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担心找不到本站?在百度搜索 新御宅屋 | 也可以直接 收藏本站

第50节

      突然之间作此语,他又说得又快又急,明芝还没来得及阻止,已经说完。
    这下她也想长叹一口气了,固然她介意他的心狠手辣,却也没有任何指望老天帮忙的意思,俗话说愿赌服输,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你何苦”话没说完,明芝听到一声轻微的异响。她闪到徐仲九身前,看向拐角处厉声喝道,“出来!”
    卢小南双手握枪,应声而出,“我认得你。”这是说给徐仲九的,他目光躲闪着想避开明芝,倒像被枪指着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她。
    徐仲九并不讶异,“你跟着我们跑了几条街,想报仇?”他把明芝拉到身后,解开对襟褂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来啊。”
    卢小南一咬唇,“别以为我不敢。徐仲九,你出身大家,又受过教育,本该有番作为,才对得起家国的培养,如何自甘堕落替人做打手!”
    徐仲九挑了挑眉,是个笑眯眯的模样,“那我应该怎样才能有番作为?”
    卢小南语涩,旋即又转强硬,“你加入复兴社做那人党同伐异的工具,岂不辜负十年苦读所学的法律!”
    徐仲九啧啧两声,“好个大义凛然,实话告诉你,什么家啊国啊,它们给我什么好处了?我自生自长,谁给我好处我就替谁做事。你要是出得起价钱,我也可以帮你。”
    “无耻。”卢小南牙缝里迸出两字,忍不住看向明芝,想看她听到这种言论是怎样的表情。徐仲九察觉到他的目光,又是一笑,“别看你二姐姐,她和我一样。你们瞧不起我们,可你们住洋房出入小车,对世上的苦难知道个屁!道德?哼!”他冷笑道,“跟饭都吃不上的人讲这些有用吗?你们逼迫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时,有没有想过她真正想要的,又有谁站出来帮过她?”
    卢小南多多少少听过明芝的事,此时被徐仲九提及,心里一愧。他父亲在世时曾经禁止他和明芝接触,只为她离家出走,又误入歧途,已经染黑,而他不愿违背父亲,确实远着她,直到……父亲去世。
    徐仲九见枪头向下,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卢小南已被说动。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徐某奉命行事,当日得罪之处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除,不妨今天一命还一命。”
    卢小南眼神茫然,摇头道,“不成,那样我也是随意使用私刑,和你们有什么区别。”说话间徐仲九已到跟前,猛地夺过枪,反而指向他,“前怕狼又怕虎,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成不了事?秀才造反,读书读呆了!”
    卢小南一抖,片刻后反而镇静,命在他人掌中,何必做乞怜样。
    徐仲九随手卸了子弹,把空枪还到卢小南手里,“小孩子不要动刀动枪,要是伤了你,你二姐姐又要跟我闹意气。”他回头朝明芝看去,却见她已经走出甚远,转念间已经猜到她的心思,当初劝她嫁给沈凤书的人可也包括他。放出去的已经收不回来,她已知尝到自由的滋味,怎会愿意放弃。
    徐仲九啊徐仲九,他自嘲地想,今时今日,你还能拿什么困住她,金钱,权力,还是柔情?
