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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忽然起了一阵劲风。
    一片桃树叶竟然飘了过来,落在鲤伴前面不远的石阶上。
    鲤伴朝那桃树叶看去,竟然看到桃树叶上有一只蚂蚁。它的触角似乎因为太湿而粘住了叶子,不能像鲤伴往常看到的那样翘起来。它紧紧地抓着叶子上突出的叶脉,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但它没有死。死了的话会从叶子上落下来,然后被叶子下面的水流冲走。
    对鲤伴来说,石阶上的水流并不大。但是对一只蚂蚁来说,那不次于大江大河。
    桃树叶就是它的船,它一旦落水,就会被雨水淹死。
    那段石阶在屋檐外,雨滴落在桃树叶上,眼见着就要将它的“船”淹没。
    鲤伴心想,它可能是桃树林里的蚂蚁,刚好爬到树上觅食的时候遇到了大雨,就一直躲在叶子下面避雨。可是连绵不绝的大雨将叶子从树上打落,叶子又恰巧被大风刮起,它才落到了这里。
    鲤伴心生怜悯,自言自语地说:“唉,小家伙,你既然住在前面的桃树林里,也算是我的邻居。”
    说完,他一手遮头冲到了雨中,将那片桃树叶小心捡起,然后急忙回到屋檐下,将桃树叶放在干燥的地方。
    那只蚂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脱险,仍然死死抓住叶脉,仿佛它天生长在了这片叶子上。
    鲤伴对它吹了一口气,说:“走吧。”
    蚂蚁的触角似乎感受到了鲤伴吹出的气息,也似乎听到了鲤伴说的话,它竟然动了动触角,从树叶上爬了下来,往墙角里爬去。
    鲤伴见它走了,便坐回原地。
    刚坐下,他就看见一把黑色油纸伞像雨后猛长的蘑菇一样从桃树林里伸了出来。
    待那油纸伞更近一些,鲤伴才看清楚伞下有两个人。
    再近一些时,鲤伴看到伞下的两个人长得怪模怪样,并且非常相像,仿佛是同一个人。
    他们的嘴唇上和下巴上都有长长的胡须,可是都只有稀稀几根。嘴巴都瘪起,似乎可以挂一把茶壶上去。衣服都是灰不溜秋的,由于两个人共用一把伞,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几乎贴在了身上。
    鲤伴心中纳闷儿,他们为什么不多打一把伞呢?斜风大雨的,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还不如不打伞。
    那两人走到刚刚桃树叶掉落的位置站住了。
    其中一人问:“请问他在吗?”
    另一人说:“我们是他的老朋友。”
    鲤伴早有准备,所以不太惊讶。他瞪大眼睛,假装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其中一人又问:“他是不是在楼上?”
    另一人说:“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鲤伴按照狐仙交代的说道:“我们家楼上已经空了好多年啦。”
    其中一人侧头,说:“他是不是在骗我们?我听说他就住在这里。”
    另一人说:“他是好人,刚刚还救了一只蚂蚁,应该不会骗我们。”
    鲤伴暗惊:“他怎么知道我刚才救了一只蚂蚁?”
    鲤伴回头朝那片桃树叶看去,桃树叶不见了,蚂蚁也不见了。
    收回目光时,他偷瞥了屋里一眼,狐仙留下的水印子也不见了。
    侧头的人回过头来,对鲤伴说:“能否给我们一口水喝?”
    另一人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然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好像很渴的样子。
    鲤伴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他没有办法拒绝这两个找他讨口水喝的人。
    其中一人得到鲤伴的回应,往前走了一步。
    鲤伴急忙说:“你等着,我进屋打水给你们喝。”
    他不敢让这两个奇怪的人进来。地上的水印子没有了,但他还是担心他们会闻到狐仙的气味,虽然他也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他担心他们进屋之后听到楼顶上有声音,虽然白天他从没有听到过楼上有什么声音。
    可是万一呢?
    那人见他这么说,只好站住。
    鲤伴急忙回到屋里,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等他跑回屋檐下一看,外面已经没了那两个人的影子。
    但是他们站过的地方居然有两条鲇鱼!
