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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她竟是用左手去拿笔,叫换到右手,木在那儿下不去了,笔尖子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反正他对她的这些表现已经有了很强大的接受力,她怎样突然蹦出个什么,他也不觉得有多么稀奇,就由着她去。
    “左……”
    “右……”小麟子团着腿儿,安安静静趴坐在地上描。描了半天楚邹提起来一看,除了最上面那个宫墙一样的“广”字尚能看得出一点雏形,其余的都是花。扭扭缠缠的花,弯弯绕绕,米字就像花蕊。
    问写的是什么?
    答不出来。说御花园儿。
    楚邹好气无奈:“这是你名字。苦眼瓜子老太监给你起的名字太难写了,等将来你主子爷风光了,再给你起个好名字。前提是你要对你主子忠心。”
    她顿时诚惶诚恐,把那团御花园自此奉若神明,晾干了贴胸口藏回她的破院子。
    光阴慢慢,一日一日悠长,少年长得飞快,熬到傍晚时总是容易犯饥饿的。她切蜈蚣切上瘾了,不让切蜈蚣,就改成了切蛇。那一截一截断得一跳一跳,总让楚邹想起春花门内看到的小顺子,楚邹就隐隐的反胃。
    紫檀木双龙纹翘头案旁,是一张镂雕云海的四角架子床。躺上去阴阴凉的,带着一股奢贵的靡靡之气,从前也不晓得多少个帝王在这里躺过,然后又化作了这座紫禁城里的一缕空魂。
    他累了饿了就躺在上面打盹儿,短暂地睡上一觉就可以回宫了。那时他的父皇应该还在养心殿,他可以假装在露台上玩儿,然后得空与母后说几句话。距离总是不经意间把人心拉远,然后连张张嘴都觉得有些生涩。
    奴才们都是看皇帝脸色办事,那新铺的锦褥带着他熟悉的喜欢的淡淡沉香,人躺上去就觉得身轻了灵魂在飘。楚邹叫小麟子不厌其烦地用手心抹自己的脸,就像那天在雪地里她用雪把他胡乱地拂来拂去。是香的,是绵的,时而有点膈着疼,他就享受这种折磨与被折磨的过程,靡靡惘惘沉浸其中。
    沙漏轻轻细响,楚邹含糊不清地问:“蠢尿炕子,你下面也是那样?”
    小麟子回答:“三岁的时候被吴爷爷剪掉了。”
    她说三岁这两个字听起来像很吃力,像在说“三帅”,脸上是不动声色的诚恳。
    哼,那群太监就没有不阴毒。
    楚邹探手去床沿,往她的小袍下掏。她不说话,把两腿并得紧紧的。他探了探,探不进去,也就懒得去摸了。说:“这么小,将来若是再长出来,可别学小顺子。”
    “嗯。”小麟子点点头。其实她自己也很害怕,那天她跟在柿子爷身边偷瞄了一眼,立刻就缩回头了。发现小顺子的和自己不一样,她尿尿的时候特意勾着头往下看,勾得尿都淋歪了,也没有看见那两片黏皮儿和凸嘴。她现在时常很惶恐自己长出来,小顺子后来在白虎殿前的一个空院里趟了二回刀,那杀猪样的惨嚎响破紫禁城的上空,太监特有的吊尖儿嗓门唱出了深宫的凄凉。她怕死。
    楚邹掏不尽兴就困了,模糊地说:“你主子爷也是个叛徒,为了争太子之位,背叛了自己的母后……小五弟从生下来就没有停过哭,我后来再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哇哇的,哑哑的,像很没有力气。他没有抱过他,死的时候是在母后的怀里,半夜凉掉了手脚,天亮的时候被李嬷嬷从母后的怀里抱走了,母后就傻了。我知道她恨他,可我却和他亲近了……我希望他们能好,大皇姐出嫁不被人欺负。但宫里那些奴才,他们在背地里一定也如二哥一样看我……你必然也是一样,不会对我忠心。但你没得选择,在我父皇的宫里,我将是最得荣宠的太子,你伺候了本皇子,将来做牛做马也只能事我一个主子。”
    后面的话又变绝了,俊秀的脸容上几许冷芒几许孤寡。
    小麟子听得好复杂,楚邹眼睛闭着,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声音轻动,唇如薄玉,颜如舜华。
    小麟子是满满心疼他的,她就很轻很轻地抹他的鼻子和脸,稚声说:“奴才会忠于柿子爷主子。”
    那不掩爱怜的声音,楚邹视她假戏真做,心魂却沉了,呢喃道:“脚冷了。”
    小麟子便去抱住他的脚,他的脚骨清而长,袜子洁白干净,玄色绸裤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她很柔软地贴着他的腿面。他睡着睡着总是容易心口忽然一惊,习惯性伸手摸了下她的袍角,碰到一方圆丢丢的软屁股,晓得身边有人,后来就安然去往深梦。
    小麟子也很困,先还抱着抚着,连打几个哈欠,不多久就也捧着他的脚睡过去了。
    ……
    没告诉过她自己是丫头身,她自己也把自个当小太监,骨子里却掩不住女孩儿气,看不得她的爷受苦,心疼她的爷忧思。老太监陆安海是管不住了。
    腊月一到,局势便渐渐紧促。腊八那天晚上戚世忠低调地把吴全有找了去。
    吴全有回了房,第二天清晨就给了陆安海一个纸包。屋檐滴水下清悄悄无人,陆安海不肯接,耷拉着他的千年苦瓜脸:“不能吧,这当口,要杀头哩。不干。”
    老东西,你干的杀头事还少么?
