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
说着就牵住陆梨的指尖,朝内廷方向转身。
“吱嘎——”“吱嘎——”
“轰!”“轰!”“轰!”沉重的朱红宫门发出钝涩的声响,从午门到东华门、西华门,奉天门、左翼门、右翼门,外三道、里三道大门顷刻立时阖起。
那是一场嗜血的厮杀,京防三营五千兵与除了金吾卫之外的其余上五卫刀戈相见。正月十五的皎洁月光似圆盘一样挂在紫禁城的头顶,那圆盘底下是长剑刺破喉咙,弯弓射穿肚子,夜幕中冲刺着沉闷的嘶吼与喷涌的鲜血。一场雪下得很大,隔天锦衣卫与直殿监去抬人的时候,汉白玉台阶都被零零种种的尸首浸润得一片黑红。
后人有传那天的宫变或许是皇太子有意示下的狠招。毕竟二皇子在军中多有人脉,太子这般血洗一次,再后来填充进去的就是甘肃山西那头与江南营房的将士了。冯琛与江南都是太子爷的心腹人马,这使得太子在之后几年闲置东宫的光景里,手上也依然把持着京防四营的军权,让皇上不能轻易动他几何。但一切也无从考证。
那天晚上的后宫如临大敌,刀剑相击声穿透寂寥的长街,东西六宫的每一个院落都黑悄悄的,像没有人气。宫女太监们哆嗦着立在蓝绿廊檐下,或有无声逃躲的,都在害怕厮杀逼近后的命运轮转。
皇帝坐在天一门的阁子里,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成年儿子们的威胁。皇室人家逃不出的轨迹,没有子嗣的时候忌惮兄弟,有了子嗣,开始忌惮长大起来的儿子。
楚昂那天晚上连问了两次:“太子人安在?”
这时候问,可见他对楚邹的倚重,又或有几分忌惮。想来楚邹今夜出宫,也并非绝然是碰巧。他才发现他其实一直看不懂这个儿子。
张福哈着腰,七老八十的老太监了,沙哑着嗓子答:“听前头打得厉害,怕是太子爷已经回宫了,不然后宫不会到这时候还没动静。”
说的也是,若非太子回宫,老二此刻早该逼进来。
楚昂便不语。
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从东筒子往北走,三刻的功夫也该走到头,如何此刻还不见人影。”
张福这才听出皇帝隐匿的忧虑,连忙替太子开解道:“估摸着是打得狠了,匀不开身。万岁爷宽心,太子是您打小看着长大的,孝顺、重情义,心中敬着他母后,一定是以万岁爷为尊。”
楚昂便沉默,一袭明黄团领升龙袍在烛火下打着幽光,隽朗的脸庞上几许空茫。
花梨木嵌玉雕花圆桌旁,张贵妃便勾了勾嘴角,表情从最开始的自信与决绝变作了冷寂。到了这时候,其实也知道大概没戏了。看老二这么久不进来,穆光耀也没出来晃影子,只怕那外头守园子的早就是太子的人了。中宫皇后没有挑错人,换作是老大、老九,都没有这个狠劲。
楚昂察觉,问她:“十几为夫妻,一朝相反目,贵妃除了笑,便没有想对朕说的?”
