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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节

      锦书看着他脸上与年纪不符的坚毅稳重,心头忽的一酸。
    不管怎么说,这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倘若生在寻常人家,还在同父母撒娇。
    “慢慢来,”她温柔道:“有母后陪着你呢。”
    母子二人一道在甘露殿用了午膳,彼此夹菜照顾,温情脉脉。
    这里原本该有三个人的,然而这会儿他们都知道彼此心里已经足够难过,自然而然的避开了那些会令人伤怀的话题。
    新帝登基,少不得要加恩外家,承熙也没避讳,问过何公等人意见,给姚望授了位高虚职,两个舅舅官升两级,给的是实职,连带着程玮与其子都得了封赏,又加恩太后生母程氏,追赠正一品奉元夫人。
    这倒没人说三道四。
    姚家毕竟是外家,天子登基加恩,并无过分之处,姚轩与姚昭都还很年轻,本身官位不高,远远没有触及到几位托孤老臣对于外戚的警戒线。
    几位辅臣都没吭声,更不会有人在这个关头跳出来惹人注目,新帝登基,正是要杀鸡儆猴,大肆立威之际,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冒头,随即遭受痛击。
    新朝自有新气象,承熙继位后一月,便有前线喜讯传来,薛廷伍联合河西道守军屡破敌军,趁夜奇袭,烧其粮草后又行突击,敌军溃败。
    奏疏到达长安时,匈奴已经退回漠北,河西道再不闻战鼓之声。
    这开了一个好头,匈奴退却,内政稳定,承熙更能将帝位坐的稳当。
    “瑞雪兆丰年,”何公站在含元殿内,望见远处宫阙覆盖一层洁白,叹道:“明年又是好年头。”
    匈奴压境危机过后,锦书便病了,这些日子以来,内忧外患都压在她身上,事情没能解决时倒不觉有什么,然而等危机解除,便再也扛不住了。
    承熙刚刚没了父皇,见母后病了,守在她床头默不作声的落泪,唯恐哪一天只留了他一个人,锦书又心疼,又好笑,喝药也勤,过了半个月,人便恢复过来,只是身子还有些弱,内殿里炭火烧的旺,身上也围着狐裘。
    “还要多谢何公,”锦书轻轻咳一声,真心实意道:“若不是你帮衬,圣上未必能这样快适应。”
    “娘娘说哪儿的话,”何公摆摆手,道:“圣上本就聪慧,又有先帝多年教导,便是没有老臣,也能稳得住。”
    锦书淡淡一笑,却听何公道:“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安置楚王?”
    何公历经四朝,见得事情太多,事后略加思索承熙登基前夜之事,便知楚王有意帝位,是故有此一问。
    “他于社稷无罪,反倒有功,无缘无故问罪,只怕令天下人寒心猜忌,”锦书顿了顿,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时之间,我也没什么法子。”
    何公微微颔首,忽道:“娘娘有没有想过,赐他一房妻室?”
    他不知内情,问的自若,锦书心里反倒有些不自在,沉默一会儿,道:“他若愿意也就罢了,倘若无意,成就一对痴男怨女,反倒是罪过。”
    何公毕竟是男子,很难从男女之情的角度去考虑,更多是以朝廷利益出发:“只消为他赐婚,叫两下里亲近几分便是,倘若留有子嗣,他日生事,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先将作乱之人诛杀,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再加恩其子嗣,这等事情还少吗?
    一提起这事儿,锦书便有些头痛,然而何公既然问了,她不做声,也不太好,半晌,方才迟疑着道:“此前,我也几次三番想为他赐婚,只是都被婉拒……”
    何公眉头微蹙,道:“娘娘头一次提及此事,是什么时候?”
