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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节

      李德诚不敢耽搁半分,让三军将士加快速度,全军往清流关撤退,同时他叫来留下断后的将领,对他好生叮嘱一番,又格外多给了一千兵马,让对方无论如何也要拖住李从珂,至少得坚持到天明。同时派遣一队马军快马加鞭赶往清流关传令,若是清流关还没有落入李从璟之手,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若是清流关已经不保,则等他率领大军赶回清流关的时候,再与滁州前后夹击。
    左右分析,李德诚还是只能选择往清流关进军,他总不能往庐州亦或是楚州逃窜,那岂不是拱手将清流关并及滁州都让给唐军?
    诸事都竭尽所能安排妥当,看似都没有问题,然而理论上合理并不一定就行得通,在李德诚率军往清流关遁走后不久,侍卫亲军就杀到了吴军营地。整编后的侍卫亲军,并不缺乏演武院学生充当骨干,也不乏许多早先屡有战功的勇将充作将领,且不说主将李从珂与副将李彦超,为加强侍卫亲军战力,李嗣源没少废心思,殿前军的墙角被他挖了不少,包括之前百战军的勇将如丁茂、史丛达等人,都调进了侍卫亲军任职,有这些将领带头,侍卫亲军缺的只是实战磨合,后劲比李德诚麾下那些藩镇军强了不知多少,连日作战下来日胜一日让李德诚损兵折将,不是没有道理的。此时侍卫亲军明知清流关被君子都攻打,自然半分力气也不会留,都嗷嗷叫着要在天亮之前将李德诚击溃,在这样的攻势下,李德诚留下的区区三四千人,哪里抵挡得住侍卫亲军的猛攻?
    “唐贼这是发甚么疯,竟然全军出动来攻打我军?”留下来断后的吴军将领有些傻眼,更多的是气急败坏,先前奉命留下来阻截唐军,只不过是万全起见,吴军将领准备应对的也不过唐军夜袭的一部分精锐,何曾有准备要面对整个侍卫亲军?
    “将军,挡不住了!”接连有指挥使来向吴军将领哭诉,“这等阵仗,分明是唐贼倾巢而出,我等不到四千之众,如何抵挡得住?”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吴军将领心中的天人交战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还不想把自己折在这里,再者就算到了李德诚面前他也并非不能交代,谁告诉过他侍卫亲军会全军出动了?三万吴军都挡不住唐军,他三千余人顶个屁用,李德诚还真能将他正了军法不成?
    在侍卫亲军将吴军杀败的前一段时间,吴军将领“识趣”的知难而退,率领亲信部曲撤出战斗,去追赶李德诚。他这一走,本就被打得有些懵的吴军更是抵挡不住,没多少时间就被侍卫亲军杀溃,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乱成一片。
    当李从珂得知李德诚主力早已遁走,定远县外不过三四千吴军的时候,先是大喜连道“天助我也”,而后又反应过来必须要立即追赶李德诚,否则让李德诚率领主力走脱了,今夜之战万万不能算作真的击败了李德诚,毕竟如今君子都已经在攻打清流关,情况不一样了。李从珂半分犹豫都没有,迅速作出布置,纳降的攻占定远县的追击李德诚的部曲,很快就分工完成。
    今夜注定是多事之秋,只不过这个事对有的人而言是喜事,对有的人而言就是货真价实的灾难,且不去说留下来断后的吴军将领仓皇逃窜,定远县的官、军在今夜算是体会到了甚么叫做一日入地狱。原本李德诚率领吴国大军北上,在定远县城前扎下大营,阵势浩大气度非凡,让一群县官体会到了甚么叫做帝国威风,面对唐军前来攻打,定远县的官军并没有多少害怕,虽然连日来大战的激烈战况还是出人意料,在叫人心神激荡的同时不免遍体生寒,但定远县官军也从未想过那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吴军会立即溃退,直到今夜李德诚退守清流关,定远县的官军悲哀的发现他们被抛弃了,关键在于李德诚退守的时候给定远县下了严令,不准他们后退,因为定远县一旦官军撤退必然引起民众逃亡,那还不乱了套,唐军就算再迟钝也会听到动静然后立即发兵,李德诚就没法安稳退往百里之外的清流关。在得知清流关被攻打后李德诚就更不会让定远县官军走了,唐军要攻占定远县总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总要耗费一些时间,这不就给吴军大队人马的撤离创造了条件?所以李德诚的给定远县守军的命令堪称严厉,并且没有半分心软的意思。
    此时,定远县城外火海十里,火把比之星光更加密集,定远县的官、军大员齐聚城头,望着城外唐军对吴军大举掩杀的非凡气势,听着厮杀声惨叫声金戈声,一个个心头都寒到了极点,对定远县的命运对他们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如何还没能个了解,主簿声音颤抖的问脸色铁青的县令,“李帅退走,留下的兵马也已溃败,如今唐军就要来攻城,我等可如何是好?”