    鲇鱼在地上甩着尾巴,嘴巴一张一合,极度渴望回到水中一样,鲇鱼须随着尾巴一摆一摆。
    鲤伴吃了一惊,脑海里立即闪过将它们捉进屋里、放进水盆里的想法。
    他再次冲进雨中,抓起鲇鱼,放进了葫芦瓢里。幸好葫芦瓢大,装下这两条鲇鱼刚刚好。
    当捧起葫芦瓢要回屋的时候,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如果待会儿明尼来找他玩,看到这两条鲇鱼的话,肯定会讨一条回去给他爸爸做豆豉蒸鲇鱼。明尼的爸爸最喜欢吃鱼肉了,鱼肉中又最喜欢吃鲇鱼,并且他有水气病,据说吃鲇鱼有治疗的作用。
    于是,鲤伴转了个方向,顶着雨朝共用的洗衣塘跑去,将葫芦瓢里的鲇鱼倒进了洗衣塘。
    那两条鲇鱼落入水中,却在光滑的石头边不走。那石头是捶衣石,洗衣的人洗干净衣服之后,将衣服放在这块石头上,然后用衣槌捶打,捶出衣服里面的水,这样晾起来之后更容易干。
    “你们走呀。”鲤伴对着鲇鱼说道。
    鲇鱼头朝着他,就是不游到深处去,似乎还等着鲤伴用葫芦瓢将它们捞上来。
    这时,不远处一个撑着伞又提着一只木桶的女人疾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喊:“鲤伴,鲤伴,你不吃鱼,可以给我做鱼汤啊!干吗要放掉?”
    那女人是寡妇孙二娘,因为没有男人养家,所以她只得靠给人洗衣洗被赚钱。即使下雨天,她也要打着伞来洗衣塘洗衣服。她不但洗得比别人干净,还花心思做一些薰衣草制成的香料,将衣服染上香气。因此,很多人乐意将衣服交给她洗。
    不过洗衣服赚不了多少钱,寡妇孙二娘依然过得比较拮据。此时她看到鲤伴将捉到的鱼放走,免不了有些着急。要知道,她要洗好多衣服才能买得起两条鲇鱼!
    寡妇孙二娘这么一喊,捶衣石旁边的鲇鱼立即一甩尾巴,卷起一阵水浪,慌忙往水深处潜去。
    寡妇孙二娘赶到塘边,只看到了清澈的水中有两条越来越远的暗灰色鱼背。她叹息一声,幽幽地说:“多好的两条鱼!可惜了,可惜了。”
    鲤伴拿着葫芦瓢回了屋,身上已经淋得湿透了。
    他放回葫芦瓢,换了一身衣服,又回到屋檐下。他感觉到,狐仙会下楼跟他说话的。
    毕竟他帮了狐仙一个忙。
    果不其然,他在屋檐下站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背后楼梯间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从那里下楼了。
    狐仙有意让鲤伴听到声音,不然他完全可以像刚才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鲤伴耳朵听着楼梯间的声音,但眼睛仍然看着前面的桃树林。
    既然狐仙不愿别人看到他的正脸,鲤伴就不回头去看。
    何况即使回头看也不一定能看到,不然以前早就有人看到狐仙的正脸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细微的沙沙声。
    鲤伴知道,那是狐仙扫帚一样的尾巴拖在地上的声音。
    狐仙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然后“嗯”了一声,那是对鲤伴非常满意的赞叹声。
    小时候私塾的教书先生听完鲤伴背诵课文之后,也常常发出“嗯”的一声表示满意。那位知识渊博、为人慈善的教书先生对鲤伴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是鲤伴没有在科考方面更进一步。鲤伴的爸爸说,爸爸的爸爸在世时就说了不让鲤伴走入仕途,但字还是要识,书还是要读,世事还是要通明。爸爸的爸爸曾经位居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名赫赫,这些房产便是他那时候置办下来的,但他却不让后辈再入朝堂。
    “你做得很不错。”狐仙用尖细的声音说。
    鲤伴开心一笑。
    狐仙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低估他们俩了。”
    “为什么这么说?”鲤伴问。
    狐仙说:“我原以为你说楼上没人,他们就会走。没想到他们借口要喝水,想踏入门槛。幸亏你聪明,让他们在外面等,你自己舀水给他们。这是其一。他们见你将他们拒之门外,又化成原形,希望你大发善心,主动将它们带进屋,放入水中。幸亏你看出破绽,将它们装入葫芦瓢,放生于洗衣塘。这是其二。后来它们在捶衣石旁不走,你没有改变主意,并且吓唬它们,让它们潜入深水。这是其三。”
    鲤伴说:“不是我聪明,是他们露出了破绽。他们刚问我时,我不知道他们是鲇鱼精。但是我舀水出来看到鲇鱼时,一眼就认出是他们变化而成。那嘴巴,那鱼须,还有一身灰色,简直太容易看破了。”
    狐仙说:“他们已有两三百年的道行,可是还不够。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偶然也会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人看到原形。老鼠修炼成人,看到猫还是会害怕;黄鼠狼修炼成人,害怕听到鸡鸣甚至怕人说一个‘鸡’字,因为他忍不住要流口水。”
    鲤伴问:“那鲇鱼精怕什么?”