张贵妃答:“有什么可说的?皇上心中的夫妻,永远都是孙香宁,臣妾在皇上心里又算得了什么。争来斗去几十年,到最后斗得头破血流、相敬如冰,最初的情分也没了。臣妾也过够了,没什么可说的。臣妾笑,只是笑皇上挑了个好儿子,可今儿这儿子大了,除了你这父皇与兄弟,又添了一道男女情,连皇上也把不定他了。”
说着便把手上的戒指徐徐摘下来,搁落在桌面上。自从去年犯头疼病到现在,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四十一岁的妇人,比楚昂小了三岁,可坐在他身边看着却要比他老成许多。
那绿的紫的水晶在烛光下闪烁,孤零零,楚昂并没有去接回。当年十几岁她笑靥如花,楚昂清冷隽逸的从园中路过,直勾勾看去一眼,又作若无其事。他永远也不可能为她俯首贴耳,他给她的只是居高临下,是额外的。
而皇后却不是,只要孙皇后人在那里,楚昂的心便在那里。她可以不理他,可以言辞挖苦他,他想通了,都愿意哈下姿态去讨好,没皮没脸地蹭去她宫里,情愿吃她的眼刀子,他甘之如饴。
这是张贵妃永远也得不到的特权。心想通了就更加的凉薄而遥远,戒指就那么冷落着,张贵妃也不出声讨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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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皇太子在那天晚上是否动过谋反的心,彼时前朝兵刃相接,御花园皇帝被困,楚邹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倘若一个念头错开,便得了他父皇的天下也未必。
戌时末了的后宫,灯笼打着幽红的光,楚邹才与陆梨跨进内左门,便见暗卫与太监过来禀报,只道袁明袁白两兄弟被锦秀带走,李嬷嬷晕倒在院子里,孩子不见了云云。
楚邹听罢容色顿然一沉,转而去到广生左门外,果见小九楚鄎身穿麻衣素服,怀里抱着母后的两个花瓶子,面前搁一盘荷叶肉和一碗荔枝羹,冷凄凄地跪在承乾宫门前的甬道上。而身后宫门紧阖,他兀自将锦秀护在里头,半只蚊子也进不去。
楚邹问他:“孩子呢?”
小九浑身颤了颤,只是跪在地上答:“太宗皇帝祖训,上天之德,好生为大,人君法天,爱人为本。四海之广,非一人所能独治,受天明命,方能为天下主!1望四哥今夜贤仁大义,不记私怨,救父皇于围困,饶康妃不死!”说着把瓶子一放,双手趴地深深一伏。
他是把他四哥想得有多不堪,这话说得,好似天下间的违逆不义之事,出自楚邹都不无意外。且不说楚邹尚未谋反,那不知情况的听去,怕不会以为太子等不及皇位,存心不去救皇帝。
那天晚上楚邹布置周密,原打算等前朝后宫一乱,一箭将锦秀射死在园中,让老二去担罪。怎知道春绿一紧张,不仅坏了老二自个的事,还让父皇生出警觉,把小九和锦秀送了出来。小九就是这宫里的免死牌,不论是看在皇帝的面子还是楚邹的面子,一般人都不敢为难,此刻既出来这么久,也不晓得锦秀是否伺机求了救兵。时间本已紧迫,竟还被他这么一捣乱。
楚邹看着对面的楚鄎,楚鄎的眼睛没有看人,只是孤寂地盯着面前的砖地。光阴流逝飞快,昔日的嗷嗷小儿现年也是楚邹从前的岁数了,在母后逝世那年,楚邹也才不过十岁。只是从前的楚邹已然独自出宫历练,个头与胆识亦比现在的楚鄎要大得多,不似楚鄎这样惴惴怯懦。
楚邹看了一眼,心中便又是悲哀又是气恨。抚辰院周围布哨,除了小九,便没人能把孩子偷走,只因他是自己最亲的弟弟。
他是不是以为摆了这些母后的旧物,便能够让自己心慈手软?
楚邹几步走到跟前,皂靴一脚踢翻了两盘菜,单臂把楚鄎从地上托起:“我问的是孩子,我问你把篮子搁到哪去了?”
他的目中渗透着冷戾,英俊的脸庞贴近过来。这样的四哥楚鄎没有见过,牙关不禁咯咯打颤,豁出去道:“那孩子四哥不当生,他是个腌子,生下来只会惹朝臣非议,惹父皇咳嗽,鄎儿已经把他送出金水河了。”
金水河?一个八个月大的宝宝,是能站能爬的,不是襁褓婴儿,倘若在篮子里一个翻身,那就整个儿翻进水里了。
“啊……”陆梨听得霎时脚一软,身旁太监连忙伸手扶住。
晓得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命,楚邹一口血都差点涌出喉咙,难以理喻地看着楚鄎:“一个前朝该殉葬的大宫女,也比你亲亲的小侄儿干净么?”
