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贺若吹燃火折,重新将蜡烛点亮了。光明又重新回到眼前。
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又和贺若说说笑笑。
拓拔叡半梦半醒中,看到乌洛兰延来到他的床前。他穿着一身素服,脸带着一点憔悴的病容,冲他微微而笑。拓拔叡十分惊讶,坐起问道:“你怎么进宫来了?你不是在生病吗?怎么没有人向朕通报呢?”
乌洛兰延说:“臣来看看皇上,跟皇上道个别。”
拓拔叡诧异说:“道什么别?你要去哪?是要外放去就任吗?朕不是许了你暂时留京吗?”
乌洛兰延微微笑说:“天帝封我做了天官,臣是来和皇上道别的。以后怕是见不到了,皇上保重身体。”
拓拔叡吃惊说:“天帝封你做了天官?你要去当神仙了?”
乌洛兰延说:“是的。”
拓拔叡急忙抓住他手:“你帮朕问问天帝,朕死了能不能让朕上天当个天官,朕好害怕死啊。你既然认得天帝和他有交情,你帮朕问问他,帮朕说说情啊。”
乌洛兰延笑说:“天帝是天上的皇帝,陛下是人间的皇帝,人间的皇帝怎么能给天上的皇帝当臣呢。”
拓拔叡说:“朕不在意!不然你让朕死了去哪里,你去天上,那朕也去天上吧。”
乌洛兰延说:“陛下是真龙,死了应该回到大海之上。”
拓拔叡说:“不,不,朕不去大海之上,大海之上什么都没有。”
乌洛兰延说:“海上有蓬莱,蓬莱有仙山。”
拓拔叡说:“朕没有去过蓬莱,你告诉朕蓬莱在哪!”
乌洛兰延却没有回答他,像抹白色的影子渐渐飘远了。拓拔叡追出去抓他手臂:“兰延!你别走!你别走!你告诉朕要去哪找你!”
“别走!”
冯凭急忙冲进寝殿中,看到拓拔叡衣衫凌乱,光着脚在殿中奔走号泣,痛哭失声,几个宦官拼命拉着他。冯凭连忙上前去搂住他:“皇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拓拔叡低头靠着她的肩膀大哭不已:“他死了,他死了。”
冯凭轻手拍抚他,不解道:“谁死了?”
拓拔叡哭道:“兰延死了。刚才他来和朕告别,说天帝封他做了天官,他要去天上去了。他一定是死了。”
冯凭安慰道:“皇上,这只是做梦罢了。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
拓拔叡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大哭不已,口中不住念叨,他死了,死了。
冯凭心中惶惶的,这时候正是入夜。她问身边宦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宦官说:“子时才过了一刻。”
冯凭搂着拓拔叡,搓他手,不住安慰他。
后来他不叫了,只是坐在床上,靠在她怀中默默流泪。冯凭让人把蜡烛都点起来,将殿中照的辉煌通明,抚着拓拔叡肩膀说:“皇上是忧劳太过,这段日子听说他生病才做噩梦呢,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皇上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正说着话,外面有宦官传报。冯凭当是有什么消息,这边陪着拓拔叡脱不开身,便让那边侯着。然而话传出去没过片刻,韩林儿进来了。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诡异,在室中立定了,看了看拓拔叡,又看冯凭,冲她使了个眼色。
冯凭看到他暗示,安抚了拓拔叡几句:“有点事情,我去去便来,皇上不要怕。”起身,随着韩林儿出去了。
韩林儿道:“兰大人死了。”
冯凭心中一震,吃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韩林儿说:“就在子时一刻不到。”
正是拓拔叡刚刚做噩梦的时候。
他们竟然这样心意相通。
冯凭好像一阵冷风吹过,前胸后背,连着心都是凉凉的。半晌,她才说出一句:“他才二十五岁啊,怎么会这样。”
韩林儿说:“臣一开始也不相信。”
冯凭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死了?”
