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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节

      崔季明感觉他似乎有些紧张,似乎登上城墙本身的行为,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压力,殷胥一言不发。台阶坡道上没有灯笼,黑暗中,她偷偷靠近殷胥,伸手从后头似环住他一般,贴近道:“你冷了么?怎么手套也忘了?”
    殷胥微微绷紧身子,转脸看她:“不要紧。”
    崔季明笑道:“别怕。从多几倍的人手中逃走的事,我不是第一次干了。毕竟相比出城之后的未知情况,你在我身边我能把控住局势,更能安心。”
    殷胥失笑:“我怎么怕了,瞧让你说的,好似我没见过打仗似的。我只是……想起了旧事。”
    崔季明没有他高,怕是手臂伸展开来也没有他长,拥他的姿势总有些奇怪,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二人迈出同样幅度的步伐,蹬着台阶。她拍了拍他后背,想要松开拥他的手。
    殷胥垂眼,忽然道:“我还是有点冷的。”
    崔季明怔了,黑暗中他的五官模模糊糊的,她一下子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笑着用肩膀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将他指尖团在手内,微微低头凑在嘴边哈了一口气,手指搓了搓道:“还冷么?”
    她抬起眉毛斜着瞧他,眉梢里都是笑意。
    殷胥被看穿了心思,垂下眼去,偏头道:“还成。”
    这一段台阶竟如此长,一边是城内的明亮纷杂,一面是城外的整齐大军。崔季明抓住他双手做哈气的模样,这次却轻轻亲了亲他指尖,笑道:“你是那天太激动了,忘了跟我说要来宣州了么?”
    殷胥一呆,刚要辩解,就看着台阶已经走到了头,城墙上的灯笼照亮崔季明的面颊。就跟刚刚在黑暗中牵他手的人不是她一般,崔季明极其淡定的松开他的手,转过脸去,看向守城的士兵,立刻转为领军将领模式:“状况如何?对方已经到了么?”
    正在往下观望的士兵抬起头,面色沉沉道:“他们已经到了城墙下,与刘将军的兵已经交手了。”
    殷胥心里暗骂了一句崔季明的变脸神功,崔季明立刻赶到城墙边,朝宣州城南外看去。
    人潮已经涌至了城墙之下,而就在如同浪潮般不断鼓动的无数人之中,一个个小阵中燃烧的火把如同点点星芒般,在流民的大潮中巍然不动。
    殷胥也走过来,崔季明指着下头一波波如同割草一般倒下的流民,沉声讲道:“你看那阵法,十二人将长短各类兵器的攻击范围都顾到了,前后左右,几乎是连接几道防线。”
    很多城墙上的守城兵就跟领个闲职一样,他们从来没打过仗,也没见过打仗,刘将军手下那些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将士,如今以一当十的状况,也使他们感觉到震惊。
    听到崔季明在上头单是观看,就能分析出阵法的功效,几个将领连忙靠拢了过来。
    崔季明对殷胥道:“那最长的是九曲枪的改制,取九曲枪一丈一的总长,用钩镰枪向内突出的倒钩枪头,在中段每隔五尺处便多加一个内勾,又由于军费不足而将木杆改用了竹竿。这样一刺、一甩,一拉,勾上就足够挂上好几个布衣流民。”
    殷胥往下看着十二人阵内配合有度,两人持有一丈长的枪,加大兵器的范围,一旦勾住往后拖来,八尺长矛兵四人,列于阵中,单手持盾,立刻将拖来的人刺死,而四名刀兵,则分别列于队伍两侧,协助保护侧面并处理靠到近距离的敌人。
    躲得过回勾长/枪,躲不过八尺长矛,命大的躲过了长矛,抬头冲两步就是盾牌,和从盾牌缝隙中探出的刀。
    在南地这根本不养马的地方,这种全方位的小阵法,单纯用步兵几乎是无法破解的。
    当然这种阵法所用的最高成本,不是兵器不是铠甲,而是时间。有多少部队会给几年的时间,要十二个人绝不轻易替换的配合到无缝可寻。
    更何况南地本就没有多少像模像样的将领,江南甚少发生战役,很多地方甚至是连当兵经验都没有的儒士直接担任将领。
    一波波的流民死在“撒芝麻”阵下,似乎连城墙下都被垫高了一层,流民终于被浓郁的血腥味给刺激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们开始拼命的想要往后挤,而一个个小阵法看他们往后撤,也并不追击而上,只是沉默的守在原地,好似城门外林立的无数石狮。
    而崔季明却发现,本来如若洒星的点点阵法中,一些靠近流民来的方向的……星光,已经灭了下去。阵只要在,十二人都会毫发无损,可阵如果被过多的人流挤开,十二人当中一个也活不了。
    冷兵器时代,伤亡几乎是无法避免的,虽然与无数流民士兵的伤亡相比,刘原阳手下将士的折损几乎是可以被忽略的——但崔季明仍然能想象到如今不知在哪个阵法中的刘原阳,内心该是怎样的感受。
    流民发现了这阵法的要命之处,但似乎带队的将领也发现了些能对付这阵法的端倪。
    他们命流民和士兵,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弧,人挤着人往城门的方向,持盾往内推挤。这阵法施展开需要足够的距离,如果他们不计伤亡的往内挤,或许能挤近阵法之间的距离,要他们自伤。
    崔季明一看到对方变阵,便明白了他们的目的,立刻道:“命弓箭手准备!”