    县令浑身颤抖,一半是给唐军吓的一半是给李德诚气的,姑且不说他府上的水灵丫鬟是否享用够了,也不说府中库存的钱财是否都花费完了,他可不想自家的大好头颅成为唐军将士的军功,也不想自己的父母妻儿都成为唐军铁蹄下的亡魂,县令看向守将,“将军意欲如何?”
    守将低头沉声道:“一切但凭县尊做主!”
    “好!”县令根本就没有犹豫,态度果决得很,“城头竖降旗,主簿速速起草一份文辞,就说定远县愿意弃暗投明,效忠大唐朝廷!”说完这些,县令阴沉着脸加重语气道:“要快!唐军就要攻城了!”
    李从珂得到定远县愿意投降的消息,心中大喜,连忙传令要攻城的丁茂,让他留下一个指挥接收城池即可,其余兵力立即跟随主力去追击李德诚,至于其它兵马今夜不入定远县,李从珂更是对丁茂再三叮嘱,一定要严明军纪无论如何不得扰民,一旦有将士乱了军法必须军法处置,定远县既然自称是弃暗投明,李从珂就必须加以善待,为江北吴国州县树立一个榜样。
    李德诚率领的吴军大队走出还没三十里,他就接到留守部曲溃败的军报,这让李德诚恨得牙痒,但是不等他有发泄怒气的机会,斥候就报唐军追了上来,李德诚不敢耽搁,只能下令全军火速往清流关进军。没多久这些事就在军中传开,将士们开始有人惊慌乱走,完全不顾阵型,甚至开始有人丢盔弃甲妄图脱离军队做逃兵,行军队列开始显现出乱象,大军有要一溃千里的架势,这完完全全惹恼了李德诚,他冰冷无情的下令亲兵将生乱的将士都逮出来,集中在道旁在全军面前尽数斩杀,这才让大军的秩序稍稍恢复了一些。
    然而在唐军马军率先追赶上来之后,后阵还是不可避免乱了起来,并且乱象层次递进,又有要摧毁行军队列的迹象,这时候就分外考验主帅的才能了,李德诚好歹统带了这批吴军中的主力很长时间,一边下令骁勇之将到阵后与唐军厮杀,一边下令军法队维持阵型,好歹支撑到了天亮,吴军将士虽然减损了十之一二,但大队还是维持了下来。
    局面并没有好转的趋势,侍卫亲军尽数出动,尾随吴军而来,李从珂同样是沙场宿将,在布置追击战斗时很是老练,让吴军半刻喘息之机都没有,李德诚到底在大势上占尽劣势,饶是他如何有帅才此时也没了多少作用,眼见逃兵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扼制,被唐军追杀砍杀的吴军将士也越来越多,李德诚想死的人都有了,他戎马一生还未经历过这样的惨败,如今深切体会了丧家之犬的滋味,这让他心如刀绞,宁愿如同刘信在涂山时一样,让大军力战而败自己也力战而死,总比眼前被追着打半分还手之力都没有要好得多。
    从定远县到关山,百里之地一马平川,想设伏都没地方设伏,想在林子里布置隐秘杀机都没有机会,这让李德诚心头恨到了极点,若非他早已半头白发,此番非得一夜白头不可。
    经过一日余逃窜,李德诚终于率领部曲进了关山,此时吴军已经折损过半,只剩下了万余人,那些折损的将士多半都是在半路做了逃兵,或者干脆向唐军投降,但剩下的好歹也是骨干,不至于太过无用。进入关山地界之后,李德诚勉强松了口气,开始着手布置伏兵,但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忠心追随李德诚的将士,也无不是疲惫至极,战力已经下降到了极点,而且就算李德诚熟悉地形,也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去布置陷阱。李从珂就如同一只疯狗一样,指挥侍卫亲军追击不停,甚么穷寇莫追什么逢林莫入,此刻都像是完全抛在了脑后,只一门心思咬着李德诚不放,大有即便损兵折将也要将李德诚一口接一口咬死的架势。