凤目中都是失望,这个如何也养不亲的弟弟。
在母后去世后,父皇为了给贵妃一个机会,把襁褓的九弟叫给她抚养,可是长到两岁,却如何也走不近了。那时候的锦秀尚且敛藏,野心也看不出,楚鄎吧嗒着小脚丫在坤宁宫露台上走路,楚邹看着那张和母后似极的小脸蛋,心中都是爱怜,蹲下去抚他的脸,他却懵然而空洞的躲开。之后几次难得亲近,也被锦秀轻易挑拨。
是父皇造下的错。
楚邹到底没忍心掐上楚鄎的颈子,只是把楚鄎往地上一搡,拂开众人大步朝广生门外出去。楚鄎晃了晃,踉跄往身后一倒,地上孙皇后的花瓶就撞碎了。这一对她在世上最放心不下的儿子,终于在这天晚上兄弟决裂。
陆梨红着眼眶,对楚鄎道:“从来只见太子照拂九爷,不闻九爷有过回报,这原本是做兄长的应作的,可今夜这事九爷却是做过了。若是小柚子有个三长两短,这笔账陆梨记你一辈子,你太子四哥今儿做出什么决断,也都不足为奇。”
楚鄎垂着头,不知怎样应答。手心被破碎的陶瓷刺破,滴答滴答地渗着咸涩的血,他把手藏在身后。原意只是怕锦秀把孩子抱走,怕孩子公之于众,只是不想让陆梨和四哥再生纠缠,这一刻,看他们两个如此离去,忽然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迷惘。
孩子是被御膳房一个送膳小太监找到的,去给云明楼里的谡真王五子完颜辰送膳,回来的路上听到婴儿哇哇哭,招魂似的哭得响,他便跟过去瞧。
然后就看到金水河的弯道上卡着个篮子,里头似有个小娃娃头朝下的挣扎,他凑脑袋看,看到孩子后衣襟被一条树根叉着,半吊着上不来气。也幸好被吊在那,不然没两下就连人带篮子翻进水里了。
他把孩子抱起来,瞧着身上衣裳首饰都金贵,宫里头这么大的男婴也就只有庄嫔的皇十二子。怕不是谁心歹,趁今夜宫中热闹偷扔了,他就赶紧着抱回去给刘得禄邀功了。
抱给刘得禄的时候,脚趾头都被冻得青紫,刘得禄捂在怀里,坐在火炉旁暖了半晌,这才敢给喂半碗粥。
楚邹正从广生门里气汹汹出来,便看到吴爸爸怀里抱着个小圆球,麻杆儿似的从对面走过来。
“呜哇~”小天佑原本昏昏欲睡,待看到熟悉的爹爹和娘亲,小嘴巴一瘪眼泪又冒出来了。
脖子都被勒得一条红痕,嗓子也哑巴得不成样,噗噗的自画自说着。委屈了,是陆爸爸魂灵保佑,冥冥中又给卡在陆梨从前的地方,不然小小八个月就该没命了。
陆梨把宝宝兜在怀里亲着,楚邹想要看,她便冷着张脸侧过头一躲。
打小恩怨计较的性子,甚少和他真生气,一生气便不和他吭声也不搭理。
这是要他给明态度了。从前楚邹矛盾自责,是因为过不去心里那道负罪的关,如今做也做了,爱也爱了,骨肉都生下,那礼义又算得了甚么?
楚邹忽地便转过身去,睇了眼小九背后的承乾门,轻磨唇齿道:“四哥做不成九弟心中的仁义明君,今后你我兄弟情分了了,便各走各的阳光道罢……来人,给爷把这道门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处摘自《大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之十六》。
第206章 『玖捌』太平决裂
那天晚上的楚邹丝毫不留情面, 宫里的很多奴才后来私下都议论, 说太子那会儿被小九爷气的,或许真豁出去动过谋反的心,不然也不会那么公然地要杀康妃。
被楚邹安插在宫里的乃是几个年轻暗卫,原本因为太子亲弟弟跪在锦秀宫门前, 把她密不透风地护在里头,不敢造次。此刻听得楚邹这样命令,便取了器物开始撞门。
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两片宫门被撞得摇摇欲坠。两条红木长门闩忽而起出来,忽而又落进去, 吓得里头的太监宫女急惶惶搬缸子抬柜子, 纷纷过来死挡着。做奴才的也怕呀,跟的主子若死了自己也没好活。
那惊叫声四起, 承乾宫边上的几个宫都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半点儿声息。楚邹只是漠然地站着,银灰色铠甲在月光下打着冷光。陆梨抱着酣睡的小柚子立在他身旁, 大概一晚上哭狠了, 这会儿睡着了也紧紧攥着小拳头,嘟着粉嫩的小嘴巴几许不安定。陆梨瞧在眼里, 俯下去心疼地亲了亲。
楚邹斜眼睇见, 便帮着揩了下小棉毯子。陆梨是甩脸子不理他的,今个晚上若是真听他的话走了,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他楚邹也会瞒着自己不让知道。
那执拗娇蛮的模样, 叫楚邹看了略有些吃味,却又带点幸福的满足。相公……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词生出的有多么自然。此刻的陆梨站在他身旁,不再是主奴亦或其他的身份,她只是一个从小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女孩,然后就做了他的女人。
楚邹宠溺地搭了搭陆梨的肩膀。
楚鄎在边上看着,心里便抑不住的紧张,所有见血与争吵与动乱的场面都叫他惊慌。他盯着这样威冷的四哥,便觉得他的四哥又成魔了,他若是再和陆梨好,那就再走不成正道,要被朝臣弹劾,还要被史书诟病千载。
虽然锦秀在宫里不算一个好人,可在他的眼里并没有必死的罪,这宫里的妃子又有哪一个是真善茬呢?