    城墙上两三排弓箭手慌手忙脚的这才去搭弓,崔季明简直让眼前这帮人跟农夫一样拉弓的方法,给震惊了。她想过这地方的兵没见过打仗,却没想过他们连如何快速搭弓,如何三排轮换弓箭手都不会!
    说兵是一熊熊一窝,就在同一个地方,将领不同,士兵水平怎么能差这么远!
    箭矢数量本来就不多,再就让他们这么随便跟打蚊子似的射出去,不都是浪费么!
    崔季明连忙站到后头的木箱上,叫身边的小兵点着火把簇拥着她,浑身被火把映亮的崔季明,扯着嗓子在城墙上道:“看我!别站那么远,靠过来点!看懂了再回原位去!”
    这帮士兵估计多少年都没有练过射箭,他们最难做到的不是拉多远,而是根本把控不住射箭的方向。
    崔季明半跪在叠起的木箱上,用她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吼道:“所有人,不要站着射箭了!半跪下来,以膝盖或城墙为支撑,将左肘放在上头,放稳左肘左手握好弓,右手贴着身体侧面往后拉弓,右肘夹紧身体。不要平着射出去,看着天空往上斜的方向射箭!”
    她怕的就是这帮兵往下或者平着射出去,若是力气不够,直接就打在自家人的头顶上了。
    殷胥两手并在袖中,就看着她踩在纸箱上,在这关头临时教众人射箭。他忽然觉得……不单是他有她是幸事,大邺有她在,也是幸事。
    崔季明高声道:“所有人分成三列,分三波射箭!每个人在城墙上射出箭矢后,立刻后撤,取用新箭矢,就算还排在后头,也要捏好箭矢摆好弓箭,做好射箭准备!谁要是慢了,就是让城墙下那些真刀真枪的兵去送死!”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的速成法子了,她命几位将领去其他两面的城墙上,去查探情况监督士兵,自己站在了城墙上的铜锣边,以敲击为令,一次敲击便是一波箭矢!
    城墙上再无人闲话,只回荡着她催促命令的声音和铜锣的回响。
    崔季明看他们那窝囊模样就冒汗,所幸这帮兵也年纪小,还算是能听话不耍赖,她不断道:“快!射完了就往后撤,下一波上前准备!不要傻愣着!记得自己上一次射箭的角度和落下的位置,记得调整!不要让箭矢射到自家兵的脑袋上!”
