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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

      一个灰色披风深青色袍子的身影从马上下来,颈后两根帽带随风微微晃动,表情平静,目光却刺向了考风。他靴子走过来,半跪在地上,白皙的手指扶住崔季明肩膀,将她上半身抱在怀里,拍了拍她脸颊。
    崔季明半天才睁开眼,嘴上还含混道:“哪儿来的大爷要看我的尊容——”
    耳边响起考风干巴巴的声音:“五少主。”
    崔季明傻愣愣的看着眼前比之前略显清瘦的脸颊。
    啊。
    她第一反应是馋,她怀念起了清炒山药、药膳热粥与夜间断不了的甜点加餐,也怀念这个人的味道。可这个人垂着眼,目光还是无奈又心疼的,她却闻不到这人身上,有半点家的烟火气了。
    崔季明垂下眼,吃力笑道:“真他妈完蛋了,我这么快就落到敌方手里了啊。”
    第57章
    言玉看她开口就微微松了一口气,伸手将一块帕子贴在下巴细细的划伤上,他半跪在地上想将她抱起来。
    崔季明再撑不住她梗了半天的脖子,歪倒在言玉肩头,他肩上的硬骨,正抵在她太阳穴上。她眼皮跳了跳,之前发了誓想问的话,全都变成了放屁。
    崔季明笑:“突厥人给的饭,比我们家好。你劲儿都比以前大了。”
    言玉目视前方,颠了颠她,轻声道:“我一直都背得动你。更何况你瘦了。”
    考风凑上两步:“五少主这是要将人亲自请回去?”
    言玉并没有偏头,他宽袖陡然在空中一闪,一掌凌空朝考风推过去。
    考风对言玉的印象一直是穷酸文士,这一掌扑到门面,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几乎是脖子上套了根往后猛拉的绳索,整个人朝后狼狈的翻过去。
    他何曾吃过这么大意的亏。
    一掌打在门面上,不管力道如何,他也已经两眼金星,口鼻出血。考风是滚刀子出来的本事,被打的神魂不清后,提防危险的拼命劲儿还在疯狂发作,他跟一只断了腿的螳螂似的,拼命想从地上撑起身子,偏又脑子混乱看不清,手脚乱挥。
    崔季明感觉腹痛已经演变的快让她死过去了,还有空虚弱的看着考风打趣:“好一个旋风小子,你这是嫌自己吃土不够多么……呸,别蹬我脸上。”
    言玉轻笑,还是用披风挡住了考风乱蹬起的尘土,翻身抱着她上马。
    “你要带我去孝敬突厥大爷?”崔季明抓着他胸口衣服,吃力道。
    言玉垂眼:“送你回家。”
    他话音未落,忽然在城墙上,陆双似乎吃了一招,痛呼的声音传来。
    崔季明一下子紧张的转过头去,眼前已经看不太清了,喊道:“陆双!陆双——”
    言玉道:“别喊了,他死不了。”
    “他一路在帮我,你也带他出楼兰!我知道的,你当初是跟半营往北走的,你说话好使,你也将他带出来!”崔季明急道。
    言玉无声的望着崔季明。他感觉不过短短几个月没有见,她好像长大了。
    今夜凶险的他都捏了一把冷汗,崔季明却还能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胡说八道,除了这会儿难得一见的着急,她纵然嬉皮笑脸,言玉也感觉崔季明内里变得不动声色了。
    崔季明一直都算不上无知好奇的小姑娘,可她心里头却仿佛变得更有力了。揣得住秘密与计谋,看的下苦难与无奈,却也学会暂时撇去复杂,刀尖向前不回头的走。
    七岁那年也是,如今她快十四了也是。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会猛然长大。
    就像一根蜿蜒的藤蔓,不开花,只死命的抽芽。每一滴露映衬着她绿的耀眼,光也透过她半透明且清晰流淌汁液的叶脉,坚实的根扎稳,抖过严寒与酷暑。
    她从一根芽展开,春意尚在,已染浓绿。
