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男孩儿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缺乏活气,根根分明的睫毛伏在深陷的眼窝上一动不动,李慰疑心他都不用呼吸的,悄悄伸手探了探他的鼻孔。
仿佛等待了比实际更漫长的时光,她终于感觉到微弱的气流拂过她的指腹,凉凉的,就像通过了他五脏内腑的空气比她的体表温度更低。
这孩子身体不怎么好,李慰怜惜地想。
她放轻动作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昨晚入睡前她检查过冰箱,记得里面食材丰富,趁现在有时间,她可以给杨悦做点拿手菜补一补。
她打算做红酒炖牛肉,手上麻利地切着人工合成牛肉,脑子里却忍不住回味之前做的梦。
很久没有梦到新生派对那天发生的事了,她至今不知道室友是有意或无意骗她喝了掺酒精的长岛冰茶。不过他们乡下人向来能动手就不动嘴,她当时就给自己报了仇,醉熏熏地把室友揍得满地找牙。
她其实并不怕喝酒,不敢喝是为了别人的生命健康考虑,根据老妈的权威评判,她的酒品比老爹年轻时更糟。那天晚上醉酒后的回忆模模糊糊,始终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如果不是这个梦,她都忘了派对上发生的不全是坏事,她还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秘如塞壬的美少年。
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是谁,他不是文思学院的新生,难道真的跟总统一家有什么关系?
想到乔治在她前面暴露的真实嘴脸,李慰一阵反胃,连带对那少年的好感也大打折扣。
牛肉还在锅里小火慢炖,李慰坐在客厅的吧台前歇息,杨悦起了,穿着这家男主人的拖鞋,像划着小船一样慢腾腾地穿过客厅,推开浴室的玻璃门。
门内很快传出淋浴的水声,李慰拍了拍自己的头,昨晚两人又累又困,进屋就找床,上床即入睡,竟都没想到洗澡。
她已经有……一周没洗澡了,想到这点立刻觉得自己浑身刺痒,李慰隔着衣服难耐地抓了抓,扬声问:“你自己能行吗?要不要帮忙?”
杨悦照例没有回答,十分钟后,玻璃门打开,杨悦穿着全套湿透的衣物站在门口的垫子上,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在不停地往下淌水。
李慰怔了一瞬,恍惚觉得这一幕有种既视感,很快又在杨悦安静凝视的眼神中苏醒过来,她连忙从吧台前的高脚椅上跳下地,连拖鞋都顾不得穿,急慌慌地把他推回浴室,“祖宗,你千万不能感冒,我们进不了医院的!”
她笨手笨脚地帮杨悦脱衣服,沾水的衣物纠缠在一块儿,好不容易脱一件都像剥下一层皮,杨悦乖乖地任她摆弄,偶尔扬起眼睛看她一眼,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滚落细碎的水珠。
李慰把他脱得只剩下贴身毛衣,后知后觉地发现哪里不对,连忙背转身去,“剩下的你自己脱。”
她在浴室的墙上取了一块干净的浴巾,等了一会儿,依稀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她反手把浴巾递过去。
“你都八岁了,至少八岁吧?怎么还不会自己洗澡?”李慰没有动淋浴,边给浴缸放水边习惯性地唠叨,“我只能帮你洗头,联邦法律规定非监护人不得触碰你的身体,我可不想和乔治那种恋/童/癖相提并论。”
她在浴缸里挤了不少浴盐,打出厚厚一层泡沫,等到裹着浴巾的杨悦浸进去,脖子以下的部位都看不到了,她这才转身帮他洗头。
男孩儿柔软的卷发沾水以后变得顺服,李慰洗得心满意足,忽然懂得了杨悦抱着毛毛飞行帽不放的心情。
她还是有点忧心杨悦会感冒,动作特别快速,替他洗完头又背转身去,嘱咐他别忘了搓洗耳后、颈后之类容易积攒污垢的部位。
她默算时间,等他泡足十五分钟,在水温降低前叫停,另取了一件成人浴袍让他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好。
这个澡洗得跟打仗似的,两人出来时从浴室到客厅都沦为战争废墟,木地板上到处是水、泡沫和杨悦的头毛,李慰精疲力竭,还要领着穿湿拖鞋的杨悦“噗呲噗呲”回到卧室,继续翻箱倒柜地为他找风筒。
她不敢让杨悦自己拿风筒,强撑着帮他吹干头发,半湿的成人浴袍也被淘汰了,杨悦回到被窝里,李慰死而不僵地在衣柜里寻觅他能穿的衣服。
儿童内衣是不用想了,她找到一条斑斓花彩的男式沙滩裤,用曲别针改了改裤腰,又翻出应该是女主人的卫衣,比划了几下长度,简单粗暴地挥刀剪短。
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忙到中午,牛肉炖好了,智能炖锅在厨房里发出尖锐的鸣响,李慰退化成豆腐渣的大脑终于找回一线清明,她定睛一看,曾经完美得像个小王子的杨悦已经被她糟蹋成了新鲜出炉的小流浪汉。
李慰:“……”
鬼知道杨悦的湿拖鞋为什么还没干,李慰不得不把他从卧室抱到饭厅,放在吧台旁边的其中一张高脚凳上,两人就着满目苍夷干嚼了一锅牛肉。
“你知道吗?”李慰死去活来地趴在吧台上对杨悦念叨,“我发现天下的父母都是圣人。”
“……我这辈子宁死也不做圣人!”