    在关山中曲曲折折奔至清流关的途中,越是靠近清流关李德诚本来就极差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因为山中太静了,静到气氛诡异的地步,若是清流关还没有被君子都攻占,此刻应当正在激烈交战,安静意味着两种可能,不是君子都已经攻占清流关,就是清流关已经击退君子都,事实若是后者就罢了,如果事实是前者,李德诚实在不能肯定君子都会不会出清流关在关山设伏,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一想到这里,李德诚就不禁遍体生寒,一时间火速赶往清流关也不是,不赶往清流关也不是。
    君子都对清流关的攻打并没有持续太久,称得上是一战而定,这在李从璟的意料之中,从他率领君子都成功出现在清流关背后,对清流关展开出其不意的雷霆攻势时,李从璟就敢肯定清流关会被一举拿下,若是战事不这般发展那才是没有道理。李从璟不是一个心思容易被满足的人,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瞧着锅里的惦记着地里的才是他的风格,不满足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贪得无厌,往往是不停前进甚至是创造卓越的源动力,一件事做到甚么程度才能称为完美李从璟不知道,但他知道很多事都能做得更好,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其实那时候你往往还能更进一步,更进一步之后你就会发现,其实还能再进一步,这跟时间就像海绵里的积水挤一挤总是有的一个道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后你再回头看就会醒悟,最先你以为你已经将一件事做得够好的时候,其实还有太多瑕疵太过可以改进的地方,所以在君子都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夺下清流关之后,李从璟没有让君子都闲着,立即让史彦超带着两千余铁甲直奔滁州城。
    平心而论两千人真的不多,但两千余铁骑的威势怎么都不能小觑,何仲锡那种自以为是当世英雄的游侠儿,在面对一队君子都斥候时就被击碎了所有的自尊,这不是因为君子都斥候个个身高三丈四肢放光,而是因为这队斥候照面就干净利落斩杀了他的同伴,两千余君子都出现在滁州城外有怎样的威慑力,不仅在于他们本身的铁甲军威,更在于他们刚刚夺下了清流关。
    李从璟给史彦超的军令是招降滁州,史彦超到了滁州城外后,半分也没有跟滁州商量的意思,立马之后一声大喝,就宣判了滁州城的死刑,“某乃秦王麾下都指挥使史彦超,传秦王令,限尔等一炷香之内打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城。否则,一炷香之后,某将亲率大军攻下城池,届时尔等人头,一个不留!”
    史彦超长槊直指城头,嚣张跋扈至极,“尔等若敢战,出城来战,若不敢战,速开城门!”
    滁州刺史在听闻唐军数千铁骑直奔滁州城而来后,先前一直纠缠的天人交战终于有了结果,他叮嘱了一句守将好生守城,转身火急火燎回到府邸,收拾好细软就带着家将家眷跑了。在刺史心目中,战争早就有了结果,李德诚不用说肯定是败北了,要不然唐军也不会都打到了清流关。唐军的凶悍程度简直超乎想像,李德诚三万兵马说败就败,唐军得多能打得有多少兵马?原本刺史还寄希望于清流关能支撑一些时日,但是从清流关有交战声传来,到交战声停歇再到唐军铁骑奔来,总共还不到半日时间,那清流关是何等地方,徐知诰苦心孤诣花费大力气修建的雄关天堑,本身地势也是山高沟深数十丈,徐知诰都说它不亚于剑门关,这样的险要之地竟然没有半日就被唐军拿了下来,简直跟玩儿一样,那唐军还是人吗,这怎能不叫人心肝欲裂?李德诚三万人都挡不住唐军,清流关雄关天堑都挡不住唐军,他区区一个滁州城,守城将士不到三千,拿甚么跟唐军相抗衡?此时不跑,等到唐军合围他就跑不掉了!