    锦书知道他想听什么,实言道:“他还在甘露殿时,我便提过了。”
    “原来如此。”何公神情微微凝重起来。
    若说前几日楚王婉拒婚事是为防范皇后,但早在许久之前,皇后于他有恩时尚且推拒,可见是当真不情愿了。
    楚王正当年少,身边既无子嗣,也无姬妾,如此行事,委实令人生疑。
    “再等等吧,”何公在心中思忖:“年夜宫宴上,便试他一试。”
    第144章 夜吻
    先帝新丧, 年夜宫宴虽不会取缔,却也不会有多热闹。
    锦书吩咐尚宫局不必张灯结彩, 更不闻声乐歌舞,菜式照旧,一众人说说话,便准备打发众人散去。
    宗亲们自然是要请的,先帝的皇子公主也不例外。
    何公儿女不在京中,年夜也难归家,承熙虽不乏顽劣之时,却将何公视为亲人, 特此降旨, 请何公夫妇入宫,一道行宴,宴席结束后便在宫中歇息, 明日再回家。
    他既是老臣,又对承熙忠心耿耿,锦书听过之后自然颔首, 并无质疑之处。
    细细盘算年夜宫宴来人, 倒也有不少。
    大公主婚后日子过得和美, 同驸马生有一双儿女, 三公主这会儿才十来岁,加之先帝新丧, 需得守孝, 赐婚之事, 倒还不急,反倒是二公主,坐在大公主身侧,神情憔悴,竟比一侧皇姐还要见老。
    贤妃死后,萧氏一族被先帝追究,夺官贬黜,唯有萧循与其母葛氏得以幸免,甚至格外开恩,允许萧循出仕。
    萧循同二公主感情淡淡,葛氏更不喜这个儿媳,早先在萧家,还得顾忌其余人,到了这会儿,自然少了许多忌讳,虽不说要害她,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更不必说,谁都知道二公主与太后有恶,巴不得躲开她。
    “奴婢听说,萧大人身边通房有孕,二公主为此同婆母大吵一架,”红叶动作轻柔,为锦书簪一支金步摇,道:“宗正寺打发人来问娘娘意思。”
    锦书同二公主没什么交情,甚至还有嫌隙,那也是先帝的骨肉,她不会害死她,但也不会出手庇护。
    毕竟,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不用管,”锦书淡淡道:“葛氏膝下唯有一子,二公主嫁过去这么多年,竟无一子半女,她心急,也不奇怪。”
    “嗳,”红叶早猜到会有这结果,也不奇怪:“奴婢这就吩咐人去传信。”
    “走吧,”锦书最后扫一眼镜中人,道:“圣上该在前殿等着了。”
    年夜里会开的花,大概便是梅花,尚宫局听闻这次宫宴既无女乐,也无舞姬,唯恐殿中空泛,便折了梅花插瓶,每个桌上摆一份儿。
    为了避讳,选的是白梅,而非红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承熙坐在上首,天子的位置,看一眼底下大不相同的人,向何公道:“太傅当初所说,便是这意思吗?”
    年夜团圆,他这样说话,难免有些不当,然而何公瞧见承熙眼底伤怀,嘴唇动了动,劝慰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这会儿在他面前的,是个失了慈父的孩子,而不是天子,那些刻板的劝诫,还是暂且搁置吧。
    “生死轮回,本就是寻常事,有死方才有生,循环罢了。”
    锦书扶着宫人的手缓缓入内,承熙与其余人起身去迎,她含笑往儿子身边坐下,方才示意其余人落座:“你若惦记你父皇,宴后便往奉先殿去,同你父皇说说话,他必然也很想你。”
    “是,”承熙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不当,笑了笑,道:“都依母后便是。”
    这一茬儿被掀过去,很快便有人出言调节气氛,不多时,殿中人便言笑晏晏起来,只是碍于国丧,不敢高声作笑,惹人注目。
    锦书坐在上首,忽觉高处不胜寒,俯首去看,便生时移世易之感。
    也是,她在心底感慨,先帝在时,位分低微的宫嫔也能来这儿坐一坐,现下承熙登基,除去那几个身下有儿女的太妃,其余人都没这个资格了。
    毕竟是新朝。
    那些曾经给予她讥讽不屑的女人消失,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可在这个关头,她却莫名觉得感伤,甚至于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
    可掐指算算,她也不过二十四岁。
    示意一侧宫人斟酒,她缓缓举杯,内殿众人见状,纷纷停下言语之声,面带恭敬,听她说了一通祝词,方才先后饮尽杯中酒。
