼又“关系匪浅”,却不知她对赵黼之事上知道多少。
    如今听她这样回答,自然便知道了。
    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思。顷刻,赵世道:“告诉朕,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鬟想到赵黼跟睿亲王相似的特征,然此刻提起这一节来,岂不是越发刺激了赵世?便道:“是睿亲王说的。”
    赵世道:“哦……原来是他。朕也觉着是他。只是他又是几时知道的呢。”
    云鬟道:“小民不知。”
    赵世拂过下颌上的花白胡须,思忖片刻,说道:“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朕在意他的出身?不错,朕的确在意,能继承大统的,自然要血脉纯正,怎能是半个辽人,当初,朕本不想让英妃有孕,便是怕生下皇子,祸乱朝廷。”
    云鬟见已经说开,便有破罐破摔之意,道:“陛下,请恕我放肆,这许多年来,皇太孙殿下可做过任何祸乱大舜之事?”
    赵世哼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如今知道了,你且看看,还不是跟着萧利天走了?”
    有一句话在心底鼓动,云鬟终于忍不住道:“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大舜所抛弃。再加上太子跟太子妃……”
    赵世脸色剧变,喝道:“住口!”
    云鬟停口,耳畔听到赵世呼哧呼哧急急喘气的声响,云鬟沉默片刻,便说道:“陛下,陛下既然曾偏爱皇太孙,又怎会不知道他的为人?他从来侍奉太子太子妃至孝,对您也从来孝顺,可以说,他乃是一片赤子之心相待父母跟祖父……就算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道就能抹杀昔日的种种亲恩?”
    赵世眉头锁住,半晌才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样还敢替他说话。”
    云鬟道:“我并不是只替他说话,而是……替太子跟太子妃,以及整个大舜,帮殿下说一句公道话。”
    她的声音轻且有些略淡,赵世却觉着字字打在自己心上,难受非常。
    炉子里的龙涎香已经燃成了灰,皇帝的目光在最后一缕烟烬中,忽明忽暗。
    赵世说道:“你如今已经是自身难保,竟还要替他说话?你可知你犯了多少死罪?女扮男装,祸乱朝纲,协助萧利天,偷进禁宫……先前还有他在护着你,如今,朕大可将你杀之!”
    云鬟默然,赵世奇道:“你没有话说?”
    云鬟道:“只还有一件事,求圣上恩准。听闻薛君生被囚禁监察院,当初是我求他去偷摄政王的令牌的,还请圣上恩准赦免他的罪过,加在我的身上。”
    赵世笑道:“原来你临死之前,只惦记着此人。”
    云鬟道:“是。另外,若圣上能再将我先前所说的话思忖一二,我便死而无憾了。”她伏身磕头。
    赵世眼神冷峭,沉吟良久,忽然说道:“好。朕就如你所愿。”
    云鬟深吸一口气,才要磕头,赵世说道:“先前太子跟太子妃身死之事,虽然已经交给白樘,不过毕竟此事乃是内宫发生的,想白樘也是有心无力,先前你不是多有能耐么?如今,便让你戴罪立功,你若是能先白樘一步查明此案,朕便会赦免你的死罪,薛君生也不会追究,你若是不能……”
    云鬟大为意外,抬头道:“圣上?”
    赵世道:“你觉着如何?”
    云鬟看着眼前这双莫测高深的眸子,终于道:“臣领旨。”
    云鬟进宫前其实已经有些疑心,为什么崔侯府会被以通敌的名义被抄查,如何她一回来,便很快撤销了罪名?原来……赵世竟早知道了一切。
    倘若她真的跟萧利天一走了之,崔侯府跟谢府的人,甚至其他跟她相熟的门庭,在皇帝的迁怒之下,只怕都会遭殃。
    这一番的面圣之后,赵世御赐了云鬟一面令牌,许她能自由进出宫门。
    云鬟也终于能从刑部回到谢府,跟晓晴等相见,自如隔世重逢般,众人都喜极而泣。
    但是另一面儿,昔日的东宫,却赫然愁云惨雾……无法形容。
    因操办太子殿下夫妇的后事,每日里文武百官前往祭祀吊唁,素衣如云。
    云鬟想到赵庄昔日那样敦厚仁和,难掩悲痛,却也亲去东宫,见了灵雨,彼此大哭。
    又留在东宫,尽心竭力地帮忙操持种种,不必赘述。
    对于云鬟可以持令牌进出宫门之事,朝中只掀起一丝小小微澜,只因有另外一件事,在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过后,于京城乃至整个天下,极快地传扬开来。
    京内跟赵黼素来相好的人中,张振是最先知道的,只是竟不知往哪里去打听详细,皱眉想了半晌,便想到云鬟,当即打马往谢府而来,却听说人被静王府请了去。
    张振焦急非常,赶至静王府,正见云鬟出门,立即迎了上去:“谢主事!”
    云鬟抬头见是他,不知所来何故,张振翻身下地,将云鬟往旁边拉开数步,才低低附耳说了一句话。
    云鬟皱眉道:“将军哪里听来的?”
    张振道:“我的人探听到的,说是已经传遍了几个州了,这到底是从何说起?”
    因见云鬟不答,张振又说:“先前只说萧利天挟持了皇太孙……我心想他的武功谁人能及,怎会落在辽人手中,难道这话果然是真?是他跟着萧利天走了?”
    原来张振所听说的,却是有人说赵黼乃是英妃之子,因不被皇帝所容,故而跟睿亲王萧利天回了辽国,这传言在大舜数个州府传的沸沸扬扬,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惶恐忧心,形形色色,不可胜数。
    就在传言如野火燎原、引发无数猜测之时,远在云州,昔日的晏王府中,赵黼一身素衣,头裹着孝带,跪在昔日的厅中。
    桌上立着两面灵位牌,跟前儿黄铜盆中,已经烧了厚厚地一堆纸钱灰。
    身后厅门口,三十六骑已经到齐,连同雷扬等几个心腹在内,也均着素服,垂首肃立。
    而在赵黼的身旁,另有一人,却正是宣平侯蓝少绅。
    赵黼在此守了三天三夜,期间想到昔日在此地的种种,悲哀伤痛过度,晕厥了几回。
    见他烧过了纸钱,又磕头完毕,宣平侯将他扶起来道:“殿下且节哀。”
    赵黼双眼通红,眼睛看着面前的灵位牌,泪却总是不能干,不由自主地便从眼中滑了出来。
    “放心,我无事。”赵黼仍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前方,嘴角却露出一抹笑意,“我不会让父王跟母妃失望的。”
    宣平侯心中难过,赵庄也算是几位王爷中,他最为钦敬的人物了,万没想到竟落得这般下场。
    想当初他在京城,而赵庄一家人在云州,如今彼此倒转……却仿佛命运也彼此倒转了。
    赵黼深吸一口气,举手擦去眼中泪水,转身走至门口。
    云州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天边彤云密布,阴阴沉沉,似要落雪。
    赵黼负手仰头看去,系在额前的白色孝带随风往后扬起,烈烈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