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他们不借钱,叶家姐姐就有理由哭了,哭郝善人命不久矣,哭郝善人以前如何如何帮助他人,现在却如何如何被人辜负。哦,最好叫叶家姐姐抱着女儿一起哭。正平兄这时也做出一副砸锅卖铁的样子,好给郝家送钱去。”柯祺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人参那样贵,这钱当然是不经用的。叶家姐姐哭上一两个月,郝家叶家终于都一无所有了,她为了能给丈夫看病延命,就只能咬咬牙把女儿卖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柯祺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都明白了柯祺的意思。
说叶正平忘恩负义?好,那最后砸锅卖铁给郝善人看病的人是谁?而曾经受过郝善人帮助的哪里又只有叶家一个,那些人呢?他们为何没有站出来?行善积德的郝善人最后竟落得卖女求医的下场!
这忘恩负义的帽子扣谁头上,也不能再扣叶正平头上!
柯祺这主意真真是好极了!叶正平却不觉得欢喜,道:“那我姐姐怎么办?还如何和离?”
柯祺也不卖关子,继续往下说:“自然是有办法和离的。人牙子就要上门的前一天,叶家姐姐忽然得佛祖托梦,只道郝善人命中确有一劫,只是他平日多有善行,于是佛祖为他留了一线生机,这生机落在郝善人的妻女身上。只要郝善人的妻女发愿要为他在佛前祈福十年,郝善人就能立即转危为安。”
十年后,郝萱儿才十五六岁,完全不耽误她议亲。而她有了为父祈福的好名声,就算她是跟着母亲住的,而母亲又和离了,但还有谁敢轻看她?这几百上千年,不管谁做皇帝,都是以孝治国的啊。
邵瑞的眼中带着不自知的崇拜,他觉得柯祺真是厉害极了。
柯祺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部分,道:“叶家姐姐至今未能给郝家生下儿子来,她若是正经做了在家居士,定是不好再和丈夫同住的。而她已在佛前允了要修行十年,等到十年后,她年岁大了,那时肯定更生不出孩子来了。叶家姐姐就能用这借口哭哭啼啼地自请和离。”叶姐姐如今都已经快三十岁了。
没有理由就制造理由!柯祺虽很鄙视重男轻女的思想,但不妨碍他利用这一点来帮助叶姐姐。
十年后再和离就来不及了。叶家姐姐只用说,她不愿意叫丈夫日后膝下荒凉,于是现在就自请离去,好叫丈夫能早聘新人。而她就算和离了,既然说好了要祈福十年,也不会少祈福一天。于是当日后有人说起叶姐姐时,她先是耗尽家财为夫看病,又由佛祖提点愿意为丈夫祈福,后来更是因为没能给郝家延续香火而主动提出要和离……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说明叶家姐姐有着贤良淑德的好品性啊。
叶正平的眼睛彻底亮了。如此,他姐姐彻底脱离了郝家,却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
简直是绝了啊!
“只要顺利和离了,叶家和郝家就能渐行渐远。至于郝善人……他重新活过来了,那些受过他帮助却不愿意借钱给他的人,再见着他时是不是要觉得尴尬?人性总是卑劣的,这些人起初就算真的良心有愧,但他们渐渐就会看郝善人不顺眼从而避开他了。若郝善人还愿意继续帮助他们,他迟早会被人吸干了骨髓。而若郝善人不愿意再帮助他们,那么升米恩斗米仇,他的好人缘就此将一去不复返了。”
哦,叶正平还可以叫人去各个村子里传一传郝善人的事迹,明夸暗贬,叫他再也娶不上妻子。
邵瑞高兴地说:“正平兄,当你要‘砸锅卖铁’时,可以把东西都‘卖’给我家的管事。你放心,你的东西还是你的东西,只是暂时存放在我那里而已。”他恨不得自己的好友能在明天就洗清这一身的污名!
“药材和大夫……就由我来安排吧。”谢瑾华说。计划中最容易出错的部分就是药材的控制和那位需要演戏的大夫了,谢瑾华不愿意叫柯祺的计划中出现什么意外,所以才非常主动地揽过了这些事。
大恩不言谢,叶正平此时已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的眼眶隐隐有点红。
谢瑾华又看向柯祺,道:“柯弟……你成长至此,我就放心了。”他一直知道柯祺多智多谋,但柯祺今日的表现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在短短时间内想出如此计谋,日后自立门户也不叫人担心了。
邵瑞觉得这话听着非常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想了想,忽然想到了自己亲爹那张慈祥的脸。在他去年顺利考进秋林书院时,他爹拍着他的肩膀,欣慰地说:“儿啊,你长大了,爹就放心了啊。”
嘿,这两句话就是一个意思,连语气都差不多啊!