楚鄎便冲过去,抱住楚邹的胳膊说:“四哥饶她一命,四哥饶她一命,她除了九儿与父皇,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大宫女。四哥可怜父皇孤寂,求饶她不死——”
他的语气里带着悲悯,对这宫里的一个人和一条鱼都是悲悯,其实在他的心里,锦秀无论爬得有多高,归到底又何尝改变过她是个大宫婢?他给她牵线搭桥,提点父皇给她荣华,何尝不是对她抚养之情的一种怜悯?
十岁男孩带血的手挂在楚邹清健的身躯上,显得渺小而晃荡,楚邹是任由他去的,只是仰头望着灰蒙的琉璃瓦说:“九弟是个男儿了,四哥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经出宫历练。宫外天大地大海阔天空,太多的风景是你没曾看过,一个前朝的宫女不值得你挂心!”依旧叫砸门。
那门板子晃荡,听见砰砰地巨响。正殿里锦秀背对着窗子而坐,手指就止不住地发抖。又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夜晚,这样紧迫这样真实,让她想起朴玉儿产后被吊死的雨夜,她跪在她晃荡的尸首下心惊恸哭。贪生苟活了十多年,如今那个高丽女人的女儿携着她的真命天子索命来了,这是报应。
那天晚上的锦秀以为必死无疑,那样的感觉她发誓此生不愿再经历第三回。
她就对婢女香兰说:“给本宫掌灯……扶我去后面开柜子。”声音也在发抖。香兰紧张得不知所措,只是呐呐地举起烛台。
“砰——”半刻不到的功夫宫门被撞开,里头奴才四散,楚邹抬起修长双腿迈进去。正殿的雕花红门大开,看见锦秀坐在中间的妃子榻上,绾着三品女官的大圆髻,上插简单珠钗,身上穿一袭略见年岁的淡紫色宫服。
等待人群迅速将自己包围,便幽幽道:“我在这宫里快二十年了,皇城下年日漫漫,慢得我不知何处是个头。直到遇了小九儿与皇上,这才觉出些活气。自认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偶或那一两件,也都是为着皇上。可今儿太子殿下既不容我活,我左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扛不过只是个死。要感谢小九儿给我脸面,还来送我这一程,只是可惜不能再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娶妻生子,再陪着你父皇到老了。”
她说着,上挑的双眼便透过昏黄的烛火,哀哀楚楚地盯着楚鄎。那瞳孔幽深,一身昔年宫女打扮,便又让小九想起幼小在张贵妃跟前的小心翼翼,想起锦秀对自己的悉心照料,想起这些年与她在这深宫的互为依靠。
楚邹磨着唇齿冷叱:“勾结阉宦,左右圣躬,杀人害命,欲盖弥彰,江妃做过什么心里清楚,何妨再在小九跟前做戏?只管受箭就是!”