    “母后不擅饮酒,少喝些吧,”先帝去世后,承熙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像父皇叮嘱母后那样,同她絮语:“待到第二日,要头疼的。”
    锦书听得微笑,却也依他:“好,再喝最后一杯。”
    母后说话算话,这事儿承熙还是知道的,安下心来,转头去同几位宗亲说话。
    银制的酒盏小巧精致,琼浆玉液剔透晶莹,锦书手指夹住,轻轻摇晃,却觉不远处一道目光朝自己投来,平静,但不容忽视。
    是承安。
    隔着承明殿内暖香中夹杂着清冽酒气的一段空气,二人四目相对,面色同样沉静如湖。
    到最后,还是承安先行举杯,遥遥向她致意。
    锦书淡淡看他一眼,别过脸去,没有理会。
    桌上那杯酒,也没有再动。
    承熙反倒笑了,唇边涟漪淡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去向席间人说话。
    何公上了年纪,身体倒很康健,饮酒几杯,兴致愈发好了,看一眼周遭人,说要行酒令。
    他既德高望重,又深受圣上与太后尊敬,加之今夜并无舞乐,倒也略觉无趣,是以何公提起这话后,众人见圣上与太后皆无异色,便含笑允了。
    皇族中人自幼习文习武,只是行酒令,自然以为无甚难度,然而何公似乎有意为难,面上笑的和煦,题目却出的难,依仗自己才高,先答完后,便笑吟吟瞧着其余人。
    坐在他下首的便是九江王,文采斐然,时人称颂,听闻何公出题,早已技痒,略加思索,紧随其后答了出来。
    接下来的汾阳王年长,文采倒也不弱,踌躇一会儿,总算磕磕绊绊的答了几句,至于其余人,有能答出来的,也有没能答出来的,不过罚酒三杯,一时之间,席内气氛颇为热切。
    如此十几局过去,又一次轮到承安时,他便笑了:“何公可欺负人了,明知我是武夫,不擅舞文弄墨,这是您这次却失算,这题我此前听人讲过,刚刚好答得出来。”说完,便将心中所想念出。
    何公抚须大笑:“了不得了不得,罚酒诸多之后,楚王殿下总算免了一回。”
    一众人皆在笑,承安心中本就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自不在意,余光瞥见上首锦书唇畔含笑,重重灯影之下,容态静婉,竟不似尘世人。
    心中柔意上涌,不觉笑了出来。
    何公将笑意止住,目光四望,缓缓道:“楚王殿下好容易成一回,老臣正该送些什么庆贺才是。”
    “哦?”九江王酒意上涌,颇为捧场,笑着问道:“何公打算送点什么?” 众人一齐笑了,打趣起来。
    何公也在笑,似是随口一提,玩笑般道:“老臣厚颜做媒,送楚王殿下一桩姻缘,如何?”
    锦书不意何公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心中诧异,隐生担忧,然而那是托孤辅臣,好意提出,她总不好打断,便只垂下眼睫,静看事态发展,
    承安不易察觉的看她一眼,眼睫微动,转目去看何公,轻笑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非也非也,”何公摆摆手,笑道:“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平天下,楚王殿下,可别钻牛角尖。”
    说着,他朝上首锦书去看去:“楚王殿下也要称呼太后一声母后,作为长辈,您更该劝一劝才是。”
    锦书淡淡一笑:“他若无意,勉强也没意思。”
    承安听出她话里有话,心头闪过一抹阴翳,转头去看何公,含笑告饶:“我是素来认死理的,何公勿要见怪。”
    吩咐一侧宫人满斟三杯,他道:“小子不识好人心,该当罚酒三杯。”言罢,一饮而尽。
    何公今夜本就只是试探,听他语气温和,内里强硬,便歇了心思,顺势下坡,笑眯眯道:“倒是老臣鲁莽了。”
    二人你来我往,众人未必看不出几分门道,然而内里牵扯太多,却没人愿意跳进这泥坑,很快便将话头转到别处去,言笑晏晏起来。
    先帝丧仪未除,年宴也不会如往常年一般持续一夜,过了午时,便各自归府散了。
    更深露重,锦书先吩咐人送何公夫妻往空置宫殿歇息,又叫人将几位年长的宗亲好生送出宫门,最后,方才为承熙系上大氅的带子,道:“你既想去同你父皇说话,便去吧,只是记得别熬太久,仔细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