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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顾盼这是什么意思?让他不用考虑情绪的问题而直接念稿子?这怎么可能过关,许导可是以完美主义闻名的!
    不过现在思考那么多也来不及了,顾盼提着裙摆退后两步,与晏宁修面面相对,冲他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
    晏宁修只得按捺下心里的紧张,悄悄地做了几个深呼吸,集中精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顾盼,只待她先说出台词,自己就能立刻接下去。
    顾盼安静地站在原地,她眼眸轻阖,纤长的睫毛如收拢的蝶翼,小心翼翼地覆盖在眼帘上,微不可查地嗡动着。她生得美,即便没有浓妆艳抹,但仅仅是垂手站在那儿,就能吸引所有的目光。
    晏宁修不知等了多久,都没有等来她的出声,就在他怀疑顾盼是不是根本就记不得台词时,她突然启唇:“……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顾盼的眼睛依然是紧闭的,她闭着眼,脸庞望上去就如同新造的白纸,没有沾染上半分神情,干干净净,可在这片空茫里,却透出了无边的孤寂。
    就如同一个旅人在雪山群中行走,目之所及处,天地皆是一片素白,虽然这样的景象是不染尘垢、超脱世外的美丽,却更容易令人从心底里产生被世界所抛弃的孤独感。
    苏秋语站在观看的人群里,眉峰一动。
    她敏锐地意识到,顾盼将台词做了细微的调整,本来剧本上扶桑的问话是“你为什么喜欢我”,但顾盼添了个“要”字,意味就迥然不同了。
    最初的台词是疑惑,是对于公子哥忽然告白的讶异和不理解,但由顾盼演绎出来,这就不单单是疑虑了,相反,苏秋语听出了她暗藏在话里的浓烈的自嘲之意。
    自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
    苏秋语不知不觉已将视线牢牢钉在了顾盼身上,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与顾盼对戏的那个资质不错的异性已完全被她忽略掉了,她现在只是一心一意揣摩着顾盼这样演的意图。
    这种演技无声碰撞的感觉令苏秋语沉醉万分。
    晏宁修可是与苏秋语同为被天道眷顾的气运之子,苏秋语能听出来的不对劲的地方,他自然没有漏掉。
    顾盼这是与苏秋语完全不同的演法,晏宁修不由有些愣神,就在这短短一秒的空隙里,顾盼再次掌握了主动权。
    她倏然睁开了双眼。
    其实她的目光异常平静,眼神稳稳当当的掀不起一丝风浪,可当顾盼的视线投注过来时,晏宁修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惊雷劈中,整个人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知觉一瞬间放大了千百倍。
    他似乎可以极为清晰地捕捉到顾盼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能感觉到顾盼刚睁开眼时,脸上无比冷硬,彷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而至于那平静的眼神,也并非是真正的风平浪静,那里面是一潭死水,是无数朽败陈腐之物的积尸地。
    那不是人类会有的眼神。看着顾盼,看着她……晏宁修仿佛真的看见了剧本里那个误食仙草得以长生、在深林里徘徊千年不得解脱的扶桑。
    他不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不老不死的人,那个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如果真的有……或许,就是如今顾盼表现出来的那样吧。
    晏宁修僵立在原地,作为直面顾盼这种目光的人,他立刻感到尾髓处蔓延上一阵毛骨悚然的寒凉。
    幸好,视线相接的时间非常短暂,这股惊悚之感还未能爬上晏宁修的大脑,顾盼就率先移开了目光。
    然后,她的嘴角处便爬上一点笑意,如同星火燎原,这少得可怜的笑意彻底在红唇上点燃,宛如炫目至极的烟火,亦如午夜盛放的优昙,晏宁修瞥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了。
    ……方才给予他恐慌之感的冷漠表情仿佛只是错觉一般,现在的顾盼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就连眼角眉梢都泛上一层又一层醉人的笑意。
    本就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更加肆无忌惮地施展着美丽,但在场没有一人认为她放浪,反而觉得她就该是这样的。
    绝色倾城的妖姬扶桑,就该是这么一副招摇到令人连嫉妒心都生不起的模样。
    顾盼笑着,提起裙摆,向晏宁修的方向踏了两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些,又停驻下来,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喜欢我?”