时间紧迫,他也不与她废话,说着便从身旁侍卫手上接过弯弓。
那天晚上的箭是楚邹亲自射出的,可谁也没想到小九会忽然冲过去为锦秀挡箭。楚邹的箭才离弦,便看到他一道条长的身影飞跑去锦秀的对面。也是楚邹自小练就的箭术好,千钧一发之际忙将箭尾迅速一偏,这才没有射中他的后肺,只险险地刺入了他单薄的右肩。
“噗——”沉重的力道带得楚鄎整个儿扑倒去地上,那被花瓶剜破的手心趴着砖面,顿地抹出来一道鲜红血痕。这一幕是连锦秀都想不到的,这个皇帝最珍爱的十岁皇子,他竟然会替自己受死。
她诧了一诧,连忙叫一声“九儿”扑过去抱住。
楚鄎忍着穿骨的痛说:“鸦有反哺之义,羊知跪乳之恩,鄎儿不想康妃死。”无力地往锦秀怀里一倒,那少年的身板便赫然挡在了她前面。楚邹射不出第二箭,冷声命令:“去把九弟给我拉开!”
他的嗓音喑哑而狠绝,原本就紧迫的时间,便因为被小九这一耽搁,而失去了争分夺秒的紧要时机。
皇帝楚昂就是在这当口进来的——领侍卫内大臣宋岩在宫外得知消息,带着三千兵攻入玄武门,进御花园解了皇帝的围困。他们宋家不论皇子与宫妃,只唯一忠于皇帝,手执长剑跪地请罪:“接到太子消息,微臣救驾来迟,吾皇圣安!”
说这一句话,虽给了楚邹一个台阶,但也堪堪挡了楚邹谋反的念想。园子外头把守的都是楚邹的人,因此便不得不把道让开。
楚昂一路隐忍着不说什么,万没想到进后宫却看到这样一幕——十岁的楚鄎左手被剜得鲜血淋漓,右肩上负了箭伤,而楚邹的手上尚拿着弓预备再发。站在他身旁的陆梨,怀里竟然抱着个八个月大的小奶娃。
“皇上——”锦秀看见他来,立时泪目凄楚地唤了一声。
宁将自己困在园中不救,原是处心积虑要谋这个逆。六年了,这个儿子从起初到现在,原来从不曾有过改变。
那天晚上的楚昂,便彷如龙威被触犯,当众抬手煽了楚邹一巴掌。
“啪!”明黄的龙纹袖摆拂面即离,那一巴掌煽得很重,一缕鲜红顿时从楚邹线条分明的嘴角溢出来。
楚昂强抑着愤怒质问:“他是朕的儿子,谁人给你的权利?!”
这话说的,好像楚邹不是他的儿子一样,又可记得昔年如何当着何婉真的面介绍——他是朕最宠爱的第四子。噺 鮮 尐 說
这是继少年十四之后的又一个巴掌,当着四围宫人奴才的面,这样毫不顾忌。楚邹咬了咬牙,却不予辩驳,只转头看着宫墙道:“皇子不应与宫妃太过依赖耳,母后若在世,也定不愿看到今日一幕。儿臣,自问心无愧!”言罢便率着一众手下跨出承乾宫。
那是父子二个在短暂和睦之后的又一次决裂,离楚邹回宫时隔竟不到短短半年。宫里头的太监们私下都说,这皇帝与太子与小九爷怕不是五行相克,怎的逢与他三位相关的事儿,就没有一件是太平。
一场雪下得厚重,厮杀过后的奉天门场院里死伤数千人,正月十六停朝五天,锦衣卫与直殿监清早就忙着抬走零零种种的尸首。小九失血过多,再因紧张过度而发了高烧,被移到皇帝的乾清宫里调养,康妃锦秀衣不解带地在跟前照拂着,听说两夜没阖眼。
正月十七的清晨又飘起大雪,楚邹怀里抱着八个月的小柚子,跪在养心殿外的露台上请罪。跪了很久,都不见说话。洁白雪花沿着金黄琉璃瓦轻盈洒落,小柚子罩着小斗篷,帽尖儿像一座塔,伸着粉嫩小手去抓雪,忽而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
“哈啾——”细细的一小点声音,带着婴儿的奶气,打破沉默的寂静。皇帝隔着台阶与栅栏端坐在御案上写字,闻言抬起头,看了看那张与记忆中儿子相似的小脸蛋。光阴飞梭,昔年备受珍宠的小子业已为人父了,可这“父”,却当得叫天下世礼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