    滁州刺史率先跑了之后,其它官员得到消息,也相继出逃,等到史彦超在城外耀武扬威一圈,下达滁州限期投降的指令,城池守将也不坚持了,当即就带着亲信部曲出东门而走。
    最后的结果是,史彦超在滁州城外呆了没到一炷香的时间,滁州城门就叫滁州本地人的守城将士给打开。
    史彦超带领君子都驰入城中,接管城防,而后他去刺史府节度使府取了一些东西,就回了清流关。
    李德诚在关山中走走停停,最终敌不过李从珂疯狗一般的追击,硬着头皮来到了清流关外。
    当是时,夕阳余晖正洒落天堑上的那座雄关,一个身着亮眼明光甲的年轻将军,站在竖有唐军大旗的关隘上,俯视着他们这群残兵败将,气度拔山填海,神色云淡风轻。
    疲惫至极的李德诚在马背上仰望着那个年轻人,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与无力感笼罩在心头。
    气定神闲站在清流关上的,正是李从璟,他伸出手,史彦超立即将从滁州城得来的刺史与节度使印信交到他手上,看了城下狼狈不堪的吴军将士一眼,李从璟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德诚身上,“滁州已入孤王囊中,李将军进退无路,如何不降?”
    第782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六)
    所谓雄关天堑,首要之重便是因势利导,充分利用地理优势修建关隘,真正的雄关并不需要驻扎雄兵数万,往往千百人就足够稳固防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才是雄关的含义,驻兵数万的不叫险关而叫兵城重镇,无论是大小剑山的剑门关还是关山的清流关,关隘本身也容不下千万人,在兵法上讲究让敌军优势兵力施展不开,只能在数十人数百人的规模上交战,才是天堑险隘的真正含义。
    李德诚带着万余吴军残兵败将赶到清流关,城头上的李从璟将滁州刺史印信等物扔下关隘,令这群丧家之犬缴械投降,到了这步田地吴军已经没有资本与李从璟谈条件,前有雄关天堑后有虎狼之师,吴军若是不想全军覆没就只剩下投降一途,然而李德诚的反应却让清流关上的君子都勃然大怒,这厮不仅不下马请降,反而在马背上指着李从璟的鼻子,好一阵破口大骂。
    “李家小儿休得猖狂,我李德诚戎马一生何等场面不曾见过,要某家投降真是痴人说梦,某家一身横肉铁骨铮铮,上承君王厚恩下系军民厚望,便是粉身碎骨也决不投降,今日便纵是要死也是为家国而死,乃是死得其所,忠义不负祖宗妻儿不负江东父老,要某效仿那摇尾乞怜之辈,你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李家小儿,若想取某项上人头就出关与某一战,看看某家这杆铁枪饶你不饶!”
    李德诚这一阵怒骂让史彦超须发皆张,他当即向李从璟请命要出关去取下这老贼人头,吴军分明已经败了再也无路可走,此时李从璟怜惜他等性命意欲放他一条生路,李德诚不知好歹也就罢了,竟然敢对李从璟出言不逊,史彦超恨不得立即将其碎尸万段。
    平心而论李从璟的脾气也跟温和扯不上半分关系,他只是早已不习惯喜怒形于色罢了,眼下被李德诚这般怒骂,自然不会坚持热脸贴冷屁股,要他摆出一张思贤若渴的嘴脸,继续去苦口婆心跟李德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没有这个必要。李德诚既然一心求死,李从璟不介意成全他,对方要忠义之名他要万里江山,彼此各取所需而已。
