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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节

      容佑棠迅速抬头,坚定回答:“原本是周家庶子,可后来我改了!真的,当年出事后,是我自己决定改名换姓的,我与周家势不两立!”
    “怪不得,你小子老跟周家人过不去,估计没少使坏吧?”郭达瞪着眼睛,用力弹了容佑棠一指头,严肃提醒:“你这次错得厉害,殿下最憎恨欺上瞒下之徒,这是逆鳞。赶紧进去,痛快认错,切莫再隐瞒分毫,如若不然,这王府再无你立足之地。”
    “是。”容佑棠感激至极:“多谢郭公子海涵提点,我会——”
    “得得得,走,都进去吧。”郭达率众走向书房,意味深长道:“我也气愤被欺瞒,真想抽你。但我气愤和殿下的气愤,是不一样的,明白吗?”
    “明白。”容佑棠沉痛点头,他作茧自缚,无可辩驳。
    片刻后
    “殿下,容开济等人带到。”郭达朗声请示,尽量拿捏准分寸。
    “进。”赵泽雍的嗓音低沉威严。
    容佑棠与养父互相搀扶,迈过门槛。他曾无数次走进、跑进、跳进眼前的门槛,从前的庆王宽宏宠溺,即使佯怒板着脸,眼底却总露出笑意,顶多轻训“不像话、有失稳重”。自关系亲密以来,庆王尚未真正发怒惩戒。
    但,今时不同往日。
    赵泽雍高坐上首,既怒且威,尊贵显赫不容忤逆。
    “罪民容佑棠,叩见殿下。”容佑棠像初识一样地规矩行礼,其养父等人亦随之下跪。
    上首“呯”一声
    赵泽雍拍桌,厉声质问:“你还自称容佑棠?难道不应该是周明棠?”
    “殿下息怒,”容佑棠无法直视庆王眼神,避而看条案上摆放的青瓷花瓶和墨绿冻玉鼎,深吸口气,恳切诚挚道:“出身无法选择。殿下,我在周家是叫周明棠,可日子过得实在太难了,性命堪忧,每时每刻都想带我娘离开、去别处生活。您还记得郝三刀、镇千保吗?郝三刀供认的那桩旧案,坠湖的马车里,就是我和我娘。”
    赵泽雍脸色微变,随之忆起当天审讯的详细过程。
    容开济忍不住插话:“殿下,草民教子无方,自知有罪,可小儿说的全是实话。”
    “当年是你救了他?”赵泽雍问。
    容开济点头,细细禀明:“那年隆冬腊月,滴水成冰,草民刚出宫年余,伶仃苦闷,故醉心佛法,时常向弘法寺的大师讨教,有次回城,半路遭遇狂风暴雪,耽搁至夜晚,途径柏木关昌湖时,冥冥之中有天定,马车深陷,草民下车挖掘推拉,无意中发现昌湖冰面趴卧一人,那就是佑棠。可怜的孩子,浑身是伤,几乎冻僵了,探不到呼吸脉搏,抱回马车脱掉湿衣裳用棉被裹着,揉搓半晌才开始喘气。”
    赵泽雍沉吟许久,脸朝容开济,眼睛却紧盯容佑棠,严肃问:“你有什么证据?”
    “有,有的!”容开济慌忙告知:“当年佑棠染血的衣服还收在家中,寒气入骨,孩子大病一场,草民当时以为是谋财害命,想报官,却被佑棠拦住了,偷偷雇人摸黑打捞容妹子遗体,葬在西郊,骸骨岂能有假的?另有,当年救治棠儿的大夫,仍时常请来诊脉调理,他能证实草民所言非虚;再有,因实在忧虑不安,故请弘法寺的慧空大师解惑,略讲述养子身世,大师赐‘佑’字,‘棠’则是容妹子遗留。”
    赵泽雍递了个眼神,其亲卫立即问明血衣藏处、大夫姓名住所等,分头去探明实情。
    “殿下,错全在我,求您宽恕无辜旁人。”容佑棠抬头恳求。
    四目对视瞬息,容佑棠心虚愧疚,飞快避开。
    旁人无辜?只有旁人无辜吗?
    赵泽雍脸色铁青,恨不得把容佑棠揪起来、按墙上审讯!
    “容、小棠,”郭达不敢刺激表哥,折中换了个称呼,义正词严斥责:“你实在太糊涂了!怎么能欺瞒身世呢?哪怕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你始终还是周仁霖之子,永远不可能改变的。”
    “郭公子,这正是我最痛恨的!”