    吴全有冷眼瞪他:“你不干,自有人干,要你命是早晚。”说死不了,那位还没这么狠,就是多拉几回肚子,出不了蛾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伍叁』万幸乾清
    宫中过腊八吃腊麪,朝廷赐宴于午门外,凡朝参官,例得餍饫天恩。御膳房里可算是忙活了两天,等到腊九,那锅灶上还剩下不少粥。大清早天冷,小麟子趴在长条桌上,小口小口吃得脸蛋红扑扑。
    这孩子,说她嘴上挑,但凡好吃的过到她嘴里,就没有挑食的。御膳房里喂了半年多,个儿长了不少,也没见生过一回病,平时手脚勤快嘴也甜,没沾那些年长太监的势利。
    捏面点的朱师傅打发她,在旁边给她添了块百果蜜糕:“吃慢点,没得给你家柿子爷当差,倒把自己饿瘦了。”
    其实哪有瘦,腰儿肚儿都是鼓鼓的。瘦的是哑巴狗,被她一根虎皮辣椒辣得舌头长泡,得有三天不敢下嘴了。见有吃的,摇着尾巴呜努呜努地蹭过来,长毛黄不拉几的,蹭得人痒痒。她低头一看,便从旁的碟子上捡了块鸭骨头扔下去:“给你。”
    提起她的柿子爷,那扒粥的动作不由犯着急。这二日她柿子爷不让她去圣济殿里晃悠了,唉,她柿子爷越长大脸上的神情越清淡,她真是看不透他。怕他把自己忘记,把差事收回去了,做奴才的丢差事,在紫禁城里可是天大的抬不起头来。
    小灶上煮着她的什锦豆粥,加了红枣、桂圆、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和葡萄干,昨儿个看太监们煮腊八粥好玩,当晚自己就泡上了,还特意加了干百合叶子。夜里下差的太监出宫前给她起火熬上,她天亮醒来就差不多熬稠了。她又撒了几朵生津理气的桂花瓣,顿时一股清香的味道溢出来,那桂花点缀在稠粥面上,嫩黄嫩黄还养眼儿。
    朱师傅看在眼里暗暗赞赏。今早上陆安海进宫当差路上冷不丢摔了一跤,告了半天假找魏钱宝敷胳膊去了,她身边没人,朱师傅帮她把粥倒出来:“拿好咯,下回再敢叫你朱爷爷‘猪师傅’,定准揪你耳朵!”
