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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那人穿一身乏善可陈的灰色抓绒运动装,头发短得紧贴头皮,眉骨上又多一道疤,一只眼木讷,半点神采也没有。
    然而他笑一笑,只一瞬,已足够抢走她所有呼吸。
    她的时间停滞在那一刻,她的心脏被命运踩得粉碎。
    田一峰说:“哎,川儿,又精神了啊,吃得挺好?”
    他带着一贯的轻蔑说:“得了吧,他娘的天天吃黄豆,我都快长成豆苗了——”
    他的话停了,余乔醒过来,向前追。疯子一样扑在不锈钢栏杆上,她看着他,流着泪,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他站起来,眼中有惊慌也有困惑。
    他是谁?
    她又是谁?
    他如梦初醒,弹簧一样跳起来向后逃,仓皇无措地消失在通道走廊。
    “陈继川——”余乔终于喊出来,撕心裂肺。
    她声音里的悲戚令小曼捂住嘴,一瞬间泪流了满脸。
    “为什么?”
    她痴痴呆呆,问小曼,又问田一峰。
    然而没人能给她答案。
    其实她早已经死心,她注定是等不来,求不得,难有圆满。
    但她今天见到他,匆匆一瞥,如同十字街口擦肩而过的陌生男女,仿佛曾经充沛的不能割舍的感情已经随风而去,留下是怀疑、猜测,不如不见。
    小曼在办事大厅拷问田一峰,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顾左右而言他,注定不会有结果。
    余乔坐在长椅上,慢慢将自己弯曲成一道单薄的弧。
    她很害怕,害怕他的冷眼或逃避,但也许,她更害怕的是,眼前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而已。
    等她睁开眼,身边依旧是冰冷房间,床头脑中提醒她几点几分,又要开始像行尸走肉一样生活,而陈继川依然下落不明。
    风那么冷,仿佛这座不冻港即将被冰雪覆盖。
    小曼嗓音尖利几乎要掀翻屋顶,“你不说,我就去找人查。我就不信,凭我一句话,拿不到在戒人员名单。”
    田一峰说:“随便你,查得到是你本事。”
    小曼怒不可遏,“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口,你还是人吗?睁开你的狗眼,你给我看清楚——”她将余乔拉过来,横在他面前,“你早就知道她,早就见过她是不是?但你知道她等多久?她伤心多久?每天吃多少抗抑郁的药才能抗住继续往下走?你们是警察,为国牺牲是伟大,我认了。但他他妈还活着,活的好好的!把我们乔乔害成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人,一见面转头就跑,你们还是人吗?是人吗?”
    她骂着骂着,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饮泣。
    余乔反握住她的手,听田一峰说:“你觉得现在他那样,是活得好好的吗?”
    小曼红着眼反驳,“他没死,他逃了,他他妈的就是个懦夫、孬种!”
    田一峰听得恼火,“你说够了吧。”
    这一回却是余乔答他,“你们的谎也撒够了吧。”
    田一峰闭紧嘴,一语不发。
    余乔拉上小曼,准备出门取车,“你不说也不要紧,我明天再来,每天都来,等够三百六五天,总能等到他出来。”
    “余乔。”田一峰严肃的脸上,终于多出一点不一样的神色,“小川有他的苦衷。”
    小曼翻个白眼,“呵——你们男人的苦衷可真多,你什么时候出本书啊,就叫《男人们的一千零一个苦衷》,指导指导其他不会编瞎话的男同胞们。”
    田一峰被气得要吐血,“你!你这人真是……”
    小曼扬起下巴顶回去,“我这人怎样?我最起码堂堂正正,没窝窝囊囊改名换姓躲在这破山沟里装怂。”话说完,一把拉住余乔就往外走。
    田一峰在身后喊余乔,然而这两人像是铁了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车上,余乔还在发愣。
    小曼挂断电话,得意地说:“你放心,我刚已经打电话托人去弄名单了,一会儿就能发过来。”
    余乔说:“我不是他亲属,见不了。”
    小曼信心满满,“那就再找找熟人,我在这圈子混这么久了,勒戒所里见个人算什么?又不违法,放心啦。”
    “那……最好不要透露我是谁,我怕他还是不肯见我。”
    “啧——你怎么就那么怂呢你。”她嘴上嫌弃,心里却心疼。小曼说:“乔乔,他那个样子……你还愿意吗?”