    得到李从璟首肯之后,史彦超只带十名亲兵就出关,二话不说当头杀向李德诚,李德诚的亲兵乍见唐军只十一骑出关,心头既有对方托大露出破绽的欣喜,也有被史彦超如此轻视所激起来的怒气,他们既然是李德诚的亲兵,自然跟李德诚同样心思,李德诚忠心报国他们同样不会过分爱惜一条性命,打定主意跟李德诚一同战死此地的吴国儿郎,立即迎上史彦超。
    只是两者相遇之后,这些吴国儿郎立即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别说碰不到风驰电掣的史彦超一根汗毛,便是连史彦超身旁的铁骑都抵挡不住,须臾间就被斩杀十余人。史彦超一马当先带领十骑杀入吴军群中,一柄斩马刀像极了演义里关公的青龙偃月刀,所到之处人马皆亡,左右吴军见他如见鬼神,骇然四下避退,乱成一团。
    这些吴军自然不知道史彦超在遂州的战绩,那是敢在乱军之中逆流突进擒杀投敌叛将的狠人,论及冲锋陷阵的凶猛之处,当今唐军大将上将中也没几个人能与之媲美,他哪里会将他们这群疲惫不堪的残兵败将放在眼里。史彦超披荆斩棘杀到李德诚面前,沿途斩杀吴军将士就跟收割荒草灌木一般,李德诚饶是早已抱定必死之心也被震惊的双目大睁,然而他并没有后退的意思,反而大吼一声提抢迎上史彦超。
    战斗并没有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世间哪有那般多的奇迹,实力不够再如何发狠也是徒劳,临时抱佛脚哪里有十年念经的功劳大,养精蓄锐的史彦超没用两个回合,就将强弩之末的李德诚一刀劈下马背,然后一只手擒了生死不知的李德诚,旁若无人一般回去关隘,城墙上的君子都则纷纷震兵击胸,发出一阵阵厚重的呼喝声。
    血染盔甲的史彦超将李德诚丢在李从璟脚下,抱拳说了一声“幸不辱命”就退在一边,恭敬等候李从璟处置李德诚。李德诚挨了史彦超一刀,盔甲从肩膀裂开到胸腹下,血肉模糊血流不止,他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却仍旧咬紧牙关奋力坐起,然后神色无愧的看向正打量他的李从璟,嘴中未有一语而鲜血先涌。
    “某非不尽力国事,南北勇怯不敌,某戎马一生征战过百,见过无数军队兵马,昔年更是曾与朱温对战沙场,彼之三军,安能如今日秦王兵甲之盛!”李德诚用尽全力说这些话的时候,鲜血淋漓的胸前伤口中,有肠腑一起一伏流了出来,惨状让人头皮发麻,他却看也没看一眼,“昨日退保清流关,本欲意欲后举,不意秦王精骑迂回,先得清流关,某智力俱殚,再无对策,至有今日之败。”
    李德诚的声音渐渐疲弱,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脑袋也耷拉下去,血线从嘴中连到前胸,前胸中的血肉淌到身下,蓄了一摊,“自随先帝征战淮南,半生枕戈待旦,尔来四十有一年矣,今日虽是力竭败阵,终不负先帝知遇之恩,黄泉路上再见先帝,可以无愧矣……”
    坐在血泊中的老将,终于无声,也没了气息,残躯卧在城头,寂静无声,若一座丰碑。
    李从璟沉默片刻,喟然叹息,“虽是各为其主,但将军豪情,足以令人尊敬,传令下去,厚葬在清流关。”他打量了这雄关山峦一眼,夕阳将落未落,“山河壮丽,令英雄折腰,付诸七尺之躯,死犹不悔。那就让你在这看着,这如画江山到了我大唐手中,日后会是何等锦绣繁华!”
    李从璟复又看向关外,万余吴军绵延道路,一眼能望到山路尽头却望不到将士尽头。侍卫亲军已经追赶上来,迎面碰上的吴军再无殊死抵抗之意,纷纷投降让开道路,等李从珂赶到清流关下,李从璟正让人收殓李德诚的尸身,后者看了前者一眼,吩咐道:“收纳降卒,不服者,斩!”
    李从珂仰着头抱拳大声应诺,眼中颇有激动之色,“末将谨遵军令!”