    倘若明芝听到他的心声,却是想说这些她都想要,但不能等别人给。她凭本事自取,是多是少都认。
    货仓已经聚了五六十个精壮青年,宝生自顾自专心码银洋,理也不理别人扔过来的话头。宝生的几个师兄站在一侧,他们每月能从明芝处领到一份厚厚的薪水,足以吃香喝辣,因此铁了心走这条路。
    眼看众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从嗡嗡嗡突破到听得清话语,“小吴老板,什么时候开工啊,家里还等米下锅。”
    宝生放好最后一块银洋,头也不抬,“急什么。”货仓大门紧闭,外头并不太平,同样聚了上百个青年,个个面生横肉,不是良善之辈。相较之下,货仓里这批绝对非专业人士,有街头的小混混,纱厂工人,拉黄包车的,平时最多握过菜刀。宝生的态度让他们很不满意,一时七嘴八舌,无非要打赶紧打,打完收工。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宝生随手抽出砍刀,往身边的箱子就是一刀,箱子里的银洋流水般淌出来。手腕一振,他拿刀对着众人一指,“钱,老子有的是。你们想拿?看你们的本领。一会谁是英雄谁是狗熊,清清爽爽。”他皮笑肉不笑,“不过,谁要是拿了钱不出力,别怪老子不客气,我吴宝生的钱可是会咬人的,至于会咬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昨天受了伤,此时半张脸青红交错,但在场的都知道他年纪虽然小,倒是个狠角色,没人敢触他的虎须,一下子静了下来。
    宝生森森的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走了一回,活像刚出笼的饿兽,是择人而噬的神气,连他的师兄都打了个寒颤。
    师兄们刚要说两句话把气氛圆过去,宝生满脸的狰狞突然一收,他蹿到后门,迎了明芝进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人都在这里,就是没几个出色的。”
    听到的人不少,但谁也不敢在明芝面前闹,这位不爱说话的老板砍人如砍瓜,比小吴老板还凶恶,据说是经过大场面的。
    明芝对众人轻轻一点头,视线落到桌上白花花的银洋上。她走过去,握了一把在手上,笑笑道,“各位,这可是好东西。”
    一石入水,尽是由衷的赞同,“是啊是啊。”
    明芝放下银洋,“不瞒大家,几年前我身上一个子都没有,穷得只好去卖命。好在运气不错,如今日子不错。”
    下面又是一片应和,“您老客气了,哪止不错啊”
    明芝仍是笑,“咱们守着花花世界,光看别人发财,心里痒不痒?”
    “痒!”“富贵险中搏,今天拼了!”“干!”……
    明芝示意,自有货仓的伙计推开大门。她抄起家伙走在前头,宝生跟在旁边,手臂一挥,“上!”
    当日马家货仓又是一场血战。
    巡捕房这边有顾家少爷的知会,不能扣马家的人,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同样有势力来打招呼,因此装聋作哑两不干涉,事后才去抓了几个小猫小狗。因为收了钱,光把抓来的人投进牢就算了,没动用刑罚。
    大战持续了半个多月,天天开打,明芝的赏格给得高、付得勤,居然撑了下来。到后来顾先生瞧不下去出面做中人,从此以后正式有明芝的一块地头。只是夜半清点财产,明芝忍不住肉痛,恨不得立马接几桩生意把家底补回来。
    还是宝生劝住了她,先把场面做大,不愁没有进帐,别的不说,马家的分成得提一提。
    跟陆芹对峙数天,明芝收到一笔款项。她把其中的三分之一分给宝生,三分之一分给宝生娘和娘姨,剩下的才郑重地存入银行,当作招财进宝的种子,希望存款日长夜大,早点金山银海。
    第九十五章
    尘埃落定,顾先生邀两边坐下来吃顿饭,明芝带着宝生一起去。吴宝生的名头算打响了,路上不停有人和小吴老板打招呼献殷勤。
    明芝嘴角挂着笑,宝生在副驾驶位上挪了挪身子,“姐姐……”他不是有意抢明芝风头,无奈大部分人不相信一个女流之辈立得了足,反而吴宝生年纪虽然小,但有功夫,心又狠,说不定真能成番气候。
    车是刚买的,新款雪佛兰。明芝虽然不舍得花钱,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算露在明处了,有车会安全以及方便很多。宝生看着眼馋,明芝却没让他摸过,“想要?”