韩林儿说:“就是生病,好像是得了伤寒,一直拖着,久治未愈。”
冯凭说:“皇上病的时日可比他久多了。”
冯凭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想起许多事。兰延死了,那他家中呢?贺若这会八成在兰家。依兰刚生了孩子,这孩子要怎么办,兰家只有乌洛兰延一人,又没有别的兄弟叔伯。她马上又想到拓拔叡,皇上身体正生病,如何把这消息告诉他,不是更让他难受吗?他同乌洛兰延感情这样深,如何承受得了。
韩林儿道:“这件事,还是得立刻告诉皇上吧。皇上早晚要知道的。”
冯凭叹道:“等我想想怎么劝慰他吧。”
第146章 咪咪
拓拔叡坐在榻上,注视着面前那一缸荷花。
那是乌洛兰延当初赠给他的莲子手珠,他将其种在一只大缸中,精心养育。后来发了芽,经冬历春,长成了一缸茂盛的荷花。正当夏日,碧绿清圆的荷叶中间冒出了一两个尖尖的花苞,粉红鲜艳的像十五六岁少女的脸颊。
他让人将荷花搬进殿中,对着看了一天了。劝他吃东西也不吃,说话也不说,冯凭隔一会过来看他一眼,越看心中越担忧。
拓拔叡在想。
他绞尽脑汁地想,想他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不能任用自己想任用的人,好好的均田,竟然变成这幅样子。他被逼的无路可退,撒手政务,而兰延就这样死了。他最信任的人,最亲近的朋友……他感觉胸中有一股郁气缓缓升上来,他努力按压下去,然而那气息在体内翻江倒海,激得他面目僵硬,手背上青筋浮起。
他这样憋了一夜,次日凌晨时,终于再坚持不住,嗓子忽然一痒,哇的一声,憋吐了一口心头血,直接气晕过去了。
乌洛兰延仅余的一子,取名叫凤儿。冯凭也找依兰谈过,那是乌洛兰延的独子,冯凭说:“我理解你做母亲的心情,可这孩子毕竟姓兰,皇上不忍心见兰家断了后。你若留在兰家,这孩子自然是你的,可你要改婚另嫁,总不能将这孩子也带过去。毕竟和你那新丈夫不是一家人,以后相处起来,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不愉快。我也不是劝你怎么样,只是望你好好想一想。”
依兰有些犹豫不决,说:“他已经没有了父亲,若再没有母亲,岂不是更可怜。我同兰延说那些,只不过是气话罢了,我只是不忍心刚出生的孩子没有父母。”
冯凭没法更劝她。
依兰说的也是实话,这种人家夫妻家务事,她也不好去干涉多嘴。孩子自然是跟着母亲最好的,她只是担心依兰再嫁,这孩子会被男方容不下。
贺若的妻子源氏,自过门之后,便和丈夫关系疏离。那源氏亦隐隐听过一些传闻,乌洛兰延过世,她见丈夫抑郁悲痛,便极力亲近安慰,想趁机缓和夫妻关系。她听说公主要改嫁,乌洛兰延留下一个儿子无人抚养,便跟贺若提议说:“兰家遭遇这样的事,那小小的孩子没有父母多可怜。你既然和他情同手足,怎么能坐视不管。当年山涛受司马氏之诏入朝为官,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与之绝交,嵇康被司马氏所杀后,山涛却收养抚育了他的幼子嵇绍。你难道连山涛都不如吗?”
贺若没想到源氏能说出这种话,愣眼看着她,半天不晓得如何回答。
源氏说:“你若抚育他,难道不会视他如己出吗?他父亲在天之灵若知道,相必也能安心了。”
贺若皱眉说:“不是我不肯,是公主不肯将孩子还给兰家。我总不能跟孩子的亲娘去争。”
源氏说:“公主也有她的难处,她不好带着这孩子的。你不好出面,我去找她说说吧。”
贺若将信将疑说:“你去?”
源氏说:“我去。”
贺若不太能信,只好由着源氏去试试。
源氏跟公主见面,谈了几次,这天竟真的将凤儿抱回来了。贺若见了十分震惊,心中却也十分高兴。源氏将这凤儿养在自己房中,当天又雇来一名奶母。
贺若是十天半月也不到她屋里去的,凤儿抱过来,他却厚了颜到源氏屋里去看,一呆就呆了一下午,守着那小婴儿看个不止。凤儿吃奶吃的很凶,贺若看着,越看,越感觉不可思议。
他问说:“公主怎么会答应让你把凤儿接过来?”