    崔季明个子又高了一寸,肩膀宽了一些,眼睛微微抽长,单薄的皮肉长成了大人样子,言玉恍然——他只错过几个月,她就匆匆忙忙的长大了,错过的日子,也永远都没法补回来了。
    而这才是几个月。
    对他来说如刀尖上的几个月。
    往后还会有几年、几十年。或许一辈子。
    她的长大,成熟,变化,再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了。
    崔季明听着耳边传来好几声陆双难以支撑的闷哼,而身边的言玉却呼吸平稳毫不作声,崔季明心里头仿佛是埋进盐缸,皱巴巴腌干了水分,顶开唇颤声道:“求求你!陆双与我有恩,求你——”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考兰,你们想跟小可汗再扯上点根基的意思,我会转达。上头那人先放了吧。”
    考兰本想笑着讽刺些什么,却终是觉得局势复杂,只往后退几步。
    言玉正要起身上马,却不料推开的人群中,却有一个人冲了出来。他拿着跟身高相比简直长得可笑的横刀,额前杂色的碎发粘的全是土,却将刀尖对准了言玉。
    言玉抱着她,回过头来,道:“俱泰,我倒是以前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忠心。”
    俱泰对于言玉的离开显然有数。相较于崔季明心中那份挣扎的不肯相信,他却预想到了最差,包括此刻,他也甚至考虑着言玉会把崔季明带去西域。
    俱泰道:“我的忠心只是一般人的良知,不像有些人天生就会叛主。”
    言玉笑了:“说得好。”他并不将俱泰放在眼里,俱泰却一刀朝他挥去。言玉没有还手,可同他随行的一名儒士打扮男子却快如闪电般拔出刀来,横着劈去。
    俱泰手中的刀,从刀柄处断开几截,掉落在地。他毫不犹豫的一把上去紧紧抱住了言玉的腿,咬牙切齿道:“我这条命是欠她的,除非我死,你别想带她走!”
    言玉:“我并不介意你死。”
    崔季明忽地开口:“俱泰,放手。像个什么样子。咱都狼狈到这样了,别把最后一点尊严也失了。大和尚还跟我们随行,他的安危我还要托付给你。”
    俱泰让她口中尊严两个字,说的眼眶一热。
    崔季明:“放手!”
    俱泰后退半步,昂起头,崔季明偏头看他,轻声道:“别担心。”
    言玉不再理他,抱着崔季明上马。
    陆双从城墙上下来,就要去看崔季明,言玉调转了马头,带着一群衣诀飘飘的汉人,就往楼兰城外而去。
    陆双提着竹杖,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
    一行马跑过楼兰城外连绵的帐篷,顺着月光策马往外奔去,崔季明肚子疼的直哼哼,言玉如夜间安慰做了噩梦的她般拍了拍她后背,看着下巴上止了血便收回帕子,抹过她汗津津的额头,温言几句。
    马队行了很远很远。
    崔季明却听着远处仿佛有脚步声,转头吃力的往后看去。
    一个不远的身影拼了命般在沙地上奔跑,靠两只脚追逐着一队马。
    “停……停!”崔季明一把拽住了言玉的披风。
    言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还是停下马来:“以后有话说话,别拽我衣裳了。”月光下,他永远规整的前襟被崔季明拽的锁骨都要露出来了,言玉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我等了他,你松手吧。”
    那个身影终于跑近,崔季明垂眼道:“陆双,你回去啊。”
    陆双仿佛是拼着一股劲儿跑了这么远,此刻追上,两腿都快废了,撑不住身子半跪在马边喘的不成样子,抬头对崔季明吼道:“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带你去哪里!?”
