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浓郁的酒香传来,那瓮中满满一坛桂花酒。
最最可怖的是,郭森他还活着,两行清泪从他眼中落下,满眼绝望。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非人的遭遇!怎么会有这样对待孩子的畜|生!
谢十一双目赤红,热泪模糊了视线,他徒劳地摇晃捶打手中的木栏,双手磨破了、被自己的血染红了,他都没有停下。
明明这个孩子注定活不久了,明明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他都没有放弃,没有停下。
倏然,从牢外响起了一声轻笑。
郭森立刻吓得面目扭曲,谢十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身绫罗的中年男子,他斜坐在一把原样仿制奉天殿龙椅的椅子之上,身前跪了两名美貌婢女、两名美貌娈|童,身侧立着一些下仆,其中三人做了厨子打扮。
“这是个勤锻炼的,肉质定然比前几只有滋味”,那中年男子开了口,对三个厨子说。
其中一个领头的厨子应道:“他们送他进去时,小人摸过骨相,确实比前几只有劲道。”
“嗯”,那中年男子阴鸷的脸上露出一个做作的大方笑容,连像是蒙了层灰壳的左眼都似乎有了神采,“大家有口福了。”
那些下仆与四名侍婢附和着他,也都做作地大笑起来,整个场面荒诞怪异,令人不适到了极点。
中年男子忽然沉了脸,这些人几乎在同时也都闭嘴沉默,那中年男子才又有了满意的神情,嘱咐道:“下厨吧。”
众人齐声应是,侍婢们点燃了众多烛台,整个地牢顿时大亮,三位厨子带着打下手的摆出了各色配菜与调料香料,两名下仆开了隔壁的牢房门,将那酒瓮抬上小木车,推了出去。
“住手!”谢十一怒喝,“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他怒喝中悲愤难平,竟是令众人手中的动作一愣,那中年男子却大笑了起来:“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我是献帝亲生的十六皇子,启元帝的亲哥,堂堂大楚的礼亲王,我就是王爷,我就是王|法!”
这笑声为众人添了底气,复又动作起来。
一名下仆捂住谢十一的嘴,将他拎了出来。另有两名下仆摇动机关,从地牢顶上垂下一根铁索,末端是一根粗铁钩。
然后,他们将绑着谢十一手的绳结挂在了铁钩上。复又摇动机关,铁索向上升去,直到确保谢十一踮着脚才能触地,才停下。
谢十一艰难地站着,眼见他们将郭森的手脚从酒瓮中取出,摆上了案板,他焦急地咬掉捂着自己嘴的手,再次大喊出声:“住手!我是吏部左侍郎谢九渊的亲弟!我哥知道我来王府找人,若我失踪,他绝不会轻易姑息。你们不要继续助纣为虐,立刻住手,就算他是王爷,犯下如此罪行,陛下也绝不会放过他,你们是受制于他,现在弃暗投明,绑了他跟我一起报官,还能逃过死罪!”
他边说,边观察着这些下仆的表情,心中越来越忐忑,因为连礼亲王都略变了脸色,可这些下仆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其中一个厨子甚至直接动手,在郭森眼前麻利地片着肉,不以为然地说:“离了王爷,还有哪儿能吃得这等无上美味?”
“就是”,另一个下仆接口,“吃得了人|肉,才是人上人。皇帝算什么,老子是人瑞,王爷才是人中龙凤。”
谢十一愕然不已,这些人究竟被圈|养成了怎样的恶鬼?
他忍不住又去看礼亲王,发现礼亲王的脸上尽管摆出了得意神情,其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原来如此。
他亲手养出的恶鬼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斩骨声令谢十一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不忍去看。
他飞速转动思绪,尽管似乎已经无路可逃,他还是想找出自救救人的方法,同时,他暗自念了几声佛,希望那些孩子们能及时去谢府报信,那就尚有一线生机。
想到就要赴死,谢十一满心酸涩,好容易才忍住了没掉眼泪。
哥,十一没用,又给你惹祸了。
顾岚带着四个宿卫出宫,到谢府没找着谢十一的人,想了想,又去了雀儿巷那些行商落脚的院子询问,孩子们神色不定,但都说今日还没见过谢十一。
出了院门,顾岚走了两步,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对”,顾岚沉下声喝道,“回去!给我把那几个孩童抓起来!”
行商们都去了集市,几个女人下仆不明所以,跪地哭泣求饶,还有人跑去集市报信,顾岚厉声询问跪在面前的几个孩子,“说!你们骗谢侍郎的亲弟去了什么地方!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诛了你们都赔不起!”
立刻有母亲哭着求孩子快说实情,几个孩子吓得惊慌失色,不住地去看那个领头的大孩子,顾岚发现了他们的眼神,立刻拔出了宿卫腰间的利剑,搭在那个大孩子脖颈间:“你就是主谋了。说出实情,否则,我要你的命!”
