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师傅……?”徒弟们愕然,愣在原地。
霍老又摇了摇头:“算了,窥人技艺,终究不妥,还是我亲自去吧,看看拿什么跟她换来。”
“师傅,您在想什么?莫不是糊涂了,我们来不是为了让季沁知道天高地厚吗,怎么……怎么可以……”
霍老迷茫了片刻,片刻才反应过来,“你们……你们啊……老夫当初让你们看布告镜上的那篇文章,并非被那嚣张言论气到,而是因为其中的话确实是有闪光之处,只是写得遮遮掩掩,如同隔靴搔痒,这才忍不住拼着一身枯骨赶来路州,想一窥究竟。”
众徒弟面面相觑。布告镜上那篇文章出来的当天,师傅就决定来一趟路州,他们都以为一向好脾气的师傅被季沁气到,要大老远过来教训教训季沁。
霍老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是在阳燧之火边讨生活的人,脾气容易急躁也是常事,所以遇到事情,才更应该谨慎谦恭。你们啊……”他自己站起来,拒绝了过来搀扶的弟子,颤巍巍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小心存放的手抄稿,“你们都给我重新读这篇文章,今晚背不出来不许吃晚饭。”
众徒弟还是不服,但是还是勉强应了下来:“……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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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沁缩在角落里,蔫头耷脑地玩自己的爪子。完全没了刚刚的气势。
姬珩抱着双臂,冷然问道:“季小五在何处,令主人家独自外出,可有家仆的自觉?”
“我没让她跟着,芥子印王气太盛,小五是妖,进来就得灰飞烟灭了。”季沁替自家小五辩驳。
“你连这个也忘。”
季沁茫然地看他一眼。
姬珩垂了长睫,清冷的眸子如泛起雾霭,看不清情绪,他伸出指头触碰了下季沁的额角,季沁嫌痒,摇摇头避开:“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堂堂王侯怎可不守礼。”
姬珩面色沉沉,表情微嘲,但还是后退离她半步的距离,道:“告诉徐幽水,我要见她一面。”
他口气不太对,季沁没直接应下来,只道:“幽水行踪不定,我有时候也一年半年见不着她。”
“她很快会来路州。”
“哎,你怎么知道?”
姬珩没有想回答的意思,恰好谢沉峦匆匆赶来,在姬珩耳边低声耳语了片刻,姬珩轻轻点了点头,朝芥子印外走去,走了两步,他停了下来,侧身对季沁道:“让季小五进来陪你。她是白泽后裔,身负神性,无惧王气。”
“哎哎,你怎么又知道?”季沁满头雾水。
姬珩已然大步离开。
季沁迷茫了片刻,听见旁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神看去,短褐麻履的霍老站在那里,拱手行了个礼,季沁连忙侧身避开:“霍老有话请讲,布告镜上的事纯属情非得已,不敢再对霍老不敬。”
“季小姐客气,老夫……老夫是想看一看制作这柄木柄小刀的手艺。老夫家中有一柄百炼刀,若是季小姐不嫌弃,可当做报酬。”霍老爷子谨慎说道,他虽然苍老的厉害,脸上遍布皱纹,浑身上弥漫着衰朽残年的气息,但是一双眼睛却出奇的闪亮。
即便是季沁,也有一瞬间的震惊。
百炼法费时费力,三十六炼、七十二炼已经足够锋利珍贵,现存真正的一百炼的兵器很少,霍家也不过炼出来过三柄,两剑一刀。一柄剑已经随平帝失落于幽州,一柄早已失窃,另外一柄刀,也是霍家现藏的唯一一件百炼兵器,即是当世著名的斩妖刀。
传闻中手握斩妖刀,斩妖除魔如有神助,可以一敌十。是霍老呕心沥血的作品。本打算今年送自家孙儿参军的时候将其当做佩刀。
季沁眼睛亮了起来,她问道:“斩妖刀真的有大家所说的那么神奇吗?”
霍老听人提起自己的得意之作,脸上浮现笑意:“是。我曾经让我儿子亲手实验,此刀出鞘,妖魔力量可降低三成。”
季沁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神乎其技,老先生技艺可入仙人之境!”