    ……
    清流关的战事完结之后,李从璟去了滁州城,因为滁州城里刺史与守将都望风而遁的缘故,留在城里的官吏基本没甚么大员,不曾和刺史守将一同逃跑的官吏,除却个别忠义之士外,基本都是滁州本地人,后者是地方统治力量的根基,官职虽然不大但都是地头蛇,李从璟也没有理由为难他们,依旧让这些人官居原职,借助他们的力量来统治滁州地区。
    在滁州逗留的时候,李从璟得到消息,冯道已经率领大批官员到了寿春,他立即传下命令,让冯道到滁州来,弥补滁州上层权力的真空,接管滁州的府库、民政要事。滁州的位置颇为特殊,堪称江北之地的核心地点,辐射四方,唐军要攻略周边州县,包括东边的扬州楚州、西边的庐州、南边的和州,将滁州建设成中间补给点很有必要,这跟梓州、益州之于两川的道理一样。
    吴国国度金陵位于和州、扬州交界地带的江对面,李从璟暂时对它没有想法,他想要的是扬州,那是唐军此番进军的最终目的地,也是攻略江北必须要拿下的目标。抛却军事意义不谈,无论是经济、文化还是政治上,扬州都是江北命脉。
    如今大军攻下了滁州,按死了刘信、李德诚这两只大蜘蛛,淮南的江北防线就大受打击,李从璟没有要给淮南喘息之机的意思,大军在滁州略作休整后,他就让李从珂往扬州进发,同时派遣偏师去攻打庐州、和州,至于在盛唐的李彦卿,则被李从璟要求向南挺近,寻机攻占舒州。一旦庐州落入唐军手中,江北西边的舒、蕲、黄、申、安等州,就将成为瓮中之鳖,加之彼处除却江南鄂州能够呼应外,本身并没有重兵把守,唐军要收入囊中只是迟早的事。
    眼下战事核心还是在江北东部,包括滁州北面的濠州、滁州。
    李从璟将寿春战事交给了莫离主持,李彦超暂时协助,他自身则准备坐镇滁州,来指挥调度接下来的战事,这个时候,濠、楚二州的战事如何,在整个江北战局上,就显得格外重要。
    且说孟平率领百战军到了濠州,在一把火焚毁濠州水师,几乎是用俘获的水师楼船与濠州水师同归于尽后,立即马不停蹄攻打濠州城。濠州城虽然不如寿春坚固,只是一座小城,但也不可小觑,尤其是濠州城与钟离关几乎挨着,后者在前者的东面仅十里处,类似于石首水寨相当于石首县城的位置,这就让濠州战事变得不那么好打,在郭廷谓殊死抵抗的情况下,濠州、钟离天然互为犄角,相互支援彼此呼应都很顺畅。
    郭廷谓并不是濠州职位最高的吴国官员,主持濠州事务的是观察使刘金,此人与郭廷谓同心协力,下定了决心要固守濠州城,也不是易与之辈,在孟平率领百战军抵达濠州之前,郭廷谓与刘金将濠州城中的大户人家尤其是地痞游侠,尽数集中于城内的寺院中,派遣甲士严密把守,每日定量给其饭食,杜绝了他们与城外唐军勾结的可能,同时也避免了这些人跑出城去被唐军抓到,被唐军审讯出濠州城的仔细来。
    守城守城,不仅要防备城外攻城军,更要防备城中大户大族,这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在这种情况下,孟平虽然到了濠州有几日,但仍旧不能知晓城中虚实,郭廷谓与刘金还不知足,又根据寺院中那些人的情况与能力,让他们制造守城器械,为濠州城防出力,至于城中的青壮,则不必多言,几乎都被郭廷谓与刘金或威逼或利诱送上了城头,帮助守城将士运送器械救治伤员,或者直接参与城池防守战。
    孟平手握百战军与侍卫亲军共计万五雄师,且有降卒在前开道,而濠州不过是一个小城,守城兵力并不多,其中还有近半是涂山溃败而归的,大军连续攻城数日而不能克,孟平大怒,遂亲临阵前,割破掌心,与亲兵死士歃血为盟,而后亲自攀城而上,猛攻牛马城,百战军由是人人力战,安重荣、赵弘殷、荆任重、陈青林等人,无不争先恐后,率领亲信部曲蚁附城头。
    战事最惨烈之时,尸首堆积成山,城墙失其本来颜色,将士不用云梯,而能踩尸体登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能形容其残酷程度。
    刘金在城头督战时杀入乱军之中,与登城的百战军殊死相搏,最终战死阵中,尸骨莫辨,郭廷谓左臂也被赵弘殷一刀齐肘砍断,幸得亲信拼抢才没有死在赵弘殷手下,饶是如此郭廷谓也不曾离开城头半步,躺在地上犹自大喊“为刘将军报仇”!