柯祺见谢瑾华端着一副少年老成的表情,只觉得他这样子非常好玩,心中的恶趣味再次发作了,道:“全赖谢哥哥平日的教导,我一定不会叫哥哥失望的!”他自以为是在陪谢瑾华玩装大人的游戏。
邵瑞觉得这话听着同样耳熟。他在他爹面前不就是这么保证的吗?
老实说,邵瑞有点搞不懂这夫夫俩在玩什么。
大约是某些很有趣的……吧?
第五十一章
四人又趁热打铁把柯祺的计策完善了一下。
“……长公主也是在家居士, 所以叶家姐姐只要成为在家居士就可以了,不需要专门住进庙里过清苦生活。”柯祺虽未见过叶家姐姐, 却也不想让她继续吃苦,“只是, 若叶家姐姐日后还想要改嫁……”
谢瑾华不假思索地说:“这就要看正平兄了。三年后又是大比之年。”
三年后, 这个事情的热度肯定大为降低了, 而如果叶正平能仕途坦荡, 他可以给姐姐在佛前捐个替身——这替身能够用木制的或者泥塑的人偶代替——只叫这替身继续行祈福之事,自然可以风风光光把姐姐重新嫁出去。那时就算还有人说什么,可流言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叶正平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不过,柯祺觉得叶家姐姐重新嫁人的几率不大。这并非是因为她要做三贞九烈的贤达妇, 而是因为此时的男女关系非常不平等,她好容易出了火坑, 大约早就心灰意冷了。而且, 她还要守着女儿。
叶正平心中急切。因他觉得外甥女在郝家得不到好的照顾——郝萱儿如今需要长期吃药,可郝发才很可能又把女儿吃得补身体用的好物拿去送给别人——他就恨不得能立刻把姐姐接回家。只是,计划的实施是需要时间的。现在是九月,要是计划顺利的话, 叶家姐姐应该能带着女儿回叶家过新年。
叶正平便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此事既然已有万全之策, 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在叶正平和邵瑞离开前,叶正平忍不住问起了另外的一件事:“书院中每过些日子就会在红林山上举办雅集, 过几日便又有一次了。谢贤弟可会参加?”
叶正平没有问柯祺,是因为柯祺要守孝,自然甚少参加各类聚会。
谢瑾华摇了摇头, 说:“过几日我二哥要成亲了,我和柯弟需回家一趟。”
兄长成亲是大事,雅集自然没法参加。不过,红林山上的雅集很多,错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谢瑾华不觉得可惜。他自觉已经过了要在人前尽力展示自我的年纪,对于扬名不扬名的事看得不重。
用柯祺的话来说,那是因为谢瑾华胸有成竹,所以才能一直保持平稳的心态。
谢二成亲前的两天,谢瑾华和柯祺回了庆阳侯府。除了他们二人当初那种特殊情况,成亲向来是件很繁琐的事,好在庆阳侯府中的下人们都训练有素,于是整个家中呈现出了一副忙中有序的状态。
谢大照例把谢瑾华叫去跟前,仔细检验了他的功课。这一回,谢大还把柯祺也叫上了。
“原是想要叫你帮老二挡酒的……你这几日都跟在我身边吧,虽不用你招待客人,你见一见他们也是好的,总归要心中有数。”谢大对柯祺说。柯祺和谢瑾华成亲时没有见过亲戚,这回谢二成亲对于柯祺来说是一个机会,好叫亲朋好友们知道,他如今也是谢府的一员,谢府已经完完全全地接纳了他。
若是柯祺能给谢二挡酒,他就能更好地融入谢府青年一辈的交际圈。可惜他身在孝期不能喝酒。好在已经过了三月重孝,因此柯祺的存在倒也不会冲撞了谢二的喜事,只是他要特别注意一点而已。
柯祺很是乖巧地应下了谢大的话。
谢大如今已经清楚了柯祺的本性,瞧见他这副小白兔的样子,大哥面上虽没有表情,脑海中的思绪却翻涌了好几回。在谢大的心目中,小四就是一朵旷谷幽兰,这兰花却如今被一只狼叼去了窝里。
狼也不错,至少狼很忠贞。
谢大如此安慰自己。
“好了,老二肯定还有事和你们说。你们快去找他吧。”谢大把幽兰和狼崽都赶去了谢二那里。
谢二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可见十分满意自己的亲事。定亲之前,两家的长辈曾借着上香的名义叫谢二和他未婚妻在寺庙中见过一面,谢二就此对他那位未婚妻念念不忘了,如今终于要娶她过门了!