“那关于交换……”
“不瞒老先生,季沁安排这张比试,其实只为排挤张家而已。此举说来卑劣,并不值得先生将斩妖刀托付。”
霍老摇头,露出为难的神情:“老夫毕生钻研锻造术,略有积蓄,季小姐开个价格吧。”
季沁大咧咧一挥手:“老先生误会,我手里那炼钢法是买来的。我季沁什么都缺,可就是不缺钱,您提这个建议可跌了我的份,我这败家子丢不起那人。明日比试结束后,我会将炼钢法公布于众。只唯独一点要求,不得传授张家。”
霍老眼睛一亮:“好孩子,好孩子……老夫能不能问一句,这法子几个月可成一柄利刃?”
“精细点的三日成一把,粗糙点的一日成三把也没问题。”
“好!那……要是比试提前结束,大小姐能不能提前公布炼钢法?”
季沁好笑地摇摇头:“老先生可真是心急。”
“老夫时日无多,只能争这一朝一夕。”
季沁爽快应了下来:“我去找我手底下的锻造师傅,比试一结束,就在芥子印中当场教授炼钢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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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沁急匆匆走了,霍老沿着众锻造师的火炉一路往回走,众人见他过去,都恭敬着行礼,然而他眉头却越皱越高,待回到自家火炉,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霍家人看到素来好脾气的老爷子要发火,立刻撸起袖子:“师傅,是不是那季沁给你脸子看了,她胆子太肥了,看我们不去揍得她爷爷都不认识她!”
“闭嘴!”
众弟子瑟缩了下,顿时垂首乖巧起来。
“去,告诉那些用百炼法的混账们,若是念得老夫薄面,今天未时比试一定要结束。”
众弟子依旧不是很服气,他们觉得自家虽然不能参与比试,但是心里还盼望着别人将季家打个落花流水,“师傅,人家心里一股怨气,要跟季家争个高低上下,我们这么掺和其中,怕是不妥当吧。”
霍老沉默片刻,径直拽走老三挂在腰上的匕首,用力和他一直拿在手上的木柄小刀相撞。只听嘭的一声,清脆的金属折裂声响起。
霍老看着呆住的徒弟,随手将木柄小刀往弟子们脚下一扔:“琢磨明白了就去通知他们。”
众弟子围坐成一团,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老三的匕首是三十六炼啊,就这么轻轻松松被砍断了?”
“我用过老三的匕首和军队现在用的环首刀对砍,那和切豆腐一样啊。”
“可是……现在也被别人切豆腐了。”他指指那个貌不惊人的木柄小刀。
老三沉思了半响,抬头问道:“师父,这就是那篇文章里边提到的新式炼钢法和‘表面渗碳’吗?怎么做到的?”
“老夫也想尽快知道。”霍老闭目养神。
老三茫然片刻,眼睛突然一亮,“快快快,兄弟们快去劝大家收手。”
“师兄,虽然这匕首锋利得出奇,但你不能当墙头草啊,这么快就转风向……”
老三一脚踹上去:“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谁的水平高,我就服谁,季家的刀硬,我就服季家。你还没听懂师傅的意思,他是说,季家大小姐愿意将这种新式炼钢法教给大家,大家尽早结束,早日一睹新式炼钢法!”
“啊?真的?”
“还不快去!还想再挨我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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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午时刚过,进来打听消息的各家茶楼小二都见识到了一个奇景。
素来以谦恭闻名的霍家弟子们快步奔走在一家家的炉火边,个个仿若穷凶极恶的恶霸,一再威胁人家放弃比试,比试才到一半,谁肯甘心,一言不合眼看就要打起来,霍家弟子们就直接拿起旁边工具篮里的小刀,一刀断了人家的腰间的得意佩剑。无赖行径不堪细说。
最让人难以捉摸的是一向德高望重的霍老,老人家一直安静的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好像满场喧嚣一点都听不见一样。
茶楼中喷水聊天的,在海市出口原单尾货集市上乱逛的,听到这个消息,都大吃一惊,纷纷刷户籍证进了芥子印看热闹。
路州侯举目看着刚刚还人山人海的集市瞬间没了人影,询问覃竹异:“恩师,我们也要去看看吗?”
覃竹异正拿起摊子上的琼浆果,嗅了嗅,满意地咬上一口,享受地眯上眼睛:“结果都能料到的事情,去凑什么热闹。你能懂怎么锻胚还是懂怎么炼钢?让州冬官去学着就行了。”
“……恩师说的是。”
“对了,把琼浆果再给我包上两包,总觉得卖给水族的琼浆果比帝都更酒香醇厚一些。”
“恩师那是奸商吹牛不可信啊——”
覃竹异撩起眉毛,露出个“就你话多”的表情。“赶快去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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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印内,并没有人们预料中的大吵大闹的场景,而是出奇的安静。虽然一开始被劝阻的时候,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后来佩刀佩剑被斩断,更是想和霍家弟子打一架,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霍家的用意。
一把赶工制作出来的工具小刀是切不出这么整齐的切口,除非,那把小刀所用材料的坚硬程度,是现在已知材料的数倍!