    一脸横肉凶巴巴的,小麟子被唬得眨眨眼,几许被看穿的心虚。提着锦绒小食盒子,穿过景运门便往内廷方向跑。
    深冬的清晨,东一长街上的青石地砖渗透着阴凉,脚步踩上去也显得尤为冰冷。宫巷里隔一段就一个扫洒,冷风呼呼地迎面吹,把她的太监帽耳朵吹得一拂一拂。
    广生左门内,施淑妃着一袭兔毛领缠枝花纹对襟褙子,正在和三公主楚湄玩抛球。楚湄出生起就耳朵半聋,但是能读懂唇语,母妃叫她看左边,她就往左跑。施淑妃眼里是爱怜和欣慰的……就怕她长大了不灵敏,出嫁后受夫家嫌弃,自小训练着她的反应。
    小麟子提着食盒子从门外晃过去,森青的亮绸小袍子矮墩墩挪移。
    施淑妃瞥眼睇见,就把手上的球往她那边滚过去了。从小麟子的脚面滚到路中间,小麟子就立住了朝门里看。看到一个面生的娘娘,个儿娇小的,脸上妆容淡雅,眼里的笑叫人舒适。
    “诶,你帮本宫捡过来。”听见她向自己招手,小麟子便蹲下来弯腰捡。还没捞起来呢,里头又滚出来一只,她只好放下食盒子,用两只手去捧。
    然后站起来:“给。”不自觉瞄了瞄红墙下秀美的小楚湄。楚湄转过身躲。
    施淑妃佯作嗔责:“奴才是不可以这样打量主子的,小心挨板子。”
    小麟子立刻恭敬地勾了头。怎么才把脑袋哈下来往后退,却把自己的食盒子磕倒了,清香的八宝粥流到了地上。
    施淑妃掂帕子:“呀,装的是什么好东西?瞧本宫,叫你捡个球的功夫,倒坏了你一锅粥。”
    她做着歉然的表情,眼里可看不出真歉意。小孩儿的心思都门清,小麟子仰着下巴看她两眼,就把她眼底看清了。好容易熬了一晚上,想趁主子爷去圣济殿前端过去的,明明刚才那食盒子就不在自己的脚后面,宫里的颜色果然都是迷惑人的,正面一道,背面又一道。
    她矮矮的,耷着小脸蛋显得很有些沮丧。施淑妃便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带着楚湄回宫去了。
    东一长街又恢复了冷寂,听见竹扫把在地上嘶啦嘶啦的轻轻摩擦,小麟子弯下腰把食盒子拾起来。怕扫地的看见了要骂,便往另一条道绕着回去了。
    陆安海敷完胳膊就回了御膳房,转头看见她这样早就回来,晃荡晃荡没心没绪的。一问,粥打在路上了,他心里反倒默默松了口气,嘱咐她今儿个只管捏面点子。
    于是在皇子们考试前的最后这一天,小麟子没有见到她的柿子爷。
    是在保和殿做的卷子,正殿中央摆着五张紫檀木条桌,皇帝爷的几个儿子按着从小到大的顺序坐成两排。殿脊藻井下静悄悄的,请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过来监考,楚昂亲自坐在金銮宝殿上静候。辰时初开考,楚邹被人抬出去时已经接近午正尾声了,哮喘突发恶劣,呼吸难上,硬撑着一口气耗到这时候,最后一笔“敬”字没写完,就兀地面无血色栽倒在金砖地上。
    张福命人把他抱回了乾清宫。这个年迈的太监掬着拂尘走在前头带路,中开三阶的汉白玉石须弥座,两侧铜鎏金狮子威武矗立。当年是张福亲手把这扇门关上,这次又是他亲自命人把皇四子抱进去,时候像是自然而然,并没有谁人生出疑义。
    皇帝的脸色很难看。内殿明黄刺绣的龙榻上,匆匆赶来的太医把了脉,万幸不是被下药,怕是吃错了东西,饮食相克致使哮喘突然反复。
    孙皇后从坤宁宫中过来,肩上搭一抹彩凤镶雪狐毛披风,双颊被寒意吹得微泛娇粉。进来也不多看,叫桂盛去把人抱起来。
    桂盛踟蹰着不想抱,她就转而又叫小路子。小路子上前正要伸手,听见万岁爷开口:“淤气正滞在胸口未落,太医还未施针,一会儿朕给你送回去。”
    这还是孙皇后三年多来第一次踏入乾清宫,皇帝的语气是有些轻柔的。
    孙皇后却不领他的情,像不愿意在他的这个宫殿里多呆,淡淡的垂着眼帘:“回臣妾宫里施针吧,这里他不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从前小时候还不是都在这里过夜。
    楚昂有些无力,那短暂的情动来也即逝,他叫那个淑女来宫中磨墨写字、彻夜留宿,时间过去了这样久,花开花落有如惊鸿一瞬,他后来便深掩在心中,如同无有,不再去刻意触碰。她却心心念念难忘,提醒他那段存在。
    见孙皇后执意,便蓦地扯住她手腕:“这也是朕的儿子。”声音是轻,但不掩天子威冷。
    皇帝爷一向面容清淡,甚少对人施以重语,他这样一说话,气氛便有些凝滞。张福连忙对众人觑了个眼神,脚步声窸窸窣窣,轻轻地退出去。
    孙皇后把手拽回来:“你但且还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又可曾对他有过应有的怜恤?”