谢二已经定下的妻子是按察使边家的表姑娘。安朝的按察使管“刑名”,相当于是后世的省法院院长。不过,这表姑娘只是五品小官之后,因父母俱亡,自小养在边老太太跟前。谢二身为侯门庶子,他娶妻时,要么娶勋贵之家的庶女,要么就娶小官家的嫡女。他和这位表小姐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不过,真计较起来,还是谢二高攀了。
这位表小姐虽如林黛玉一般在舅家讨生活,过的却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日子,她跟在外祖母身边,自小受着和边家嫡女一样的教养。要不是看着庆阳侯府内清清静静,要不是边家家主敬重谢大的为人,要不是谢二仪表堂堂且为谢大看重,边家哪里舍得把表姑娘嫁过来啊。
表小姐姓庄。和庄姑娘这位“妯娌”一比,柯祺的身份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不提身份,庄姑娘的嫁妆也极为丰厚,而这些都是柯祺所没有的。谢瑾华怕柯祺心里难受,于是就给柯祺布置了很多新的功课,叫他忙得脚不沾地。一旦忙起来,肯定没那么多时间东想西想了吧?
如果柯祺明白了谢瑾华的“苦心”,他肯定要默默竖中指。明明胡思乱想的是谢瑾华本人吧?
婚礼前的一天,德郡王妃也回了谢府。她做姑娘时住的院子还替她留着。
因王妃来了,谢府众人便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这种场合讲究“食不言”,屋子里安静得连筷子碰着瓷碗的声音都没有。柯祺是第一回 近距离接触德郡王妃,他没敢细看,只觉得王妃瞧着很亲切。
谢大和王妃是双胞胎兄妹,男的俊逸,女的美丽,但其实他们长得并不像。
吃过饭,谢瑾华和柯祺一起回了维桢阁。见柯祺心不在焉,谢瑾华肯定要问他在想什么。柯祺恍然大悟地说:“方才见着德郡王妃,只觉得王妃十分亲切……可不亲切么!仔细些看,你与王妃有一两分相似。”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虽然他们二人是异母姐弟,但毕竟有一半的基因来源是相同的。
谢瑾华并没有太过注意自己的容貌。安朝虽然已经有了玻璃镜,但玻璃镜都是从海外传来的,并没有普及开来,富贵人家中用的更多的还是铜镜。铜镜的清晰度其实不错,但需要时时打磨保养。谢瑾华嫌麻烦,就没有在屋子里摆大面的镜子,留了一面小小的用以正衣冠。他照镜子的时间真不多。
听柯祺说自己像王妃,谢瑾华闭眼思索了下,脑海中却依然没什么具体的概念。
柯祺却越来越觉得两人像了,道:“其实,仔细想一想,你与谢大哥也是有一两分相似的。若是你站在了谢大哥和王妃两人之间,因为你各像了他们一两分,叫陌生人瞧着也会觉得你们是一家人了。”
“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哪里冒出这么多新奇的想法?”谢瑾华笑道。
柯祺自己也乐了,道:“这倒也是。”谢瑾华要是和所有的谢家人都长得不像,那才真是奇怪了。
婚礼的那日,庆阳侯府中非常热闹。长公主却依然没有出席这种场合,只是叫身边的女官给新婚夫妇送了贺礼。虽不知她具体送了些什么,但想来长公主不会那么小气,送的定是一些不凡之物吧。
女官匆匆地来,却没有匆匆地走,留在谢府中代替长公主喝了一杯喜酒。
长公主这谢府媳妇做到了这份上……只能说,还好她是长公主啊。
柯祺没有去前头参加喜宴,一直留在维桢阁中。谢大特意安排了一个机灵的小厮,每当前头进行到哪一关键步骤,这小厮就会跑来告知柯祺,让守孝的柯祺仿佛也亲身经历了整场婚礼。谢瑾华的身体虽日渐康泰,谢大依然不敢叫他帮谢二挡酒。因此,谢瑾华忙里偷闲还能回维桢阁中陪一陪柯祺。
柯祺小声地对谢瑾华说:“怪不得侯爷如此重视二哥的亲事……我猜啊,内院事估计日后都要交给二嫂打理了。既是如此,肯定不能随随便便聘个庶女把二哥打发了。”主母张氏一直撑不起内宅事,长公主又从来不似谢家人,虽说奴才们很得用,但很多事不是奴才能做主的,往往还要谢侯爷和谢大哥劳心。而谢大哥既然早就存心要培养谢二,现在谢二娶了贤妻,他妻子应该能把后宅事慢慢接过去。
当然,等谢三娶了媳妇后,嫡子谢三的媳妇更有资格成为管家媳妇。
“你说得有道理。”谢瑾华也压低了声音说。
“所以,咱们日后要对二哥好一些,间接就算是讨好二嫂了。”柯祺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谢瑾华却说:“都是自家人,哪用得着‘讨好’二字,你莫要轻看自己。更何况,我听闻边家的家风极好,二嫂自幼在边家长大,即便有些手段,也是光明磊落之人。你我坦坦荡荡,她哪会为难我们。”
“……你说的是。”柯祺确定谢瑾华是真的开不起玩笑了,“对了,你不去前头了?”