    这句话不像第一次说出来那般冷淡,顾盼这回没再掩饰那股自我厌弃的味道,铺天盖地的浓烈情感向着晏宁修打来,差点将这个初出茅庐的未来影帝给压垮。
    他茫然地直视着顾盼,似乎不能明白她突如其来的爆发是因为什么,所以在这个时刻,他忘记了回复。
    顾盼很有耐心,她小步地朝晏宁修挪动,动作像是加了慢镜头一样,被她无限拉长——在这近乎压迫式的拷问里,晏宁修的气势完全被她给压制住了。
    可在观众看来,这又是无比正常的。面对这样一位妖姬,谁人又能够做到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呢?
    顾盼问出这句话,依稀在心里抓住了点属于扶桑的感觉。
    对于不老不死的扶桑来说,她遇见了平生第一次表白,反应不论是惊喜还是疑惑,其实都不符合。因为扶桑这个人深切地痛恨着长生的命运,她憎恶着不能如正常人般生老病死的自己,这样有着强烈自我怀疑和厌恶倾向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的喜爱感同身受?
    我的存在,连我自己都认为是一种罪恶,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喜欢呢?
    但是……巧了,扶桑无法感同身受,但顾盼却能在她的故事里找到点微妙的共鸣。
    顾盼注视着晏宁修,扶桑内心的恶意越是膨胀,她唇边的笑容就越发的温软娇媚。光是看她的脸,没有人能够想到绝色的面具之下,那股黑暗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不……”晏宁修恍恍惚惚地漏出一个字,在这种恶劣到极致,却又悲哀到极致的自我厌弃情绪的包围下,他控制不住就想要反驳,想要告诉顾盼,并不是这样的,她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但其实晏宁修的台词并非如此,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花费了极大的心力,才勉强将跑偏的思绪收回来,按着台词念下去。
    尽管这时他觉得台词已经完全不能表述他的心情了。
    “扶桑姑娘,在下心悦于你,此乃情之所至,亦是天意。”他极力在说服眼前的女子,“你为何不能相信我们的缘分呢?”
    顾盼笑意翩然,她微微眯起眼,审视了晏宁修好一会,才继续说道:“我明白。”扶桑曾经是人类少女,她并非真的是深林里土生土长、不懂人情世故的精怪,她不是不懂人间百态,“但你不应该喜欢我。”
    又是一次篡改了台词。
    但已经沉浸在戏中的晏宁修非但不觉得有何不妥,反倒认为这样的话才是再自然不过的。
    这个时候,他仿佛真的成为了那位公子哥,被所爱慕的姑娘毫不留情地拒绝,脸色忽地苍白,原本看着顾盼时唇边欣喜满足的弧度慢慢下垂,无力地勾勒出苦涩的弧形。
    “扶桑姑娘,你是不相信在下的真心么?”晏宁修这话说得尤其艰涩,好像每多说一个字,就是把他的心挖出来狠狠插上一刀,疼得他浑身都在轻颤,不由自主便弯下腰去,半跪在了顾盼的裙边。
    顾盼似乎正是在等他这句话。
    艳色天成的美人缓缓蹲下身去,平视着晏宁修的眼睛。她收起了笑容,脸色沉静,伸出食指轻轻抵在晏宁修的心口处,然后用着最平淡、最不经意的语调,轻声命令:“你把心挖出来,若是还能活着,我就相信你的真心。”
    晏宁修看进了她的眼眸深处,那里一片漆黑,似乎无所不容,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空洞得可怕。
    在不知是怜惜还是爱慕之情的牵引下,晏宁修终于放弃抵抗,违背了剧本里预先设定的台词,吐露出了此时此刻,内心里最为真切的回答。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
    第39章 王牌经纪08
    顾盼和晏宁修在对戏的时候,整个拍摄场地基本上都是寂静无声的。
    这种情况算是很难得的,许导这部片子挂的是大制作的名头,光是负责片场的工作人员就有上百人,平时演员在对戏时,旁边叽叽喳喳各种声音都有,喧闹的很,但顾盼一开口,那些嘈杂的声音就渐渐低落下去,直至无声。
    苏秋语站在一旁,很轻易就察觉到众人的目光汇聚于站在凉亭中央的女子身上,就连她自己也未能幸免。那个姿容绝丽的女人仿佛是一块磁铁,只要她愿意,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地被她所吸引。