    容佑棠绝望,泪花闪烁,哽咽道:“我恨周仁霖、恨杨若芳和她的儿女、恨自己出生在周家!可有什么办法?我娘后悔十几年,生前时常哭说愧对我、没能给一个好出身,她被周家害得命都没了!我后悔没机会孝顺母亲,当年一心想带她回江南外祖家,但周家暗派杀手谋害,致使其长眠北地。西郊的墓碑,我至今没给刻字,因为不想她死后不得安宁、更不想她死后仍背负妾的名头,她并非自愿为妾,都怪周仁霖——”容佑棠激动愤慨,一口气没接上,喘停片刻,疲惫道:“人已经被害死,再提周家,只会给亡灵添堵。殿下,我这些年一直以容佑棠的身份行走,今后也一样,绝不可能做回周明棠!我确实另有所图,主要是借助您的势力打压周家——”
    “所以,”赵泽雍冷冷打断,一字一句质问:“你一直在利用本王。对吗?”
    你看中庆王的地位权势,至于庆王本人是叫赵泽雍、李泽雍、张泽雍,都无关紧要,对吗?
    容佑棠无法反驳,艰难承认:“是。我报仇心切,可惜势单力薄,幸得九殿下与您赏识,得以追随。一开始不知贵人品性,自然隐瞒身份,熟悉后想坦白,又顾虑重重,怕您恼怒,一步错,步步错,导致如今。求您责罚,无论如何处置,都是我罪有应得。”
    他亲口承认利用本王,亲近讨好只是为了借势复仇。
    赵泽雍如坠冰窟,眼神冷若冰霜,可始终抱有几分幻想,沉默半晌后,他命令:“他留下,你们都出去。”
    虽指代不明,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郭达无奈起身,招呼容开济等人离开。
    书房里只剩两人,一跪一坐。
    庆王已很长时间舍不得、见不得容佑棠跪地,总担心对方膝盖疼、腿脚受凉、衣袍脏污。
    今日虽怒极,但赵泽雍定定端详片刻,最终低声道:
    “起来吧。”
    “我有罪。殿下,您还想问什么?我一定如实相告。”容佑棠内心万分难受煎熬,悔恨至极。
    他忽然想起从前下乡收皮料时,有一次,偶然看见有猎户抓到狐狸,那狐狸被捆绑吊起,发现时已被活剥大半身皮,凄惨尖叫,眨眼间被猎户丢弃泥地,浑身红通通,血肉模糊,挣扎片刻后便死去。
    容佑棠黯然想:
    我伪装自己的皮也被扒了,无遮无掩,彻底暴露本来面目。
    庆王殿下会丢弃我吗?
    思及此,他心中剧痛。
    “匣子里装的什么?”赵泽雍转而问,按捺想强行把执意跪地的人拽起来的冲动。
    “哦!”容佑棠眼睛一亮,这才想起可能会让庆王心情好转的东西,他急忙打开匣子,捧高一叠密信,解释道:“殿下,这是我通过周明杰截获的二皇子殿下与部分重臣往来的信件,有几封不太要紧的,我拿去坑周明杰了,剩下的很隐晦,看不大懂,我就没敢用。”
    “密信?你不怕有毒?”赵泽雍面无表情训斥,皱眉看对方灰白干裂的嘴唇,暗忖:为何突然病成这样?吓的?
    “没毒,我先验过才拆阅的。”容佑棠把密信装好,起身恭谨送到桌上,小声说:“希望对您有用。”
    “有什么用?”
    “我、我也不知道。”容佑棠不敢直视庆王眼睛。
    “抬起头来!你躲什么?”赵泽雍喝令。
    容佑棠只得抬头,眼神落在对方胸膛。
    “愚蠢!”赵泽雍怒斥:“报仇报仇,上回险些死在郝三刀手里!你处心积虑获取本王信任,如今周家倒了吗?”