    先前,郭廷谓退守濠州时,曾向楚州求援,请其发兵来同据唐军,濠州战事持续到第六日的时候,楚州援军乘楼船赶至濠州境内,却被孟平事先建造的浮桥所阻拦,楚州吴军在将领马仁裕的号令下,挺身持盾冲下楼船火烧浮桥,唐军在浮桥两端筑有堡垒,守备将士由是出击与吴军交战,两军在浮桥上下左右惨烈厮杀,经日不曾停歇,以至于两军将士血染淮水,红遍下游,尸体顺流飘到楚州,百姓见之莫不惊骇。
    如果说唐军击败李德诚靠的是李从璟率领君子都三千铁骑,迂回奔袭数百里抢占清流关震慑滁州城,因奇谋妙计而得胜,那么孟平先胜刘信再攻濠州,就完全体现了战争中最常见也是最残酷的以力相搏,双方你攻我守你来我往,战事一场接一场,比拼的就是纯粹的战力。
    濠州城的吴军不同于出击涂山亦或是出击定远县时,彼时大军是出镇作战因王命而征伐,此时却是完完全全守卫自身家园与自身利益,若说之前藩镇军还能投机取巧不出全力,此时则断然没有后退的理由,因此吴军将士中也多奋勇敢死之辈。
    在浮桥之战中,荆任重战死。
    在攻打濠州城时,安重荣重伤被抬下城头。
    战事持续到第八日的时候,楚州军率先被打退。
    战事第九日,百战军攻入濠州城内。
    巷战一夜,城中步步血火,横尸塞道。
    次日黎明,百战军夺得全城。
    鸡犬皆未能幸免于难。
    第783章 莫离献策定滁州,冯道驱至寿春城(七)
    唐军攻占濠州全城之后,郭廷谓被迫与数百残卒退守钟离,他的部将有个名叫黄仁谨的劝他不如离开濠州地界,去到楚州与马仁裕汇合,共同据守楚州,这是一个中肯的建议,钟离城中虽然还有些兵马,但是已经不多,便是加上从濠州城被赶出来的数百残卒,总计也不到两千人而已,如何能够抵挡万余唐军围攻,况且战事进行到这等地步,幸存吴军将士多半带伤,便是没伤的也无不是疲惫不堪,实事求是的说战力已经不剩下多少。
    濠州城已失,据唐军说定远县也已落入他们手中,濠州注定已经守不住了,继续在钟离战斗下去基本没有意义,然而黄仁谨的话并没有撼动郭廷谓那颗誓死守土的决心,郭廷谓在断然否决黄仁谨的提议后,对残存的吴军将士说了一番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眼下外贼入侵,占我山河杀我乡亲,坚守钟离固然九死一生,然家国大义面前,七尺之躯何足道哉!此时若是弃濠州而东奔,郭某何颜面对连日来战死的同袍,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何颜面见在涂山下就义的刘将军!寿春你我救不得也就罢了,但是濠州郭某寸土不让,唐贼若要来取,郭某也不会让他们取得轻松,寿春郭某的确无力去救,但郭某却有力寸土必争!便纵一死,何惧之有!”
    唐军在攻打濠州城的时候,没忘记牵制钟离,前者战事固然惨烈,后者遭受的压力也不会小上多少,郭廷谓在布满血污的城头说这番话时,晨阳正从东方升起,阳光打在残破的城头与旗帜上,也似沾染了郭廷谓的悲愤之气与吴军将士的血肉,成了吴国的阳光。
    吴军众将士见郭廷谓态度坚决,一席话悲壮凄凉而又豪迈激昂,多半都受其感召而双目噙泪,英雄血战之后踏上末路的时候可以战死,但绝不会苟活也不会低头,哪怕血肉之躯最终倒下了,他的头颅依然昂着他的气节仍然壮烈,吴军将士虽然不能将心动涌动的情绪完整表达出来,但他们布满血迹的双手都握紧了兵刃,横刀卷了刃长枪锋刃缺了口,但依然在晨光下闪烁着锐利的锋芒。
    郭廷谓被赶出濠州城之后,唐军将士的横刀并没有停下,逗留在城中的百姓甚至是鸡犬,都成了唐军刀下亡魂,连日血战唐军伤亡当然不小,同袍战死手足陨落,哪一个唐军将士心中没有戾气,而濠州百姓从始至终帮助吴军守城的坚韧姿态,也为唐军将士发泄心头怒火埋下了伏笔,街道上鲜血潺潺成细流,死亡的阴影笼罩了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便是孟平进了濠州城,也没有严令将士不准屠戮“无辜”百姓的意思,将士们心头的戾气需要发泄如何憋得,哪怕是军中威严极高的主将,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违逆杀红眼几乎没有理智可言的将士。
    身为一军主将,平日里固然要以军法约束部曲,但在很多时候更要懂得顺应军心,否则谁又愿意为一个不体谅士卒的将军卖命?慈不掌兵,攻打濠州这么多日,唐军攻城部曲伤亡惨重,诸将请求孟平暂缓攻势的时候,孟平都没有对自己的手足报以仁慈,此时又如何对那些残杀他们手足,以及帮助敌军残杀他们手足的人仁慈?