    “快!别磨叽!搭弓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还做不好,养你是干什么的!”她拎着锣,快步往两边来回跑,不断查看各个射箭口处交替的情况下。宣州的城墙也不是很长,崔季明托这个胳膊一把调整位置,踹那个一脚催促速度,整个城墙上,就在她满头大汗跑前跑后的状况下,终于有序的运转起来了。
    在一声声锣鼓下,士兵也渐渐能跟上愈来愈快的节奏,一道道箭矢如蝗虫般从城墙顶上落下。
    殷胥震惊的望着她在来回跑几道的情况下,就暂时稳定住了状况。他印象中的将领,应该就是一脸威严的站在原地,发号施令的……
    崔季明正要往城墙下,关注一下情况时,忽然从城墙下的撒芝麻阵里,不知道是谁放了个绿色的小烟花。
    那更像是个带点光粉的土炮仗,往上飞起来,亮莹莹闪了闪绿光,炸的四散开来,声音和颜色却在黑暗之中足够显眼了。
    十二人的阵队,就在崔季明的目光下,眨眼的间隙内,迅速分裂成了六人一阵。阵中所有的人员都是双数,此刻的小阵法如同是天空的星星又被洒开一把。
    她低头往下定睛看去,刚刚连续的十几波射箭,已经使那些挤上来的圆弧对阵破开了好几处,她有意以箭矢给城墙下的阵队突破的生路。他们变阵后,在已经狭窄的活动范围内,变得更加机动灵活,如游鱼一般窜入敌军之中,身后如划开水波般,留下一道倒下的痕迹。
    崔季明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去,殷胥正在城墙楼梯口,与满头大汗跑上来通报的士兵问话。
    “撤了多少了?”她急忙问道。
    那传令兵气喘吁吁答道:“过半。”
    崔季明惊道:“这都多久了,才刚过半?!这些百姓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在下头撑的每一刻有多难熬!”
    传令兵无奈道:“郎君,这样已经够快了。这通知到深夜每家每户已经够难了,他们又都是背井离乡的,难免什么都想带上路!再加上又有孩子老人,城北本就是常年不用的小门,如今已经人挤人了。”
    崔季明冷笑道:“你通知下去,两柱香之后,外头的兵都会撤走。他们走的晚了,生死不顾!因为有人把大军流民都挡在外头,他们就觉得安全,慢慢腾腾的在城里头恨不得把鸡鸭鹅都带走了!”
    那传令兵惊愕道:“郎君,这……两柱香时间哪里够全都撤得完啊?”
    崔季明道:“我不管,你们刺史或者爱民如子,我还爱兵如子呢,他们撑的太久了,再这样下去全军覆没都有可能,你把我的话带到,如今端王在场,这城内由不得他说了算了。”
    殷胥看着崔季明把他当大佛搬出来,无奈的摇了摇头。
    传令兵看了一眼端王,如今端王可算得上比太子还重的贵人,那是朝廷里都不敢得罪的,未来指不定还将登皇位,他自然不敢说什么,只得缩了缩脖子,往下去报了。
    殷胥往城墙边靠去,低头往下看着,道:“他们有一部分兵马往两侧城门去了。”
    崔季明脸色微变:“果然。两侧防线还是弱。我命——”
    她本来想说让陆双去带着部分陆行帮的人,去附近设下些埋伏。
    崔季明心里头想了一下,虽然陆双有意带陆行帮的部分旧部,从端王的势力下割裂出来,但她不好说,只到:“命刘将军的兵在黑暗中设下埋伏,然后安排部分兵力,不点火把隐藏在埋伏线之后,但若是他们往两边的兵力太多,怕是挡不住的。万一他们合围到城北,就怕是要插翅难逃了。”
    殷胥听见她最后一句,伸手按在她手背上,有些忧心道:“可能性高么?要不要你先撤离。”
    崔季明挑了挑眉毛,看向城墙下:“我说的是万一。若对方是突厥人,是靺鞨人,我大概觉得怕是要输,但这些南地将领大多从小没见过打仗,他们没有直接分散势力到两侧围城北的魄力。你放心,我说这句万一,都是给他们面子了。”
    若不是这十倍的人数差距,只是多一倍左右的兵力,就以刘原阳的能力,足以让他们有去无回。
    她看着那些分散后的阵队,如浅滩逆流的鱼一样,往人群中厮杀。有的还在拼力向前,有的却已经被人潮吞噬,尸首与兵器被踏在无数双脚下,再找不到痕迹了。
    崔季明头一次觉得两柱香的时间,如此之长。
    她刚刚命令射箭,已经把嗓子喊哑了,如今看着水车和喷水筒已经被人抬上了城墙,道:“所有人拎着水桶,将水顺着城墙往下淋,先令城墙表面结冰。待到我发一枚带鸣响的箭矢,所有人看到下头的宣州兵撤退后,立刻将大盆的水往下倾倒!”