    她的眼睛是不看楚昂的,只是睇着龙榻上那个将满九岁的小儿。容长瓜子脸儿,下巴瘦削了,俊美五官清晰镌刻着他父皇的影子。她还记得那时的画面,那曾是他楚昂多么宠爱的一个儿子,却为着一个不过缱绻没多久的女人。
    “皇帝就一定要把臣妾仅有的,一点一点都剥夺走么?”
    楚昂默了默,松开孙皇后的手:“朕一直在试图弥补你们。”
    十步外张福弓着腰:“这些年,皇上对四殿下不闻不问,放任殿下在娘娘身边陪伴,便是怜恤娘娘的失子之痛。朝臣多有上表改立中宫、册立皇储,也都是皇上置若罔闻,一意保着娘娘与殿下们在后方无忧。娘娘不肯站出来,皇上便不忍心打扰。皇上对娘娘的一片苦心,做奴才的委实看在眼里,冒着胆儿说这番话,请娘娘赐罪。”
    低霾的太监嗓儿在殿脊下空幽回荡,楚昂不自觉凝了孙皇后一眼。
    孙皇后默了默,轻启红唇:“天家之子,如履薄冰。你是皇帝,自然有你的苦衷,臣妾无须这份怜悯。皇上若是真心把邹儿当儿子,就该让他出宫建府,将来安静地做个闲王,而不是把他逼到这等份上。”
    那小子自幼天马行空,他的心思在哪里,楚昂做父亲的又岂能看不明白。这便是当年对他说那句“几时若明白了朕的良苦用心,几时再来见朕”的用意。
    他不逼他,这些年一直都在静观,对他默默等待。
    直到普渡寺楚邹叫出那声“父皇”起,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楚昂便知他已是想明白,决定投靠自己了。
    “你还是不了解朕,不了解这座宫廷。”楚昂说:“邹儿若不上那个位置,他年或将不如朕昔日。在皇权至高之下者,唯有资质平平才得偷生。从前在王府里,朕宠他,只是宠爱一个幼子。如今面对的是朝廷与天下,越是得宠的龙嗣便越容易四面楚歌……朕的这些儿子中,只有他是最做不成闲王的,唯有一个办法保他安生……便是让他也与朕一样,为孤,为寡,高至无人匹及。”
    他的言语里有无奈与决绝,这些年朝政不易,人前人后的真情假意,都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而他从前在王府里,却是那样真实的阴柔与多情,那么地需要并缱绻她的慰藉。
    此刻他这样看着她,年轻的面庞清削俊朗,眼里的孤单藏不住。
    孙皇后假装不看见:“你不问问他自己肯不肯,便这样替他决定。”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圣济殿里整日攻读的身影,坤宁门□□断了多少只箭,朕都有叫人看在眼里。皇后既不肯再给朕机会,朕便一个人为他铺平这条路罢。”等不到她的体恤,楚昂轻抿薄唇,滞滞地凝了眼孙皇后,笔挺身躯从她身旁携风掠过——
    “这些天你也做好准备,他此次考得优异,大约不日便要另请东宫入住。”
    大皇子楚祁与长公主楚湘一直候在殿外默默地听着,见父皇离去,便大步走进来,在床头围住。
    施过针之后的楚邹转醒过来,苍白的脸上嘴唇干而无色,叫了声:“母后。”
    孙皇后爱怜地握住他手:“是你自己这样决定的?”
    嗯。楚邹点点头:“儿臣怕最后不是哥哥……母后与姐姐便要受人欺负。”
    他气息很弱,说话慢慢,胸口依旧窒闷地上不来气。
    楚湘眼角湿红:“弟弟劳心这些做什么?你倒是自己一条命不好了。”
    楚邹没应,看了眼站在最末的哥哥。
    楚祁刚才在殿外已将父皇那番话听得一字不落,此刻面色淡淡的,见楚邹望过来,便踅步上前:“四弟又何必多想,我无意与你争就是了。”嘴角忽地有些悲怆,到底是坦然地迎了楚邹目光,扯了扯唇角:“自讨苦吃。”
    这是多年来哥哥头一回对自己这样澈然,楚邹便也对他笑了笑,咳咳咳……猛地却呛住了咳嗽。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伍肆』烟花三十
    孙皇后叫桂盛去打听消息,桂盛出坤宁宫绕了一圈,没过多久就回来汇报。
    其实不用细想都知道,这两面三刀的太监必是早已经私下里打听完毕了。
    孙皇后默默地听完,问:“你是说,小麟子的食盒被施淑妃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