    言玉身后的汉人也在马上拔出了横刀,青袖垂下挡住他们握刀的手。
    这片无人的沙丘上静得离奇,所有人都被月光镀上一层毛毛的微光,崔季明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突然松开来,眼里几不可见的水光盛了半弯月亮,对他扯了个苦笑:“回去吧,这是我的事儿。”
    陆双心里一颤。
    崔季明其实并不知道言玉的真实身份,只猜测照顾她多年的内侍叛逃去了突厥,也大概知道,就是曾经给她做饭吹笛的人,用尽本事做了个要令贺拔庆元翻不得身的局。
    可她面上却好像还尽是不甘心、不相信。
    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不肯承认自己看人不准。
    面上不信,可她自己推论出来的事实已经逼着她骨子里信了。
    她连小心翼翼避开的样子都不愿意表现出来,只敢在心里千万遍的问,人却恨不得今日见不到他,逃回长安去。
    然后让西出阳关的故人不再是故人。
    陆双勉强能品出她的三分苦笑来。
    他一路奔过来,却是为了了结师命、了结她的无端烦恼,更是为了了结将会急转直下的边疆局势。
    杀昭王,再没有比这更近的机会了!
    陆双整个人从沙丘中起身,仿佛是一只鹤陡然伸展开双羽,袖口被风灌饱,手中竹杖朝言玉肩上点去。他的棍法堪称飘渺深邃,动与不动皆在无法预料的瞬间。
    言玉并没有什么兵器,他又是一掌推向陆双,暗潮汹涌,月光照不清这二人之间玄妙的交手。
    崔季明恍惚,她仿佛不认识言玉。
    言玉一手抱着她,身子还在马上,堪堪与陆双爆发的棍法,打了个平手。
    他身后的那些持刀的汉人朝陆双而来,闪着寒芒的横刀朝陆双刺去,陆双的竹杖却如同铁做的般,转身随意的了过无痕一转,将那些刀尖敲开,令人头皮发麻的刀颤声在广袤的沙丘上回响。
    单手的言玉压力顿减,开口道:“原来你学功夫的时候,南千北机还没分家啊。你虽学的几人的杂家,但大部分都来自于谢姑的掌法,说来我们同出一源。”
    陆双倏的往后半退一步,虚晃一招,竹杖击向一人,将他打下马去,却被一柄横刀擦过胳膊,立时见了血。
    这些南千的人武功也都不低。
    陆双忽地想起老秦瞎了双眼后颓败的样子,想起了矮虎子就算是摆摊为生也不愿离开中宗定下的地方,想起了珠月十年前,被店内客骂作“脸皮耷拉臭婆娘”还陪着笑敬酒。
    北机四人,死守着诺,活的窝囊,只敢在偶尔凑在一起喝酒时幻想几分为国效力的样子,各自发一堆不切实际的幻想,各自又笑又骂,转头回家洗把脸,一夜睡死,第二天仍然是跑去拼活命的钱。
    他就是恨这四个人的不知变通,气得牙痒痒,才带着陆行帮一点点人到西域来发展。他憋着一口气,抛下几个养他如父如母的老头老太太,心里愤恨恨揣着几句话:“我们不用借着谁来实现理想,我们不用非要找个主子来命令!”
    “我自己也能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当少年时一腔热血走出来之后,他的理想里加了很多东西。
    许多人丰富了他努力方向的细节,陆双的理想里不仅有四个老头老太太,有阿穿、阿继、十三娘这样的伙伴,也有各地那些贩夫走卒和挣扎的人们,无数的人为陆行帮枯陷的骨架填充皮肉,使得它再度丰盈而有血色。
    当他为自己大半的成功喜悦时,撞见了这帮用着南千武功却没见过的人,心中陡然想起了那四个入土的老东西。
    老秦还是那臭脾气么?乞伏是不是还没完没了的叨叨?陆虎那老东西还在卖汤饼么?珠月有没有还非去买最时兴的胭脂?
    他已经五六年没有回家了。过一段少一段,他再拖下去那些老头老太太也要入土了吧。
    在北机与南千的剧烈对比之中,陆双这会儿更恨上了南千。
    寻了新主子,倒是壮大了,那三个人指不定已经桃李满天下,坐拥各方势力了,却连脊梁都忘了!他活了这么多年,无数次咒骂过天道,咒骂过不平的出身。
    年纪大了,那点愤世嫉俗早就成了鞋底,日头起便被踩在地上磋磨,日落了才能歇一歇浑身的滚烫破皮。
    不过几年,骂世道的力气就没了。
    这会儿却又燃起火热的怒与恨来!
    有骨气的半死不活吃糙粮,忘了本的却能扶摇直上享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