    苏秋语不由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喃道:“真厉害……”
    她说得真心实意。对于一个不断追求突破的演员来说,能亲眼见证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所获得的满足感甚至比得到那些所谓的奖项还要巨大,苏秋语盯住顾盼,感叹道:“许导,我明白你为什么说我演的感觉不对了……我一心认为扶桑再次回到尘世,面对世事变迁,心中应该是懵懂茫然的,其实大错特错。”
    她想了想,抓住顾盼营造出的那种氛围,细细回味了一番,才斟酌着道:“一个正常少女,独自一人被困在山林里过了千年,甚至她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被剥夺,只能日复一日地活着……等到她终于走出山林,看到外面的沧海桑田,但对比起来,她自身却永恒不变,这种强烈的反差会让扶桑产生绝望,乃至是厌世的心理才对。”
    说着说着,苏秋语豁然开朗,她恍然理解了为什么顾盼要改动台词。
    原本的台词无法表达出扶桑这种因绝望而生成的自厌心态,但顾盼稍作修改,立马就将扶桑的形象补全,让人们透过她的演绎,仿佛就看见了扶桑真人站在眼前苏秋语身边的许导双眼放光,他接过了话头,快速地续下去:“没错,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扶桑!”他兴奋地擦着手掌,脚下情不自禁地来回踱步,一脸激动,“我果然没赌错,不愧是小顾啊,眼光就是毒辣,一眼就看穿我想要的是什么!”
    苏秋语对顾盼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她侧过头,以手掩唇,小声问:“许导,顾小姐当真没有演过戏?”这种能震慑全场的演技,说她是经纪人都不会有人信吧。
    许导摇摇头:“没有。我跟小顾认识好几年了,以前我也不相信,但这是她亲口说的。”许导摸了摸下巴,忽然望着苏秋语笑起来,神神秘秘问,“小顾这个人,最厉害的要数她那双眼睛。”
    “眼睛?”苏秋语疑惑地重复。
    “对,她手下的那些艺人接的戏,全都是由她来过目甄选的,没有一部不是大红大紫,这是眼光精准。”许导竖起第二根手指,“另外,我也知道圈里有传闻说小顾霸道,对艺人的监控无孔不入,其实这传得就有所偏颇了。”
    许导压低声音:“小顾喜欢陪着艺人跑片场,最主要的目的是帮他们吃透剧本。我以往跟她合作过几部戏,本来那些演员一个个演得不知所谓,但是有她在旁边指点,就能很快找到感觉,在吃剧本方面,小顾的眼光可是我见过的最为独到的。一个能百分之二百理解剧本的人,哪怕她没有演戏经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苏秋语边听边点头,表示了然。即便分心与许导谈话,她的目光仍旧一错不错地落在顾盼身上。
    其实,这幕戏到此为止就该结束了。
    但顾盼却迟迟未起身。现在晏宁修的姿势是单膝跪地,而她则是半蹲着,这样就显得她比晏宁修要高出一些,所以她垂着眸看人,视线也是自上而下。
    但晏宁修作为被俯视的人,并没有感受到高高在上的意味,相反,在他擅自脱离剧本应了一个“好”字后,顾盼原来平静的双眸里忽然泛起波澜。
    晏宁修说出的话彷如投进潭中的石子,扰乱了一池春水,但这波澜微漾的景色着实叫人赏心悦目,他冷不丁撞入了顾盼那水波盈盈的眸子里,心神就再也挣脱不开了。
    顾盼没有说任何台词,就这样安静地凝望着晏宁修,被她这般专注地望着,晏宁修恍惚生出一种被温水包围的感觉,并不烫,可那股涓流却一直淌进心底,泡得他的心脏微微发酸。
    晏宁修感受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非常浅淡、却不可磨灭的哀愁。
    似乎顾盼期盼着自己能答应她蛮横无理的要求,可当他真正应下时,这位美人又不敢接受他赤诚的真心,如此自相矛盾,又如此……令人疼惜。
    晏宁修已经分辨不清这是他自己的情感,还是属于剧中那位公子哥的感情,不过他也不想深究,只是顺从着那莫名生出的怜爱之情,用轻柔的力道握住了顾盼抵在他心口的指尖。
    那动作万分的小心翼翼,似乎怕是惊扰了什么脆弱易碎的东西一般。
    同时,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上浮现出思慕与疼惜交织的复杂情绪,眼睛里对于面前之人的渴望几乎要破冰而出,但这份痴狂的爱意燃烧得越是热烈,他的举动就越是克制。
