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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节

      在修颇为狭小的一片天内,他是正统,他的哥哥有救国之心,他的母亲如此温柔,他的父亲曾经那么宠爱着他。作为睿王,他本应该出宫见识天下的机会,因泽的突然出事而丧失,他长至这个年纪还未曾离开过京畿。
    那个与他狭窄认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没能得以循序渐进朝他展露面容,而是在他带兵冲入含元殿的瞬间被猛的撕开假面。他稀里糊涂的被带出东宫,见了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崔岁山,在他的心目中,崔家长房二房都是他与泽的伴读,崔夜用更是不止一次的温柔劝导他,在朝堂上给予他支持,修几乎是毫无理由的相信了自称是愿为他“出生入死”的崔岁山。
    崔岁山本人的确也做到了出生入死四个字,却目的截然不同。
    修也第一次知道,若肆意妄为,江南绣工几年制出一件,让下人们小心翼翼捧来的绣龙锦被可以被人粗暴的踩在脚下。若一朝失利,曾经在他心里无所不能的父皇,也会这样被人按在床上闷死。若不辨忠奸,不去拼命思考他人的目的和手段,再好的目的与期望也会成为间接的刽子手。
    从亲手害死了父皇,到被人扒光衣服扔进火场差点烧个尸骨未存,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如同一道惊雷劈入他脑中,他反应未及。
    他想开口,林皇后却满脸是泪,拥住他被烧的半边毁容的脸,手指抚过他面颊:“你死了或许不必承担责任,不必常年愧疚,是最美好的结局,但我如此自私,自己活着便接受不了孩子的死。你最后也想活着出来不是么?你也选择了要活,要走更苦难的路子不是么?”
    林皇后泪如雨下:“我何曾有幸,身负罪孽,却能亲自抚育你们兄弟二人,如今境况,老天竟还肯将你们留给我……”
    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前的宫殿还在不断地向下倒塌,远远的好似金吾卫先太医一步前来,大雪中,莫天平站在了皇后面前,缓缓的凑近道:“还活着么?”
    林皇后抬起狼狈的面颊:“端王是如何说的。”
    莫天平:“生死不问,但里头还有个生字。先叫太医,我禀报端王,生死由他定夺。”
    林皇后点头,她冷静了下来,衣袖擦了擦脸道:“请太医来,将修送至内宫,一切待端王的意思。”
    而此刻殷胥却在甘露殿的侧殿,深夜中,他提前召进宫的几个人也穿过几道被击碎的城门,到达了甘露殿廊下。
    崔季明站在崔式身边,看着耐冬正在前排,与兵部尚书尤朝说话,请尤朝稍等片刻。而她的左手边台阶上,不少黄门正在用雪水擦拭台阶上的血迹,被射满箭矢的门板正在被撤下来替换。
    远处还可依稀见到未能完全熄灭的火光,深灰色的浓烟仍然在东侧的天空徘徊。
    大兴宫狼狈的有些陌生。
    不一会儿,耐冬招手,请贺拔庆元在内的几位重臣进入甘露殿侧殿。崔季明站在队尾,她没有官职,也没有被召见,实在不该来,便笑着对耐冬拱了拱手:“我在这里等。”
    耐冬抿嘴笑:“不知往崔家送信的黄门,可有把殿下的话带到。”
    崔季明笑:“带到了。但我不亲自来见一见,就没法放心。”
    耐冬:“我去跟殿下说。”
    崔季明摆手:“别别,先让他忙罢,这不是小事。”她就想听听他说话的声音。
    耐冬点了点头,跟丘归一同进了甘露殿内随侍,甘露殿的长廊下只点上了几盏灯,几个垂手的黄门站在廊下。崔季明眼睛望着外头,耳朵贴着门框。糊着厚纸的格子门,纸上画有青绿江山,里头的光透出来,格痕斜在她脸上。她听见殷胥在说话。
    他简短的叙述了一下事情的发生,语气平静论述事实,多一句感慨也没有,而后很快进入正题,说起长安防卫一事。贾小手挟小部分叛军而逃,按理说今夜或许也该入长安里应外合,但他却并未出现,殷胥不管他是临阵逃脱还是消息延后,都没有饶他性命的打算。
    他想要将京畿兵力汇总,围至长安,确保长安外城不被叛军骚扰。
    而金吾卫与长安北驻军则分别留于内外朝,维护大兴宫的安危,十六卫今夜的动向全部调查清楚,对于玩忽职守者杀无赦。
    殷胥的声音如此平稳,他不过是十六七岁,在贺拔庆元与尤朝这样的重臣面前讲话,却掷地有声。崔季明忍不住想,这个人跟那日在堂内央她暖手的人,好似不是同一个。
    她此刻明明该想些更家国天下的事,却想的尽是他在她面前截然不同的模样,觉得他如今正儿八经说话也是装模作样,忍不住独自笑起来。
    在内的几人,都不是第一次见识宫变,崔式和南邦看着殷邛上位时,不过也跟崔季明差不多的年纪。他们对于如何处理朝臣,如何以铁腕先镇住场面,显然更有经验。
    殷胥也听取了一些他们的意见,或许心中的不安也稍稍安顿了下来。
    对他而言此次宫变是人生大事,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不过是今年的大事罢了。
    不一会儿,天开始蒙蒙亮,马上便要早朝,雪也停了,金吾卫将尸体都收敛得差不多,雪很快就要将一切争斗的痕迹覆盖。门被推开,几人鱼贯而出,贺拔庆元率先走出来,以为黄门会找个隔间给崔季明去暂歇,却没想到她就在外头站着。
    殷胥也亲自送几位出门,这才踏出门来,就看见崔季明站在廊下,穿着深红色圆领朝服,外头是玄色披风,与贺拔庆元简单交流几句,朝他看来。
    殷胥一愣,张口便道:“你怎么来了?”