    宝生的头点得飞快。
    “好好干,自己挣。”明芝轻描淡写地说。
    逗我玩?!宝生差点一个趔趄摔嘴啃泥。然而他不敢跟明芝闹,自从那人走了,他的明芝姐姐变了。宝生长得五大三粗,但该有的心眼半点不少,动物般天生懂得避凶趋吉。他不知其所以然,但知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招惹她,收紧尾巴默默跟在她身后。
    好在明芝并不迁怒于人,她只是变得更安静,退了学,除了仓库和码头几乎不去其他地方,闷在家里磨练那些要人命的手段,闲下来就是拉着他和李阿冬切磋。
    宝生跃跃欲试。他又长开了一些,加上添了许多实战经验,挺想瞧瞧自己的本事。可明芝别的未见特别出色,独独通了这一窍,绝不错过瞬间的机会,每每把宝生收拾得鬼哭狼嚎关节被绞的疼痛远超皮肉之苦。
    明芝让宝生和李阿冬一起上。两人对视一眼,李阿冬被宝生一瞪,慢了一步,只好游走在外圈,毫无作用。完了同样受罚,明芝并不手下留情,既然绑在一条船上,合力才强大。儿大不由娘,宝生娘和娘姨又多了许多共同语言。两人初一、月半烧香,明芝由得她们去,反正进出有人跟着。
    宝生身边也有几个人跟着,明芝却仍然独来独往。别人劝她,然而明芝有她的计较,她把自己当作一把刀,刀不能收着不用。这天她带上宝生,是因为以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派他出去打理,场面上先认识了也好。
    到了顾宅,顾国桓迎出来,凑近明芝切切嚓嚓,“老头子在见客,让我先招呼你们。”他转头又对宝生笑,“小弟你今天很smart啊。”
    宝生不懂洋文,打量顾国桓表情,暗搓搓推断“司麦托”不是不好的意思。他如今也是做事业的人,因此矜持地点点头,并不因一两句好话而轻骨头。
    顾国桓看在眼里心里很是好笑,这个吴宝生年纪虽小,个子却大,因为吃得好,长了浑身雄赳赳的肌肉,西装绷在上面颇有随时爆裂的危机,所谓的沐猴而冠无过于此。
    他和明芝并排而行,一边讲了许多话,共舞台新上的戏,对她的弃学表示惋惜,又提起卢小南那个犟种,竟然把卖房款还清债,不声不响离开了上海,“你说他傻不傻,现放着有你我,他不还,有谁敢为难他?既然要走,还什么债,钱多烧手?”
    明芝礼貌地听,并不发表意见。她想卢小南能够想通也好,不然白白苦了他自个。
    宝生跟在后面,听得生厌。他盯着顾国桓的细脖子,暗中估算一掌劈下去能否将其打晕,而打晕之后肯定要装进沙包扔进黄浦江喂鱼,让顾老板猜也猜不到是谁下的手,从此姐姐可以耳根清净。
    正想到凶恶,顾国桓回头发现宝生咬牙切齿,不由吃了一惊,用胳膊捅捅明芝,低声叫她也看。等他再次回头,宝生对上明芝已经换了一付面孔,只差没摇着尾巴。变脸之快让顾国桓开了眼界,但他没放在心上,就算宝生有三头六臂,眼下仍然是个普通小流氓。
    席上明芝难得地喝了酒,杯来不拒,酒到必干。但她有酒量,喝得虽然多,却若无其事,反而宝生十几杯后醉了,稀里糊涂上了车,稀里糊涂回了家,到半夜才突然清醒:他不但没起作用,倒让姐姐照顾他!
    他拉掉被子,匆匆奔到楼上。明芝的房门关着,却还没睡,门缝透着光亮。
    “姐姐”宝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敲门不好,不敲门也不好。他喃喃低语,不自觉中额头撞到门,发出咚的一声。
    眼前大亮,门开了,明芝站在跟前。
    宝生不由自主连退了两步,呆愣愣站在那。
    明芝气得要笑,可见有些人灌了黄汤真是会误事。但宝生蛮长蛮大的身坯,脸却是孩子气的,对她满面孔纯然的敬爱,她骂不下去,只好叹口气,“怎么还不睡?”
    “姐姐,”宝生舌头不受控制,“你不开心?”
    “没有。”明芝断然道,“快去睡。”
    “你不开心。”宝生鼓足勇气,“那人有什么好,他走就走了,还让你难过,不是好人。姐姐,你不要急,有我呢,你等我长大。”
    明芝气到笑了,喝道,“滚!”
    她不需要男人。她说过会等他三五年,然而只要活着,她就会在这里,他来很好,他不来也罢,她不停。等到哪天她可以只手遮天,谁也不用怕了,再叫他回来。
    他是不是好人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把她从家那个泥潭拔出来,然后她什么也不怕了。
    宝生娘冲上来,一把拧住宝生耳朵,“小瘪三,吃醉了胆大包天啊!”一边跟明芝道歉,“太太,你不要理他,他那个死鬼爹也是这样,吃多酒就发痴。”
    明芝并不认真生气,看着宝生被扯了下去,过会还能听到宝生娘的训斥,“不要你的面皮,敢去敲太太的门,你当你是谁!刚吃饱饭就认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昏脱了!”