    狐仙说:“怕没有水啊。他们为什么下雨天来?因为晴天来他们会渴死。他们为什么要共用一把伞?因为他们怕皮肤干燥。但是他们不能让你看出来,所以假装打伞,却打一把遮挡不了雨水的伞。就连他们想找借口进来,都只想到了借口水喝,不说走累了要歇脚。”
    鲤伴点头说:“是哦,如果他们要进屋歇脚的话,我总不能搬椅子出来让他们坐在雨水里。这么说来,谁都有自己的局限,都有自己的破绽,都有自己害怕的地方?”
    狐仙说:“是。很久以前,我在京城的时候,曾问掌管天文法力无边的国师,他有没有怕的东西。我想,修炼到他那个境界,已经接近神、接近佛了,应该无所畏惧。没想到他跟我说,他害怕得不得了,因为他梦见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嫁给了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而他的梦往往会成为现实。”
    “最有权势的男人……是皇帝陛下吗?”鲤伴问。
    “不,那时候他还是太子殿下。”狐仙说。
    “那不是很好吗?国师的女儿与皇帝陛下的儿子,像很多美好的故事一样。”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登基之后荒淫无道,在民间广选秀女,纳入宫中,供其享乐。秀女一多,后宫斗争就多,比朝廷还要复杂、还要险恶。有的秀女为了从众人中脱颖而出,不惜将整张脸皮揭掉,换之更白皙细腻的脸皮,不惜将原本完好的骨头削整,以变成皇帝陛下喜欢的身形。”
    “换皮削骨?这不是画皮鬼才做的吗?”
    “人一旦有了不切实际的欲望,就会变得连鬼都不如。别看后宫美女如云、朝歌夜弦、绫罗绸缎,其实是人间地狱。国师既不愿女儿参与后宫争斗,也不想她备受冷落,所以他害怕。”
    鲤伴撇撇嘴,问:“那么,您怕什么呢?”
    “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经历过,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可是……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精怪,如果你问他怕什么,他都会说,他没有什么可怕的。”
    鲤伴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原来是这样。”
    狐仙说:“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不过我还有一个朋友会来找我,这个朋友非常聪明,特别讲究礼节。因此,他来之前必定问清了我的去向,即使你说楼上空了许多年,他也不会相信。但是他想进门,必须得到你的邀请。”
    “这是他的礼节?”鲤伴问。
    狐仙说:“是,所以,如果这个朋友找来,你千万不要同意他进门。”
    鲤伴问:“你这个朋友长什么样子?”
    狐仙说:“他既然来找我,就不会以原来模样出现。我如果说他原来长什么样子,反而会误导你。”
    鲤伴点头。狐仙说的确实有道理。
    鲤伴身后又响起脚步声,这次是从近处渐渐走向远处,到了楼梯间那边。
    楼梯没有立即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鲤伴知道,狐仙在那里站住了。
    于是,他也没有转身回头看。他觉得狐仙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