    最终,那些将他整个人燃烧的激烈情感慢慢地平复下来,晏宁修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在顾盼的指尖落下一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轻柔而珍重。
    这代表着这个男人对扶桑这位绝世妖姬的臣服,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因为贪图美色而想要占有她,那么晏宁修如今的举动就在证明,扶桑已完完全全征服了他。
    从心到身,他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这位妖姬。
    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晏宁修的神情好像不仅仅是在演戏了,在那一刹那,他跟戏中的公子融为一体,仿佛真的被这不染尘世的妖精迷住,心甘情愿把心挖出来献给她也觉得高兴。
    “这……”许导看得入迷,他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心情,情不自禁地挥舞双臂,“我以为这次小顾带来的是个新人,演起来应该比较青涩,没想到居然出乎意料地好!”
    许导一兴奋就来回走动的毛病改不了,他又对着苏秋语夸赞道:“无论是台词的改动,还是最后他自己加的这个动作,都非常精彩!不行,我得给他加戏……这次挖到宝了,不愧是小顾手下的艺人,天赋难得啊……”
    苏秋语皱起眉,有些不太认同许导的话。
    那个叫晏宁修的新人基本功的确不错,但尚有很多不足,远没能达到使人惊艳的地步,他刚刚那番画龙点睛的演绎,与其说是演技大爆发……在她看来,倒不如说是被顾盼彻底带进戏中去了,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做出那样的反应。
    归根结底,一直是顾盼掌握着主导权,她以自身卓绝的演技为诱饵,一步步引诱着晏宁修朝着她希冀的轨迹前行,那个后辈明显是被她给牵着走啊……
    苏秋语默默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可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心中却不可自抑地燃起渴望,以至于她望着顾盼的目光里透出热切之意。
    如果,如果有机会能跟这个人对一场戏……她一定能有所突破。
    苏影后满心满眼都在计算着要怎样才能跟顾盼搭上话,接着再进一步请求对方担当她的长期对戏人选,极其自然地就把周围的人给忽略掉了。
    她是别家公司的艺人,假如跟星创的经纪人走得太近,难免会惹来闲话,那如果公开不行,私下或许可以……
    苏秋语咬了咬下唇,见那边的对戏告一段落,整了整仪容,挂上温柔的笑容,朝着场中央的两个人走去。
    ……
    “发什么呆,跪着不累么?快起来。”戏是演完了,但晏宁修迟迟未能回神,直顾盼率先拍拍裙子站起身,回头见他还呆愣着一动不动,将手递到他面前来,晏宁修才精神恍惚地抬起头。
    “……顾姐?”眼前的女人面上是熟悉的张扬微笑,方才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悲哀与孤寂一扫而空,晏宁修完全没法将现在的她跟剧中的扶桑再联系到一起。
    “哦?耍完帅之后就不认得我了?”顾盼笑着在他脑门上轻弹了一下,“表现得不错,没给我丢脸。”
    说罢她将手往晏宁修那边再递过去了点:“起来,下面该是正式拍摄了,你还没化妆换戏服呢。”
    晏宁修怔怔地垂眸,视线落在她白皙的掌心上,那处有一个自然的凹陷,十分可爱,他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想起刚才自己正是在这双手上烙下了一吻,脸上的温度腾地升高。
    “干嘛?”顾盼见他非但不动,反而尽力将头埋在胸前,仿佛是极力掩饰着什么一样,不由奇怪,晃了晃手催促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不会是害羞了吧?”
    她开玩笑般调侃道,哪知话音刚落,晏宁修就受惊似的蹿了起来,脸别过到一边去,姿势别扭地退后好几步,目光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直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