    战争没有仁义,战争只有残酷,乱世人命不如狗,这才是战争的本来面目,屠杀以慑敌境军民,往往比用仁义之名要有用的多,在战场上没有敌军会念你的好,只有恐惧你的威势时才会屈服,仁义,那不过是征服敌境的手段,屠杀,同样也是征服敌境的手段,对领兵征伐的将军而言,这两者不过是他手中的两柄剑,殊无二致。
    攻占濠州城后,杀红眼的唐军虽然在城中耽搁一阵,到底不曾屠城,而后马不停蹄合围钟离,孟平没有要给吴军喘息之机的意思,大军阵势大成的时候,孟平来到钟离城前,对城头上的郭廷谓说了一些话。
    “自我大唐兴兵淮水以来,淮南败亡相踵,我大军无一日不在攻城拔寨,定远县、清流关、滁州城皆已入我大唐囊中,何人能挡得半分?将军先随刘信进军涂山,而后又据守濠州多日,杀伤我大唐骁勇千余,足以报国。如今将军已失濠州,楚州军也已被我击溃,钟离乃是小城,将军以两千将士自守,岂能固哉!某劝将军一句,负隅顽抗固然壮烈,却也是险众于死之道,何不效仿定远县弃暗投明,效忠大唐朝廷?”
    郭廷谓没有回答孟平的话,只是取过身旁将士手中的长弓,搭箭射向孟平,后者距离城头颇远,那箭矢岂能真射到孟平身上?然而郭廷谓此番举动,不仅果决表明了自身态度,也彻底触怒了孟平,就此郭廷谓还嫌不够,冷言道:“假使此箭能自回城头,郭某才有可能屈节投降!”
    怒气勃发的不仅是孟平,所有唐军将士都恨得牙痒,孟平挥手让人将从濠州城捆绑的百姓带到阵前,指着这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百姓,“你一日不降,我便杀一百人,两日不降,我便杀两百人,你以为困兽之斗是大义之举?我偏偏不成全你。汉人自古一家,胜败皆是自家事,输了便是输了,降又如何?该降不降,为求青史留名不惜陷众于死地,与杀人何异?你有何资格得众人效力,你有何资格让史书立传?!”
    在孟平冷冰冰的军令下,唐军甲士挥动冷血的横刀,将一百颗鲜活的头颅从肩膀上砍下来,那些据守钟离的吴军将士,多半就是濠州本地人,被孟平下令杀掉的百姓,不乏他们的亲友旧识,此时见此惨状,无不肝胆欲裂。
    “攻城!城不克,战不休!”孟平无情的像是一块石头,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眼更是冷漠到了极点,他知道此举不一定能摧毁吴军军心,但只要大军攻城得力,吴军将士心中的恐惧最终会压过愤慨,成为击倒他们的筹码,在他那颗年轻而纯粹的心中,他有一个很简单直接的评判标准,今日杀一百吴人,压迫得吴军早降半日,便能让唐军少死一百,这样简单的换算孟平没有道理不去做。
    孟平心中只有一个志向,为了那个志向,便是双手沾满血腥成为刽子手,他也毫不自惜,为了那个人的江山,他即便是在青史中背负骂名,哪怕是被后世叫作人屠,九泉之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孤零零的钟离城像是暴雨中的一叶浮萍,在唐军潮水般的攻势下瑟瑟发抖,城头上嘶喊的吴军虎目圆睁,城头下四面杀上的唐军戾气冲天,世间罪孽之大莫过于杀人,战争就是成批成批的杀人,在将兵刃举向对手的那一刻,谁的心中还有仁义道德?满腹心思不过是杀死对方保全自己而已。
    在战争中,凡事没有对错之别,只有敌我之分。
    百战军与侍卫亲军轮流攻打钟离,果真如孟平所言,日夜不休片刻不歇,双方将士的伤员不断被抬回去,一具又一具尸体倒在城墙上下,如同乱石荒草堆积在冰冷的泥土上。
    一日夜过后,吴军出现力竭的兆头。
    大军攻打钟离第二日,孟平没有食言,再度在城下斩杀百人。
    愤怒让吴军再度奋战,然而不过半日,热血冷却之后,冰冷的恐惧弥漫周身,于是有将士看向郭廷谓的眼神,不再那般纯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