    他说出口,就觉得在众人面前,这话说的叫崔季明不好解释了。
    崔季明也以为他会装作没看见,谁知道他竟就这么张口问。他因吃惊,眼睛都微微瞪圆,崔季明忍不住笑道:“崔家穷,我看着阿耶与堂叔进宫,便想凑着一起进宫,省的要多占一辆马车。本来想着进宫凑个暖和,却不料黄门实在是没有眼力,竟让我一直在这里等。”
    贺拔庆元听她这话,忍不住在她后脑上弹指打了一下:“胡说八道。”
    崔季明还没及冠,在场包括尤朝在内的几人,都是她的熟人,忍不住笑起来。崔季明这才跟殷胥叉手行礼。
    殷胥道:“既来了,正巧我与事有你商议。”
    他说罢便进了侧殿,耐冬做了个手势请她进去。除了崔式以外的其余人倒不是太吃惊。崔季明虽是修的伴读,却似乎早与端王关系甚笃,年少的皇帝有年龄相仿的势力,也并不是令人吃惊的事情。
    崔式倒是不太明白,崔季明究竟是什么时候和端王关系好起来的,毕竟崔季明实际和各家男子,虽然面上看起来关系好,实际却算不上交心。
    越想越觉得有迹可循,当初偷跑去凉州大营,她好似便是搭着端王的便车去的;后来二人商议反对行归于周之时,崔季明还提过是否要将此事告知端王。如此看来,上次在含元殿议事时,这二人也站在一起商量了些什么。
    崔季明早早站队做了端王党?
    崔季明踏入屋内,殷胥站在桌边背对着她,好似装模作样在沉思一般,崔季明踏进屋内,笑了笑跟胡闹一样冲过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撞得殷胥往前一个趔趄,一手撑在书架上才没摔倒。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调笑,就看着伺候过中宗和殷邛的老黄们丘归,如同没看见般低着头,拎着衣摆连忙往外撤,耐冬从外头关上宫门。
    殷胥掰开她的手,崔季明转脸:“咋办,人家是不是觉得大邺药丸了。”
    殷胥气笑了:“胡说什么!不用管,丘归活了这么多年,知道不能乱说话。”
    崔季明不依不饶手又去拽他腰带,笑道:“是,他什么没见过啊。之前听闻出事,我又不能进宫来,想想就要吓死了。大抵的情况我在外头偷偷听到了。”
    殷胥倚着书架而站,回头去捏她的手:“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崔季明:“你这话说的太夸大,我连你都怕的要死,你要跟我置气我还不赶紧求饶。”
    她几句胡说八道,将殷胥心中连夜紧绷的恐慌一扫而空。他与崔季明榻边的脚踏上,两人伸直了腿,就这么靠着坐在一处。
    崔季明道:“离上朝还有小半个时辰,我刚刚跟耐冬说要他去弄些吃食来,你想必也饿了。”
    殷胥倚在她身上,好似想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她肩上,点了点头。
    他想说殷邛就这么死了,兄弟们一个个四散看来命运不同,他或许又要变成孤家寡人了。但此刻却没有什么好说的,崔季明第一时间驱车前来,与他坐在一处,便能说明一切了。
    崔季明感觉身上越来越沉,某人明明比她还高,居然恨不得把自己脑袋团起来顶在她颈窝里睡,这种行为实在太有依赖的意味,谁能想到这个人即将登临九五至尊。
    殷胥伸出两只胳膊,挂在崔季明肩上,低声喃喃道:“今夜实在太累。脑袋有点困。”
    崔季明笑:“那你去榻上一趟,脚踏上不嫌硌么?你如今怎么这样沉,再压着我就要累死了。”
    殷胥摇了摇头:“不去榻上,就这样累死你。”
    崔季明忍不住失笑,她只得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肩膀。
    实际上殷胥也渐渐意识到,崔季明已经揽不住他了,就跟她的手已经比他的手要小了一圈一样,她前世二十六岁的时候,虽也算不得矮,却也绝说不上是人高马大。日子流淌过去,她也慢慢要不会长高了,他最终还是要比她高出一截去。
    但不论是谁活在世间都要找个依靠,崔季明就是他的依靠。她会尽力伸长手臂揽住他,会永远站在他这一边。他也在渐渐长成崔季明的依靠,要她也可倒在他身上歇息。
    殷胥是真的累了,他渐渐手臂挂不住,趴到崔季明屈起的膝头,闭着眼睛浅寐,发出细细浅浅的呼吸,崔季明数度跟着这熟悉的呼吸入睡。
    崔季明也没有说话,她两只手搭在他渐渐宽阔的后背上,伸出手指去绕他颈后短短的几根碎发。外头渐渐响起了宫门正式开启的鸣钟,两个少年人坐在残破的大兴宫内,静静等待朝会上风雨的来临。
    第175章
    在遭受宫变的这么短时间内,膳房居然还能做出如此精致的饭食来,崔季明也是佩服至极。眼前清汤清水的,显然是殷胥平日吃饭的口味。
    他睡了大概也就半柱香时间,还够再吃点东西,崔季明坐对面擦了手给他剥虾,殷胥以为她会笨手笨脚,但实际看来,动手的活,好似没有崔季明做不好的。
    她垂眼道:“我就吃东西有本事,剥蟹简直一绝,一丝肉我都不想留在壳内。”
    她说罢抬起来放在盘中。