源氏笑盈盈说:“公主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爱玩,没耐心带孩子,嫌吵,原先在兰家时就丢给奶娘。她把孩子带走,把原来的奶娘也赶走了,结果这孩子认人,新找的奶娘又哄不住,成天到晚的哭。我去时,她已经焦头烂额了呢。我跟她好说了些,她便应了。”
贺若看着这孩子,仿佛能看到他长大的模样了。这是个漂亮的男孩,长大了,应该又是个一模一样的兰延……
他捏着那婴儿小手,感觉心一阵一阵的揪痛。
兰家所留的一处房产,二十多亩田地的地契,还有家中的一些财产,家用器具。统共也没多少,依兰不要,贺若只得接管了。
一切原封不动,只是代为保管,这些东西,等凤儿长大,自然都是要还给他的。现在他还小,家宅没人住,只能暂时挂上锁。
深夜,一个面孔模糊的青年立在兰家的院子中,茫然抬头张望着。
他每天来看一看,但是,越来越冷清了。
兰家的宅子已经被上了锁,奴婢也都被遣散了,只留下一个看门的老仆人。夜晚,所有屋子的门窗都黑漆漆的紧闭,没有一丝灯烛光,看不到一点人影,听不到一点人声。庭中桂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暗示着这里曾有过的主人居住,以及,将等待长久的沉寂。
仿佛还能闻到一点那人的气息。
不过,确实是已经没有了。他已经听说了宅子主人死亡的消息。
青年日日到宅子中看一看。直到有一天,那庭中桂花也凋谢,最后一丝芳香也消失无踪,再无一点人气了。青年感觉没了意思,便准备离去了。
临转身时,他听到有细细的猫咪叫声。寻声去看,见到一只胖胖的狸花猫从树丛间懒洋洋漫步走了出来。
他认得这是那人养的猫。
“喵~”
娇软的叫声,毛茸茸的身躯。
主人虽不在了,这猫却还留在宅子中,由看门的仆人喂养,长得还和先前一样健壮,皮毛光亮。青年召唤,这猫便走过来绕着他腿蹭他的手,舔他。
青年摸着猫儿,十分高兴,忍不住笑了一笑。他抱起这崽子,跳墙出了兰家的院子。他没有回住处,亦未带一文钱,只腰悬一把宝剑,抱着这狸猫,出城门往南,扬长而去,再不回头了。
兰家,看门的老头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碗,碗里装着鲜活的小鱼。老头子一边拿筷子敲碗,沿着园子一边走一边唤:“咪咪?咪咪?”
“咪咪去哪啦?”
“吃鱼啦!”
“咪咪!”
第147章 昙曜五窟
乌洛兰延死后,九月,云冈石窟佛像初成,法师昙曜奏白帝,请帝后前去观览佛窟。
先是,太武帝灭佛,捣毁大量寺院佛像,焚烧经典,屠戮僧侣,引得民怨四起。拓拔叡即位之后,在全国恢复佛法,重修佛寺。当时有名僧昙曜,受诏自长安赴京,拓拔叡奉之以师礼。和平六年,昙曜上奏白帝,请于平城西郊十里处,武州山南麓石壁上开凿石窟,修造佛像,以为拓拔氏历代帝王祈福。
拓拔叡允,倾国库所积为建造,命昙曜主持修建,命名为云冈。
拓拔叡在位多年,除了刚登基修造过一次宫室,实在是因为那宫殿破旧的不行了。除此并未大兴土木。唯独建造云冈,一为祈福先祖,二为弘扬光大佛法,花费颇甚。调集了全国的能工巧匠上万人,征发徭役数千,又招募了上千僧侣,修造数年。而今佛像初成,总算是得了件难得的喜庆事。
拓拔叡在病中,又因乌洛兰延过世沉湎悲伤,闻奏,终于有了些高兴的神色。
他心情一高兴,身体也奇迹般地恢复了些,强撑着竟能下地了。
两日之后,帝驾至武州山麓,观览石窟造像。
昙曜所凿石窟,位于武州川北岸白尺高断崖之上,一共开凿了五窟,每窟之中各有大型石像一座,均高约五十尺。拓拔叡和冯凭在昙曜,众臣,及众工匠的陪同下一窟一窟参观过去。
那石像高而巨,眼含慈悲,微笑凝眉,神态样貌栩栩如生。拓拔叡看到第一眼,整个灵魂都被震慑的剧烈涌动起来。
“这是道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