    她说着,刚刚在她命令下射箭的士兵,也一个个改了之前的惫懒,快速有序的动了起来,拎着水桶,将桶沿抵在城墙上,顺着石缝往下浇水。等一会儿若是敌军想攀上城墙,怕是连梯子都架不住。
    崔季明心急如焚,她依靠在城墙上正在等,望着城内连天的灯火以及燃烧起来的几家建筑,内心默数着时间。
    而在城北门外,泽与刁琢坐在六马的宽阔青铜车内,却并没有着急离开。安王府的奴仆正在不停的疏散群众,拿着宣州粮仓内未来打算派发的粮米,包成小包,递给每一户。
    崔季明的话也递到了这里,宣州刺史的青袍上满是污点,他站在木箱上,就像是个街头叫卖的小贩一样,不断催促着众人离开,喊道:“外头的将士可能只撑得了一炷香左右了!他们再撑下去就要全军覆灭了!大家快点离开!不要管东西了,也别回头了!”
    而这种生死关头,却总还有不配合的。
    一个中年男子,说自己忘拿了东西,非要回到城中去拿。他拼了命往里冲,其余好多被官差轰出来的百姓,也只是拿了些衣服被褥,看着他往回挤,也想着自己回去把家里那点琐碎东西,再给抢救出来一点。
    城北门本就狭窄,这些人的乱闹,使得场面更混乱了!
    他们一个个喊着自己忘了这个,忘了那个的,甚至有人高声道:“他们是宣州的兵,我们纳上去的银钱口粮,不都是养了他们么!他们战死为我们拖延时间也是应该的,凭什么说一炷香之后,就让他们也撤退!他们怎么能撤!”
    这等荒唐言语,竟然人群中有人应了起来:“我们就不该逃的!他们不用种地,吃我们的喝我们的,拿了我们的银钱,就该守住宣州城!守不住就死了算了!要不是因为他们无能,我们至于这样背井离乡么!”
    忽然一个嗓子尖利的仆人,站到了那开始起哄的男子身边:“你!安王要见你,想问你话!”
    那仆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宫内的赞者,这一嗓门竟使得城门口都静了静。安王在宣城内已住了许久,以宽厚善良著称,时常抚恤周边百姓,百姓对他也没有太多恐惧敬畏。
    那男子不情愿的被拉着往安王旁边的马车,走了两步。
    车内的奴仆拉开车帘,就在人流旁的马车内,泽端坐车内,安王妃跪在他身后倒茶。泽面无表情的望着他:“是你要执意回城?回城拿什么?”
    男子道:“拿家中埋藏的银钱。”
    他说着,就看泽伸手拿起小桌上的绸缎荷包,从里头抓出了一把金瓜子,男子眼睛都亮了。看来是安王为了不让他回城内,想要用银钱来安抚他啊。
    泽又道:“你一年年收,怎么都到不了半个金瓜子吧。”
    那男子只是普通民户,哪里可能有这个数目,他眼睛直了,扯谎道:“差不多有这个数。”
    泽冷笑,抓了满满一把放在掌心里:“那你向朝廷缴纳的赋税,肯定不到这些年总收成的一半吧,但我不管这些了,都给你了。”他说罢,便一把兜头朝那男子兜头撒去。
    一把金瓜子如漫天撒花般朝他砸去,四周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男子大喜过望,弯腰就要在地上捡。泽开口缓缓道:“你说外头那些将士拿了朝廷征收上来的钱,就该去为宣州城而死,我给你的更多,那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去死。”
    男子捡到一半,听这话,惊愕的抬起头来。然而车边的侍卫动的更快,抬刀就朝那男子胸口刺去!
    他惨叫一声,捂着胸口跌在地上,身子还在兀自抽搐着。
    泽冷冷道:“打仗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轻快的死法,这算是送你得了。”
    他抬起头来,高声道:“谁还要返还城内?!谁还觉得宣州将士活该给你们送死!”
    人群一阵窒息的静默,再没有人想要为了一点财产返还城内,终于开始有序的往外走去。泽看着在官差的催促下,往外走的队伍速度越来越快了,这才缓缓放下了车帘。
    第164章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夜并没有开始太久,但当雪雾的茫茫天色中,远处透出一点如稀释般渐渐透明的蓝色,宣州城外的人才呼着白气,恍然发现一个夜晚也走到了尽头。
    从匈奴时期,常年出现在草原上以作号令的鸣镝,第一次响在宣州城上。
    崔季明两颊冻的发红,她拉弓时,转头对殷胥道:“捂上耳朵。”
    殷胥两脚站的发麻,一直盯着城墙内外看得眼睛发疼,崔季明又说了一句,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