如此冲击之下,他们极快地从泼天怒火中清醒下来,陷入了沉思。
午时三刻,季沁带着自家的锻造师匆匆赶回来,只见芥子印中一片安静,众锻造师端坐在自己的位置,见季沁进来,刷刷地站起来,手中拿着半成品胚子。
跟随季沁同来的小五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忙将她往背后一护。
季沁只听到当啷当啷的劈砍声,她侧身向外望去,这才看见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全场四百二十位锻造师,无一例外地将打造了一半的剑胚、刀胚折断成丢在地上,他们看向季沁和她身边的那位身着道袍的锻造师,陆陆续续拱手行礼,其中不乏一些名声极盛,作品难求的老先生。
季沁身边的那位道袍锻造师又是不安又是自豪,努力地挺直了身子。
炉火燥热地在燃烧,周围气氛却凝固如同寒冰,连看热闹的人都不敢开口说话,刀胚和剑胚碎片凌乱扔在地上,不乏很多一看就难能可贵的用心之作。然而它们的主人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将它们砍断丢在地上的动作比其他人还要干脆。倒是不少围观的人心疼得连连咋舌。
后世在记载此事的时候,将这一场景称为百师折剑。
第10章 败家子
这身着太极袍的道者名唤宿星,是俞州一个道观里的道士,父母死的早,给他留下了铁匠铺子,但是半大的孩子也没有力气经营,于是他被附近的道观观主收养长大。
道观不大,香火也不旺盛,平日里道士们就靠自己开垦的田地自给自足。
长大后,道观里有次农具坏掉,他琢磨起小时候父亲打制农具的样子,在他爹留给他的破旧火炉边尝试打制铁器,因为没有人教授,只能自己琢磨,这么一来二去,竟然真的让他打制出来了。
宿星自此对锻造着迷,不断地改进实验,想进一步提高冶炼出铁器的坚韧程度。但是却被观主认为是红尘牵绕,要令他还俗,宿星愧疚不已,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煎熬地提出自断双手,侍奉三清。
恰逢季沁那行踪飘渺的娘亲游历到那里,听闻这件事,劝说观主一番,观主这才同意继续留下他。季沁她娘又听说道士所打造的铁器比寻常铁器坚硬,心中好奇,找了一件道士打制的镰刀,掏出自己防身的短刃,往镰刀上砍了一刀。
结果她那柄价值不菲的短刃,当即豁口,而那镰刀却毫发无损。
之后,季沁她娘开始资助道士钻研锻造术,还为他请了几位师傅教授他基础知识,这两年技艺趋于成熟,但是碍于张常怀和夫家的关系,一直将这件事搁置,只告诉了自己的女儿。
月前,季沁用翻修一座大型道观的价格,从道士手中买断了这种新式炼钢法。
此时此刻,看热闹的人已经离开,只余下诸位锻造师,道士正在炉火中间不断的讲解:“……就这样,把生料放在炉口,熟料放在炉里,接着等炉内升温……好了,生铁开始融化了,开始拿火钳让生铁液均匀地滴在熟料上……”
季沁听了一会儿,一头雾水,不停地问身边的州冬官一些白痴的问题:“为什么生铁会融化?……滴在上面有什么用?”
不一会儿,州冬官就嫌弃她这草包又占了个好位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拎着她的衣领把她赶了出去。
没了季沁,大家开始更认真的学习这种新式炼钢法,芥子印内彻夜无人入眠。
道士教授完毕后,大家又开始谈论利弊和改进之法,争论声此起彼伏,论到激烈处,相互拽着领子去火炉边比试一场。
第三天,季沁再来芥子印,争论也没有停下来,看众人脸的黑眼圈,应该是这两天彻夜未眠。而且一些水平稍差一点的已经插不进去话,只能拼命地在本子上记录,如同一块放进海水里的海绵一样拼命地吸水。
“……我赞同张公的意见,若是能够做到这些,不仅节省工时,还能提高硬度和坚韧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