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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节

      “你当真不怕死?”
    “怕。”贾秉点头承认,面上仍无半分惧色,“但我知道,以大司马果决英明,理当明白这份诏书代表何意,也会知晓使君诚意。此举不过试探,并非真欲见血。如此一来,我有何惧?”
    “哈哈……”
    桓温大笑出声,命护卫退下,亲自上前扶起贾秉,道:“事关重大,温不得不慎重,贾舍人莫怪。”
    “不敢。”
    贾秉反倒是收起笑容,正身还礼。
    “事可行否,大司马可否明言示之?仆此行匆忙,尚要往郗使君营中拜会,耽搁不得。”
    桓温攥紧竹简,看着神情自若的贾秉,一点点收起笑容。
    “贾舍人是在威胁我?”
    “不敢。”贾秉摇头道,“秉负使君重托,不敢有半点轻忽。然建康风大,一条路走不通,必要再择他路。否则,遇狂风骤雨袭来,恐难保全自身。”
    帐中陷入沉默,足足过了一刻,桓温终于点头。
    “好。”
    “明公!”郗超愕然出声。虽不知诏书内容,却晓得事关重大。见桓大司马不召谋士商议,如此轻易点头,不免大惊失色。
    贾秉却不理他,得桓温允诺,并不担心对方反口,当下不再多留,欲要告辞离开。
    临走之前,不忘对桓温说道:“大司马,传诏之人仍在盱眙。如若建康风起,官家那里还请大司马费心。”
    这句话饱含深意,桓大司马自然不会听不明白。
    “贾舍人大才槃槃,人中俊杰,可愿入我幕府?”
    “秉才疏学浅,不通政事,当不得大司马赏识。”
    话落,无论桓大司马如何挽留,贾秉都是固辞离去,再未回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亏心
    离开桓温大营之后,贾秉转道赶往郗愔设立在二十里外的营盘。
    彼时,幽州来人的消息传遍建康城内,宫中已经得到消息,郗刺使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让他意外的是,贾秉来得如此之快。
    但人既然来了,总要见上一面,不能拦在营外。
    帅帐中,郗愔一身玄色深衣,腰佩宝剑,高坐上首,见到入帐揖礼的贾秉,当即笑道:“早知幽州来人,可惜身在城外,如今方得一见。”
    说话间,郗愔仔细打量贾秉,心中疑窦丛生。再看立在帐前的许超,不觉又是一凛。
    数月未见,桓容身边竟多出这般人物,实在出乎预料。如此来看,先前答应太后之事委实过于草率,如今补救未知是否来得及。
    “使君曾言,出仕为盐渎县令时,多得郗使君回护指点,实是心存感激。去岁北伐,仰赖郗使君仗义执言,出手相助,方才屡次脱困。”
    “哪里。”郗愔摆手,“不过些许援手,桓使君实在客气。”
    贾秉正色道:“使君亦言,知恩报恩。郗使君多番相助,皆记在心中,时时不敢忘。”
    郗愔没有接话,看着面前的贾秉,脸上依旧带笑,心中却是一凛。
    知恩报恩,反过来即是有怨报怨。
    如果猜不透这四字背后的含义,枉他为官几十载,浸淫朝堂数十年。
    “桓使君之意,愔业已了然。”
    贾秉点到即止,再次拱手。随后话锋一转,提及两人的“盟友关系”,并命人将表礼送上。
    “知晓郗使君尊崇黄老,使君特地寻来汉时古籍两卷,另有前朝宫中山水盆景,胜在奇巧,还请郗使君笑纳。”
    看到送入帐中的木箱,见到箱中的竹简和玉石雕刻的盆景,郗愔眉心微蹙,深思此举之意,心中不免怅然。
    自此往后,怕是再不讲人情,只重利益。
    贾秉又令人送上一只小箱,箱中装着缠绕金丝的玉盒,合中盛有两枚金珠,一大一小,珠光莹莹,光灿夺目。
    郗愔不解其意,下意识看向贾秉。
    两颗金珠不论,一大一小是何用意?
    “世人有言,骨肉亲情不可离散,父子兄弟不容相间,士族之家一损皆损,一荣俱荣。”
    贾秉刻意顿了顿,见郗愔神情微变,方才继续道:“所谓盎盂相击,虽有愤意,不过一时之气。遇大事当前,总会消弭分歧重为一体。正如此珠一般,生于同贝,则小者倚大,长者扶幼,此乃常世之道。”
    “父子亲情,常世之道?”
    郗愔细品此言,神情变得凝重。
    “此乃桓使君之意?”