    “暂时没倒。”容佑棠讷讷解释:“杨若芳毕竟是平南侯的女儿,她姐姐是当今皇后,很难倒的。”
    “你知道还以卵击石?!”赵泽雍疾言厉色。
    “杀母之仇,岂能不报?不报枉为人子。”容佑棠坚定表示。他跪的时间长,膝盖疼,遂变换站姿,谁知“叮当”一下——
    庆王所赠的羊脂玉牌从容佑棠怀里滑出,摔落坚硬地砖,应声而碎,裂成两块。
    第84章
    玉牌碎裂的声音,同时敲在二人心上。
    “啊!”容佑棠慌忙蹲地捡拾,急急解开冰蓝绸袋,倒在手心一看:玉牌已拦腰裂成两块。
    惟妙惟肖的竹报平安图根叶分离,雄浑遒劲的“邱”字,也被斜劈开。此羊脂玉原本洁白无瑕,温润细腻,雕刻巧夺天工,精致而韵味十足。
    可惜,就此破碎。
    ——那玉牌,材料是庆王进库房挑选的、竹报平安图样与“邱”字是亲笔书画,当时他只叹自己不懂玉雕技艺。
    赵泽雍面无表情,眸光深沉,真伤心了。
    “唉呀!这、这……”容佑棠手足无措,心疼至极,努力试图拼接。但破玉难圆,那道裂痕格外刺眼,无论如何恢复不了原样。
    “殿下,我不是故意的。”容佑棠慢慢起身,忐忑不安站着,捏紧绸袋和碎玉,歉疚道:“对不起,这般名贵的玉器——”
    “它只是名贵玉器吗?”赵泽雍语调平平,实则已黯然。长这么大,除几个至亲外,他从未如此极致用心地对待谁,无论什么,都给挑最好的。
    容佑棠摇摇头:“这不仅是名贵玉器。”
    “那它是什么?”
    “是殿下的心意。”
    赵泽雍略好受些,随即却更加不悦,怒问:“你为何退还?”你厌恶本王的心意?
    容佑棠在贡院熬考九日出来,泡完澡后,不知受凉还是心病,高热,烧得脸颊潮红,头晕脑胀,思绪混乱。他强压下眩晕迷糊感,急道:“殿下息怒,我并非单纯退还。”
    “管家说你把所有赏赐都退回来了,是不是?”赵泽雍两手握拳,一手搁在桌面,另一手搁在扶手。
    容佑棠试图解释:“殿下厚爱提携,我却居心叵测,隐瞒至今,借势暗中打压仇家,我不配得您的——”
    “说!你是不是不情愿?”赵泽雍忍无可忍打断问,虎目炯炯有神,令人无法对视。
    本王其实是一厢情愿?
    怪不得,除了那个不甚清醒的醉酒夜晚外,每次亲密时,他总表现出抗拒畏缩。
    容佑棠口干舌燥,烧得喉咙肿痛,他舔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吞咽唾沫,扶着旁边茶几站稳,晕乎乎追问:“什、什么?您刚才说什么?”
    赵泽雍却问不出第二遍。
    谁都有自尊心,尤其在爱慕情意方面。
    庆王刚才询问,已觉颜面扫地,觉得自己非常狼狈可笑:也许他由始至终都不乐意,他是忍辱负重为母报仇的孝子,而本王却是仗势逼迫之徒。
    两人无言沉默。
    僵持许久
    “殿下,我、我——”容佑棠渐渐发现自己连唾沫也咽不下去,喉咙肿痛得好像堵塞了,他左手死捏着碎玉和绸袋,右手扶着茶几。不知不觉间,他对庆王的信赖已深入骨髓,此时身体极不适,他便下意识求救,略嘶哑道:“殿下,我口渴。”
    “口渴喝水,王府何曾短了你吃喝?”正低头平复情绪的赵泽雍硬梆梆回,可一抬头,却看见容佑棠摇摇晃晃,他立即起身,身体赶在想法之前,疾步过去搀扶,皱眉问:“你怎么了?”
    “我口渴。”容佑棠小声重复,他悄悄抓住终于走下高台的庆王的外袍,突然眼眶发热。
    赵泽雍转身端来自己一口没动的温茶,递过去说:“喝。”
    “谢殿下。”容佑棠感激涕零,真真切切的感激涕零。他忙把碎玉和绸袋放在身边茶几,珍惜地双手接过,捧着茶杯,刚喝一口,却发现无法吞咽,喉咙以可怕的速度肿胀刺痛。
    容佑棠仰脖,表情痛苦,含着一口水,奋力吞下去,痛得泪花闪烁。
    赵泽雍虽面无表情,直挺挺负手站立,目光却一直笼罩身边的人,他眉头紧皱,还有无数话想问,却狠不下心逼供,无奈叹息,扬声道:“来人。”
    在书房外担忧徘徊的郭达忙应声进入,匆匆问:“表哥,何事?”
    赵泽雍吩咐:“带他下去看病。”
    郭达半句没问审讯结果,叫进来两个亲卫帮忙。
    “殿下,我——”容佑棠朝赵泽雍靠近一步。
    “下去。”此事未完,待病愈后本王再亲自审问!
    赵泽雍身姿笔挺,肩宽腿长,高大健朗威风凛凛,不低头的时候,在场众人都只能仰视,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