    余乔的视线落在窗外一株矮杉树上,穿过叶片,目光悠远,她一人低语,“我很害怕,我怕他忘了我,更怕他恨我。”
    也正是这时候,田一峰走出大门,盯了他们的车一小会儿,转过背上了自己的黑色起亚。
    “拽个屁,臭傻逼也就配开一辈子破起亚。”
    小曼发动她的xc60,抢在田一峰之前开出停车场。
    ☆、第30章 会面
    第三十章会面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五日天气晴。
    余乔一夜没睡,醒来时眼下乌青,黑眼圈正在耀武扬威。
    她叹口气,想着自己或许是老了,再也经不起熬夜摧残。
    然而与陈继川的会面安排在今天下午,她对着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心头盖着一片阴云,停停走走,总是心烦。
    补点粉吧,她想,不然真的很像女鬼。
    一段不眠的长夜并没让她彻底清醒,她想见他,去见他,然而见了面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很少有这样走一步看一步毫无计划的时候,她开始焦虑,满屋子找乳液和粉底。
    对着镜子化妆时手一抖,口红画出了嘴唇,将自己描绘成马戏团可怜的小丑。
    她怔怔看着镜面,忽然喊一声:“陈继川——”
    停一阵,她低下头,把妆卸了干净。
    她准备就这样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去见他,纠结太长时间,临了反而无所畏惧。
    会面被安排在一间内部办公室。
    余乔坐在长沙发上,摸了摸衣兜,准备去窗台底下抽根烟,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
    这时候门开了。
    管带把陈继川领进来,“就半钟头,抓紧时间。”
    余乔点头。
    管带再看陈继川一眼,关门退了出去。
    余乔盯着他,慢慢站起来。
    午后的天阴阴沉沉,光线晦暗。
    他的头发剃得很短,几乎露出青色的头皮。
    眉头那道疤还在,他习惯性地抬手挠它,几乎和她记忆中的轮廓一模一样,然而他的左眼毁了,很明显带着义眼,没有一丝光彩。
    他还是那样站着,微微弓着背看她,“唔,早知道是你。”
    他漫不经心,不想她辗转反复,这感觉比厌恶、痛恨或逃避更让人愤怒。
    余乔已经过了大悲大痛的时候,此刻面对他时,她的心情远比想象中平静。她仍然爱他,但这份爱被迫掺杂了太多额外的感情。
    当然,也许还有恨,但这种被辜负之后的恨意无法改变她,也无法驱动她去伤害或责怪对面这个似曾相识却陌生到令人恐惧的人。
    陈继川或者余乔,余乔或者陈继川,都已经是遥远到难以勾起回忆的名字了。
    他们都是全新的自我,是时间作梗,明明是一步之遥也隔出深渊鸿沟。
    余乔开口了,她的第一句话是,“该怎么称呼?”
    他无所谓地笑,“季川,伯仲叔季的季,山川河流的川。”
    她笑不出来。
    她企图牵一牵嘴角,学习他将这一切都当成过眼烟云一笑置之,然而她办不到,她还是软弱地流下了眼泪,用压抑的哭声宣泄着她被彻底辜负的情感。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只红漆木茶几,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再难逾越。
    她很快停下,深呼吸,擦干泪,“我看了那段录像——”
    “噢。”
    “郑警官跟我说,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都烂了。”
    “嘁,他还挺能扯的。”
    “陈继川——”
    他提醒她,“叫错了。”
    余乔认为自己产生错觉,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冷酷到这种程度。
    她固执地一个字不改,“陈继川,你为什么在这儿?”
    他低头,挠了挠眉上的疤,再抬头,看着她一阵笑,“唉,早没跟你说,一开始就堕落了,完事儿之后被强押在这儿,没办法。”
    “我不信。”
    陈继川往单人沙发上一坐,摊手说:“事实就那样,不信我也没办法。”
    她忍着忍着,忍得声音都在颤,“为什么不和我说?”
    “事情完了,咱们俩再凑一起也没劲,反正睡都睡了,你不会真的指望我负责吧?”
    “我不懂。”她向后退一步,靠在书桌旁,“为什么要说这些伤人的话,我们明明……”
    陈继川侧过头望窗外,避开她眼底被打碎的光。“就实事求是,你要说伤了你的心,我也没办法。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以为你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