大孩子紧闭着嘴,咬着牙,不论顾岚如何威胁,硬是不开口。
有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愧疚,哇地一声哭出来,嚷道:“我们看着阿森被王府的人抱进了府里,就找十一哥哥帮忙要人。祥子哥哥说,不能跟十一哥哥说已经走丢两个哥哥了,那样十一哥哥就不帮我们了,我们带着十一哥哥去了王府,十一哥哥让我们等在外面,说他没出来就去谢府找人,祥子哥哥说我们不能去谢府,会连累爹娘,我们就回家了。”
听到王府二字,顾岚面上一愣,紧接着便是怒不可遏。
她话说的并不十分清楚,顾岚却听懂了,看了看手中的剑,还是一脚将那个叫祥子的大孩子踢倒在地,怒骂:“小小年纪,如此蛇蝎算计!来人!给我把他带去宿卫营严加看管!顺道请海统领速速派宿卫前去礼亲王府,再带一队人,给我封了这院子听候发落。你们给我听好了,租赁文书名籍俱在,敢跑的全族流放!”
被顾岚拔了剑的宿卫领了命,绑了祥子离去。
祥子的家人哭晕在地,其余几家人慌忙抱着自家孩子远离了他们。
顾岚:“我们走。”
另一个宿卫进言道:“殿下,咱还是等海统领带了人来,您是世子,千金之躯,不可以身犯险。”
顾岚沉下脸,眼神冰冷:“你还知道我是世子?”
他手中还拿着宿卫的剑,那眼神竟比剑锋还尖锐,宿卫急忙跪地请罪,顾岚拔腿就走,宿卫们跟在他身后,向礼亲王府赶去。
须臾到了礼亲王府。
宿卫喊了门,听闻是世子驾到,门房即刻开门相迎,然后被顾岚一剑劈中,捅了个透心凉,一声未出就倒地毙命。
鲜血溅上了顾岚的眉眼,将他本就刚毅深邃的脸衬得修罗一般。三个宿卫瞪大了眼,只是找个走丢的孩子和谢伴读,怎么还一言不合就杀人?这世子果真是像他高祖武|宗弑杀的性子?
“列位”,顾岚强忍住内心深处的惧意和夺去他人性命的难受,镇定挥去剑上的血滴,“你们大概不知道,我这个皇叔有个嗜好,他是个吃人老虎。你们要跟我进去,就只能杀进去,事后陛下有何处置,我顾岚一力承担,日后,我绝不让几位兄弟受委屈。若是不跟我进去,就在门口守着。我自己来。”
三个宿卫面面相觑,一狠心,都拔了剑。
“自当为殿下效劳!”
“好!”明明还是个半大小子,顾岚此时的气势却如同边城猛将,锐不可当,“列位。我们进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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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礼亲王府(下)
地牢肉香四溢。
由竹板密夹紧压了数个时辰的舌头,削去表面,用精妙的刀工片成粉嫩剔透的薄片,在煮沸的肉骨汤中一烫即出,浸入调好的卤料,半个时辰后漏勺捞起,浇上一铁勺芝麻热油,沥去多余的油,仔细码入盘中,呈到礼亲王桌上。
蒸笼内是一樽大瓷盅,内里是火腿冬瓜肉骨汤,烧滚后进蒸笼蒸煲,已经咕嘟作响。由三个下仆合力抬下,揭开盅盖,盛入六只寻常大小的瓷盅,每桌摆了一盅。
烤肉也已滋滋冒油,撤了烤架下的明火,换上炭盆,降低了铁架的位置使肉能被炭火灼炙,然后用小刷反复刷上几层蜂蜜,香酥金黄。略灼炙片刻,又撤了炭盆,由其中一名厨子片烤鸭似的片成烤肉片,每一片都带皮带肉,恰好入口。
另有一些佐食小菜时蔬,也都按着六张桌的份额做了,一一摆上食桌。
全都料理齐全,下仆们复又跪在礼亲王身前,等候命令。
礼亲王轻蔑地看了一眼案板上的厨余,又看了看还吊在铁锁上,身体被塞进另一个更大酒瓮的谢十一,满意地拿起筷子,挟了一片舌|肉入口,细细咀嚼,露出惬意的神情,咽下后,方才宣布道:“开席吧。”
下仆们谢了恩,迫不及待地入座,大快朵颐,那吃相仿佛人间恶鬼,礼亲王不小心抬头看了一眼,筷子一抖,复又低头,慢慢吃他桌上的食物。
一开始,礼亲王只是玩腻了其他作践人的把戏。
他深恨这些没有残疾的健康孩子,他们没有一出生就瞎了左眼,也没有一出生就有跛足,凭什么?他是帝王之子,却天生残疾,这些平民贱种,却能活得健康快活?