    宝生娘从娘姨那里熏陶到许多口音,夹杂着她原来的,琐琐碎碎左一句右一句。她尽力压低声音,无奈胖子混声大,嗡嗡的全传了出来。
    不过一刻钟后,终是恢复了安静。
    一轮月朗朗地挂在空中,夜深了。
    顾国桓送走明芝,又被叫回四宜轩,顾先生正在看书。
    顾先生出身贫苦,年轻时极其暴戾,到了中年渐渐和蔼可亲。但徐仲九、甚至顾国桓都知道他笑模笑样之下的本性,并不敢挑战顾先生的容忍度,相处时总是恭恭敬敬。至于出了这个门,那又是另一回事。
    儿子人高马大,顾先生觉出了时光的流逝。
    顾先生有许多女人,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活下来的孩子只有顾国桓。随着年纪增长,他已经不再抱希望,所以对独生子所做的许多傻事都睁一眼闭一眼,或许正是这孩子傻人有傻福,才能顺顺当当长大。
    他朝旁边的椅子一指,“坐。”
    顾国桓意思意思坐了下来,双手扶在膝上,身子略为前倾,是个准备听训的样子。
    顾先生没马上开口,摇椅晃悠悠摆了几下,从茶几上拿了两封书信递给顾国桓,“看。”
    顾国桓飞快读完,意思是明白的,更替明芝高兴,只不懂哪里突然多两把大黄伞罩着她。
    顾先生把信放回茶几,“一封是老九托的人,他怕我不给面子,特意找了人来说话,果然孩子一大就见外。”他呵呵一笑,脸上却没高兴之意,“另一封,来头却是季明芝原先那个未婚夫,他托了军方的大佬。如今说话最响的无非丘八,我少不得做做顺水人情。倒是我原本就看季明芝不差,有心帮她,这结果也算无心插柳。”
    顾国桓一愣,明芝原先的未婚夫还记挂着她?他立时问了出来。
    顾先生先说沈季两家的渊源,又道,“沈凤书弃文从武,北上受伤后有阵子改为从政,现在南京军校做教官。老九前两年在他手下做事,”说到这里,他想到有徐仲九从中张罗自己得以大量购入梅城良田,进而控制沪市米价,不由摇了摇头说了两句题外话,“老九这个人才干是有的。他去之前梅城那边铁板一块,以季祖萌为首的联合商会把住米价,我也算动了几年脑筋,始终未得其门,没想到被老九搅乱一池水倒成了。”
    顾国桓极有眼色替父亲端上热茶,顾先生喝了几口,语重心长叮嘱道,“你记住,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这沈凤书被老九撬了未婚妻,却没报夺妻之恨,可见小人之害更在于迷惑心志。”
    顾国桓脱口而出,“刚才您也说沈凤书伤在下身,他有心无力何必娶妻,岂不是要害……人家一辈子。”
    顾先生恨铁不成钢,“沈家富有,沈凤书又有背景,不知多少人家愿做这门亲。既然不是千金命,就别挑三捡四。”
    顾国桓诺诺应了,却终是不以为然。顾先生知道说了也未必有用,关于季明芝的身世顾国桓定有所耳闻,但从没见介意。眼下世风不同从前,时髦青年以反抗家庭安排为荣,他这傻儿子总算还不敢,只怕说多了反而坏事。
    因此,顾先生轻描淡写,“今天晚了,明天你帮我往南京跑一趟,有几处也该走动了。”
    儿子大了,他也该享享老太爷的福,免得孩子闲了想七想八。
    第九十六章
    顾先生派了两个得力助手陪顾国桓去南京应酬。大半个月转瞬即过,秦淮风情比不了上海时髦,胜在三分泼辣三分肆意,另有一种趣味。顾国桓不通此道,但领他去的人不是吃素的,简直无所不为,此行算大开眼界。不过也就仅此而已,顾国桓受了多年新式教育,更喜欢有交流的恋爱。
    回来向顾先生交了差,顾国桓拎着两大袋土产,盐水鸭板鸭之类的,兴冲冲去找明芝。他积了一肚皮的新鲜事,再不找个人倾诉一下就要爆了。
    明芝不在,顾国桓并不把自己当客人,拿了本杂志坐在沙发上读得津津有味,看到累了便喝茶吃点心。他发现客厅的布置又变过,墙大概刷过,白得发亮,靠窗摆着大桌子,桌上盈盈一盆兰花,叶片挺秀。果盆中供着香橼,一室清芬。
    等久了他歪在沙发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