    殷胥看着她无意识的咬了咬筷尖,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好习惯,他连忙放下,夹住了虾仁,只觉得她的指尖加了佐料,放入口中味道都有些不同。
    这简直就是他曾幻想过想要的生活。
    崔季明一边熟练的剥虾,一边道:“我毕竟连个荫职都没有过,没法直接就登上朝堂,待你宣布向兖州出兵一事,我再能进两仪殿内。但怕是出兵一事,你还未登基,不会顺利。但最起码要将此事定案,正式定下来派兵人数,可能有三省之间推诿还要一段时间,但只要先能定案,就算是有望。”
    殷胥却犹豫了一下,说出他之前考虑过几次的事情,道:“我想此次收复兖州,你还是不要去了。对方兵力不辨,实在是有些危险。”更何况前世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战争,殷胥对于战争的结果并没有底。
    而且崔季明和突厥人作战虽经验丰富,却几乎没在山东关陇地带打过仗。
    这场战役虽然对大邺来说至关重要,但也太险了……
    崔季明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笑道:“哪次打仗不危险,阿公都去得,我为何去不得?你是不能认同我的能力,认为我不堪重任?”
    殷胥又要开口,崔季明道:“你若觉得我可担此任,对付行归于周我可能更有办法,那就该让我去。今日就拿私情来影响你的选择,日后又当如何?觉得危险的事情都不要做了?你怎么不让我来给大兴宫守门呢。”
    殷胥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前世也是,我想着我坐在大兴宫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而你却在打仗——在外征战是怎样的条件,我也是知晓的——当真是不能安心。”
    崔季明笑着直接拿虾仁塞进他嘴里:“那你就多跟那帮老狐狸斗斗心眼,跟他们虚与委蛇的事儿我真做不来。再说,你总搞的我是为你出去打江山似的哈哈,我不认识你的时候就要走这条路了,跟你又没有太大的关系。”
    这句“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实在是她口中的大实话,说的让他心头有那么点受伤,殷胥垂头将剩下的一点东西吃净道,赌气似的道:“说的好像是我管得住你似的。”
    崔季明笑:“以前管不住,现在成顶头上司了,我还是该巴结你。”
    殷胥拿起布巾擦拭嘴角:“剥几个虾就是巴结了?”
    崔季明本来想说“要不床上好好巴结?”,但如今,她根本不敢瞎说这种话。如今气氛虽好,时间却不对,但她就怕自己总是认怂,对她而言根本不可能再找到合适的时间了。
    她擦了擦手,装作整理衣摆似的,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说道:“若我还有个大秘密没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气了。”
    殷胥起身,正去准备最后扫一眼卷宗,听她这话,抬眼道:“只有一个秘密?我以为你藏着一堆事儿呢。”
    崔季明小心翼翼凑过去:“你要是生气,会不会想打我啊。”
    殷胥没太在意,侧目扫了她一眼:“好似我能打得赢你似的。”
    崔季明道:“那你可以叫侍卫进来打我啊!”
    殷胥气笑了,从她小心翼翼隐藏行归于周一事来看,他并不认为崔季明会隐瞒什么惊天大事。他道:“我要是叫了侍卫进来打你,你还肯见我么?”
    崔季明:“那时候估计我腿都被你打断了,肯见也见不了了。”
    殷胥笑着摇了摇头:“胡说八道。”
    崔季明看他完全不当真,竟又去拽他:“我一切想要瞒你的事情也都是事出有因,不是我不愿说。”
    殷胥看她缠的不肯放手,只得转脸道:“是什么会毁了我的事么?”
    崔季明:……你知道了之后应该也不至于三观崩塌,裸奔驰骋于大兴宫的旷野上吧。
    她这么想来摇了摇头。
    殷胥道:“那不就是了。你都这个年纪了,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什么事,你自己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崔季明内心在咆哮:她不清楚!她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啊!
    殷胥看她脸色,伸手在她脑门上按了按,道:“别说的我好似当真虐待你似的,我何曾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儿么?”
    崔季明认真道:“还是有的。”比如躺在我家床上,非要让我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