当一个平民孩子不小心惊扰了他的车架,害得他在轿中跌跤出丑,又恰逢顾云堂那个假和尚被文官们迎上了皇位,而他的亲王府无人问津,他再也无法忍耐,让心中的恨意喷薄而出,将那个孩子带回府中,生生用马鞭抽死了。
他是亲王,无人敢来管闲事,京兆府府尹是个懂事的,不过是几个平民,没必要因此得罪礼亲王。
于是,一次次,他变本加厉,直到某天突发奇想,都说帝王能吃尽山珍海味,那他就要试一试连帝王都没吃过的食材。
第一次,这些下仆是不愿意的,但是受礼亲王权势所迫,礼亲王见他们惊惧的神色颇有趣味,故意赏他们一同享用。
然而久而久之,人性之恶互相作用影响,大家都是共犯,整座礼亲王府就如同法外孤岛,所有人都陷入了癫狂的狂欢状态。尤其是三个厨子,他们竟是钻研出了一整套人|牲处理、烹饪之法,名曰《无上食谱》。
就像是养出了一群似狼恶狗的主人发现自己也受了威胁,连礼亲王都内心惊恐,不知该如何约束这些失控的恶仆,却也只能强撑着不动声色,眼睁睁看着这些恶仆越吃越上瘾,原先只是趁夜色偷走平民孩童,如今竟是到了白日就敢掳人回府的地步。
礼亲王并不是像这些恶仆一样失控的疯子,他听了谢十一的话,对谢九渊这位天子宠臣也早有耳闻,否则谢十一现在早应该被卸去四肢,而不是好好地泡在酒瓮中。
他越吃越慢,看着谢十一,思索如何从注定案发的此事中脱身。
“哐——”
刀兵碰撞声由远及近,地牢门被两名宿卫踢开,顾岚与另一名宿卫紧随其后。
他们走进地牢,灯火通明,一切都一览无余,看到案板上的人头和大肆饮宴的众人,一名宿卫捂住了嘴,险些当场吐出来,另两位宿卫家中都有儿女,见此情景,都与顾岚同样红了眼,顾岚一声令下,四人持剑冲进宴会阵中,砍杀起来。这些下仆也就欺负孩童的手段,并未学过拳脚,宿卫与顾岚很快占了上风。
礼亲王万万没想到会是顾岚前来,他虽故意恐吓过顾岚无数次,却也只是让他看着那些平民贱种受刑,也不知道顾岚究竟知道了多少。
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他缩在那张仿制龙椅上,露出惊惧后怕而又惊喜的神情,大喊:“皇侄救我!本王被这些恶仆挟制多时了!”
他这话一出,俨然是推锅之意,原本还心存畏惧的下仆们明白已是死路一条,也许杀出去逃出京城还能保命,为了活下去,顿时勇猛了百倍,抄起各类厨具拼死抵抗,有反扑之势。
三个宿卫一边要对敌,一边还要照应着顾岚,渐渐全都受了伤。
眼见一个厨子的剔骨刀就要砍中宿卫背心,顾岚快速冲过去,一脚踢开宿卫,然后劈剑斩下,砍下了厨子手臂,那厨子痛得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谢十一见他们互相照应着退到了酒瓮这边,终于出声:“顾岚,放我下来,我跟我哥一起学过剑,我能帮忙。”
顾岚和宿卫们正左右支拙,哪有功夫放他下来,顾岚喝了一声:“闭嘴!别添乱!”
谢十一气得干瞪眼,恰在此时,绑在他腿上的绳子因为他坚持不懈的挣扎终于松脱,他飞速挣开绳子,借着铁钩用力卷起上腹,配合腿上的力量,硬是踩上了酒瓮边缘,加上酒瓮的高度,铁索不再绷直,他很容易就将绑着双手的绳结从铁钩上弄出来,紧接着跳下酒瓮,因为双手还被绑着,浑身又浸满了酒,险些栽了个跟头。
一个厨子见他逃脱,立刻冲了过来,谢十一原地跳了两下,然后跑了两步助力,纵身就是一个飞踢,踢上厨子的额角,正中太阳穴,将那厨子踢得口吐白沫晕倒在地。谢十一补了一脚,防备着周围情况,蹲下身迅速用厨子的砍肉刀磨断了绳子,握着砍肉刀加入战局,有了他的助力,下仆们的反扑之势又被镇压了下去。
顾岚见他武艺不错,但却不肯要人命,干脆跟在他身后,他打晕一个,顾岚上去补个一剑封喉,谢十一没空注意,等到有闲心注意,整个地牢除了他们和礼亲王,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
“你、殿下”,谢十一皱了眉,“他们再怎样罪大恶极,也该与礼亲王一起交送宗人府查办。”
那三名宿卫互相看着身上的伤,对谢十一这话深有同感,暗自点了点头。
顾岚却不理他们,手中的剑也没放下,走到了礼亲王附近,停下了脚步。
礼亲王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对顾岚说:“皇侄,多亏有你,否则皇叔真不知要被这帮畜生挟制到什么时候。”
顾岚也不接话,只是盯着他。
礼亲王似是十分害怕,问:“皇侄这是怎么了?”
顾岚握紧手中的剑,慢步朝他走去,边走边说:“我只有一个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