“已经差不多了。二哥装醉,三哥领着人去闲云斋中闹洞房了。”谢瑾华说。
闲云斋是谢二的住处。
谢三爱玩,柯祺不用看也知道,他闹洞房肯定能闹出花样来。事情也确实如此,柯祺在维桢阁中都能听到闲云斋里传来的哄闹声。这声音久久未散。等到了明天,不知道谢二会不会把谢三揍一顿。
柯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对谢瑾华感慨说:“他们年轻人可真能玩啊。”
“是啊,年轻真好。”谢瑾华说。
谢瑾华一开始觉得柯祺说的话有些奇怪,但考虑到柯祺向来喜欢装大人,立刻就不觉得奇怪了。正巧,柯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俩的心理想法在这一刻非常一致——既然对方在为表成熟强装老,自己还是不要拆穿了。呵呵,看他装啊装啊的,很有意思嘛。当对方露了马脚而不自知时最有意思了。
“这就是青春啊!”柯祺又说。
“到底是年少轻狂。”谢瑾华点了点头。
负责跑腿传话的小厮用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两位……嗯,府中年纪最小的少爷。
第五十二章
闲云斋中的热闹衬得维桢阁内越发安静。
谢瑾华注意到柯祺杯中的茶已经冷了, 便说:“厉阳呢?叫他重新泡一壶。”
“不喝了。肚子里现在都是水。”柯祺摇了摇头,“我得去看账本了。哎, 先生就是太容易较真!我那么放心地把忆仙楼的事全部交给了他,他却仍坚持要向我汇报。”他和谢瑾华后天就要回书院了, 而柯祺明日还要跟着谢大送别客人, 所以能用于看账本的时间极为有限。季达那边正等着柯祺的回话。
“这是要紧事……就当是为大侄子检查功课了, 快去忙吧。”谢瑾华笑着说。为了叫季达能过得充实些, 谢瑾华这个“叔叔”一直都在操着心。发展忆仙楼算是谢瑾华为季大侄子布置的另类的功课吧。
这两句话他们是相互咬着耳根说的,毕竟谢大当初嘱咐过,季达那大侄子的身份最好不要随意说出去了。于是,尽管立在一边的小厮签了卖身契, 肯定是可靠人,但小夫夫还是注意着没叫他听见。
小厮便觉得这二人是在说什么不能叫别人听去的情话。
真不怪小厮想错了, 只要见着谢瑾华脸上的笑容, 多数人都会这么想。他是谢大院子里的人,待回去时,自然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说给了谢大听。谢大见小四和柯祺感情好,心里为小四觉得高兴。
“法严大师真不愧为得道高僧啊。”谢大即便不是虔诚的佛家信徒, 都忍不住默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厮见主子似有喜色, 就又说了好些谢柯之间的相处细节,翻来覆去说得口干舌燥。
把小厮打发走后, 谢大独自静坐了一会儿。几个月前,在他当机立断为小四定下亲事时,他虽能保证谢家一定不会薄待柯家, 却无法保证两个当事人真能看对眼。若他们尊敬有余而亲密不足,那也是一辈子,却比不上真心相待。人生在世,得三五知己,再得亲密爱人,此生就不能算是虚度的了。
谢大心中涌起一阵莫大的安慰。
比起维桢阁,谢大住的荣兴堂更显得安静,似乎总少了那么一点点人气。屋子里原本只坐了谢大一人,待小厮离开后没多久,屏风后又走出一人。此人穿着三品女官的服饰,大约是随自家主子念佛念得久了,虽衣裙簇新,身上却仍透着散不尽的檀香味。她对谢大屈膝行礼,道:“奴婢该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