    “然。”贾秉颔首道,“建康风雨将至,使君远在幽州仍忧心庙堂。仆先时往大司马营盘,已当面道明使君之意,大司马甚感欣慰。今拜访郗使君,字字句句皆出诚心,盖因郗使君之前恩义。”
    翻译过来就是,桓氏父子决定抛开往日恩怨,暂时联手,在册立新帝之事上,幽州姑孰保持高度有一致。甭管出于何种原因,桓容又是为什么让步,基调就此定下。
    向郗愔透出消息,是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事先给他提个醒。
    经过此事,权当报偿之前的恩义,今后相交全靠利益维系。如再遇寿春之类的谋算,桓容绝不会留手。
    届时,恩怨当面两清,还请郗使君不要怪他不讲人情。
    该送的礼送出,该说的话说完,郗愔如何决断全在自身。
    以贾秉来看,郗愔不会立刻做出决定,肯定会派人多方打探,确定幽州的确和姑孰“和解”,才会决定如何行事。
    到了那时,留给他的余地已然不多。
    想到这里,贾秉现出一丝浅笑,拱手告辞,打算赶在城门关闭前折返。
    此行肩负重任,至今仅完成一半,尚有士族高门需要拜访。除了透出消息,坐实“父慈子孝”“姑孰幽州联手”之外,最好能趁机多拉拢几姓高门。
    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不用想。
    既然和琅琊王氏结盟,同二者必有利益分歧,能维持表面和平已是不宜,拉拢联合实属天方夜谭。
    桓容和谢玄交情不错,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的友谊只能抛在一边。
    贾秉眼中看好的,是留在建康的少数吴姓,以及不得志的侨姓。
    这些士族要么受出身限制,要么是之前站错队,多数被边缘化,在朝堂力量微弱,别说左右政局,还比不上桓容在幽州的力量。但他们久居建康,消息灵通,兼彼此联姻,关系网四通八达。
    如果利用得好,远比琅琊王氏更“有用”,能为桓容提供更多便利。
    琅琊王氏现今势微,勉强能同明公以礼相待。待到在朝堂站稳脚跟,以其家族底蕴,不可能久居人下,恢复往日荣耀不过早晚。
    到了那时,双方的联盟势必变得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为了各自利益,或许还会从背后捅刀。
    琅琊王氏何时动手,暂时不好评论。以贾秉的行事风格,事情稍有苗头,肯定会建议桓容先下手为强。
    早捅晚捅都是捅,早点下刀反而痛快,省得瞻前顾后惹出麻烦。
    贾秉坐在车里,想到临行前与桓容的深谈,不觉眯起双眼。
    “明公智慧过人,奈何心肠太软。”
    不过于他而言,有这样的主上反倒是运气。
    换成六亲不认的枭雄和奸雄,贾秉要担心的就不是心肠太软,而是成就大业之后,自己该如何避居山野,远离可能到来的祸事。
    推开车窗,接到零星洒落的雨丝,贾秉忽然发笑。
    许超不解的看向身后,不禁满头雾水。
    “贾舍人因何发笑?可是见到什么稀奇事?”
    许超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除了匆匆赶路的百姓,挑着担子寻找避雨处的小贩,就只有没事出来赏雨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这些有什么可笑?
    “自幽州南下,越近建康雨水越多。”贾秉慢悠悠道。
    “去岁北地亢旱,今岁难言吉凶。不过南地必有水患,建康或能免灾,豫州和江州等地怕不安稳。”
    许超愕然。
    “贾舍人能观看天候?”
    “略懂。”
    “方才是因水灾发笑?”问出这句,许超心中很不舒服。如果贾秉给出肯定答案,难保他会不会当场翻脸。
    “怎会。”贾秉摇头,沉声道,“在许幢主眼中,秉是此等人?”
    “……”他能说是吗?
    “今日事情顺利,秉心情畅慰。兼雨水微凉,驱散夏日燥热,方才如此。”贾秉耐心解释道,“许幢主实是误会了。”
    真是误会?
    许超仍有几分不信,却也明白两人肩负重任,最好不要钻牛角尖,无谓的生出龃龉。
    “超出言不慎,贾舍人莫要见怪。”
    “无碍。”贾秉笑道,“许幢主快言快语,超甚是仰慕。”
    仰慕?
    许超咧咧嘴,忽觉脊背有几分寒意。
    按照使君的话来说,被贾舍人仰慕,当真是压力山大。
    马车一路前行,雨势逐渐加大,渐渐由细丝连成一片,泼洒而过,整座建康城笼罩在雨幕之中,仿佛披了一幅轻纱。
    青溪里,钱实又逮到在府外探头之人,二话不说动手敲昏,五花大绑丢进暗室。
    甭管是谁所派,来了就别想走。
    捶几顿问出口供,通通送去盐渎做盐奴。
    “这么做不会出事?”有健仆担心道。
    “不会。”钱实摆摆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笑道,“送去盐场有专人看守,别说跑出来,连寻死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