…………
……
午饭后,李慰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多呆,她带着杨悦离开住宅,小心翼翼地步行在大卫区的街道上。
昨晚那场雨快要天亮才止住,柏油路至今仍是湿漉漉的深黑色,白色的交通提示符被洗得干干净净,道路两旁是一幢幢同样白色的房屋,门窗紧闭,看不出里面是不是住了人,也没有普通人活动的迹象。
就像出租车司机说的,大卫区的公共区域果然不像外面那样到处布满监控摄像头,这里甚至连判断车辆是否超速的电子眼都没有……不,或许是有的。
李慰停在路旁一根白色的桩柱前,她仔细检查了片刻,果然在桩柱的中下部位找到“首都交通管理局定制生产”的标志。
这根白色的桩柱应该就是电子眼的支架,她抬头仰望,本该插进天际的桩柱仅剩下不到五米,顶端比行道树更显光秃,俗称“电子眼”的瞳状智能监控系统早已不翼而飞。
李慰又弯下腰摸索了片刻,抠开一道隐蔽的铁皮门,里面空荡荡的犹如雪洞,连桩柱内部的电子线路也被洗劫得分毫不剩。
她刚觉得自己领悟了大卫区居民的套路,牵着杨悦的手走开,到前面一个街口再回头,赫然发现那根不到五米长的白色桩柱悄没无息地消失了,原地仅剩一个黑乎乎的地洞,张目眺望,远处有数个拇指大小的黑影,其中一位肩头正大光明地扛着那根桩柱,脚下奔跑的速度仍然快得够资格参加奥运比赛。
“好吧,”李慰叹为观止,“这才是大卫区居民的套路,我还是太天真。”
她振奋地道:“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你可以歇会儿,保留你的能量,把‘魔法’用到最关键的地方。”
杨悦如愿戴上了他的翻毛风行帽,人造的毛毛们在寒风中迎风飘舞,他对李慰说的每句话都给面子地做出反应,仰起白生生的小脸,目光静定地注视她,半晌,缓慢地眨了眨眼。
李慰也低头看杨悦,与他望向她的目光相对,她笑了笑,捏紧牵着他的手,心里感觉很安全。她一点也不觉得依靠这么小的孩子值得羞愧,她也在照顾他不是吗?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只有自己看顾自己呢。
她牵着杨悦继续在街头漫步,街道上除了他们不见其他行人,两边的房屋门窗紧闭,仍然看不到普通人活动的迹象,她却渐渐感觉如芒在背,像是有数不清的恶意目光从缝隙处钻出来,贪婪地舔舐他们露在外面的脸庞。
李慰假装一无所觉,她对出租车司机那番令人作呕的真话记得很清楚,想忘也忘不了,好在她没有白被恶心,也从中得知了一条重要的讯息:在大卫区,她和杨悦都是足够珍贵的货物,珍贵到他们不用去找地下世界的入口,自然有人主动送上门。
正想到这里,街对面有幢油漆剥落的旧宅洞开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强壮男人迈步出来,像一头头准备好捕猎的狮子,而李慰他们正是现成的猎物。
送上门的男人们穿越街道不疾不徐地向这边走来,每个人都神色轻松,显然不觉得拿下这一对少女和孩童算什么难事,他们连阵型都懒得排布,松散地排成“一”字,懒洋洋地逼近他们。
李慰也配合地露出惊恐的表情,挪到杨悦右侧,换成左手与他相牵,右手伸到口袋里握住等离子光束枪的枪柄。
男人们越走越近,李慰放开杨悦的手,右手往上抬了抬,等离子光束枪的枪柄一寸一寸地滑出袋口。
“对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她像是刚刚才想到,收起惊恐的表情突兀地回头问男孩儿,“你是不是长高了?我记得你昨天只有我大腿那么高,今天都到我腰了!你到底几岁?孩子们有可能一天内长高这么多吗?”
杨悦无辜地眨了眨眼,他好似没有听懂李慰的问题,却头一次在她看着他时先移开目光,抬起右手,用并拢的食中二指假装手/枪,“枪口”指向人群,嘴巴也配合地做出口型。
“咻!”
亮白色的等离子光束飙射而出,李慰也在同时翻身跃起,像一只被雄狮团团围困的羚羊,胆大妄为地反杀入狮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亲爱的mzioon222和亲爱的sadtango给我的雷!
第七章 机场或是偷渡
围攻过来的壮男们以为能轻易制伏猎物,李慰也以为自己能威风凛凛地大杀四方,但接下来的发展和他们想得……呃,都不太一样。
李慰只开了一枪,仅仅一枪洞穿了冲在最前面的壮男,人倒地以后她看也不看,摩拳擦掌地迎接下一个。
然后下一个就在她出手前脸朝下地狠狠栽倒下去!
这还没算完,就像某种传染病,后面跟着的其他人也相继栽倒,而且每个人都要重复同样的步骤:双脚在高速运动中猝然急停,上半身被惯性带着还要往前冲,下半身失去重心,不管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只能带着惊讶或恐慌的表情轰然倒地。
李慰:“……”
她拎着枪口还在冒烟的等离子光束枪,低头看了看磕断鼻梁血流披面的壮男们,又抬起头,看向旁边深藏功与名的杨悦。
都不用问是不是他做的,她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新‘魔法’?”
杨悦点点头,他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下去,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垂低做出一个虚握的手势。李慰觉得他这样子很像小朋友们玩的一种皮绳游戏,大致比了比,他右手的高度也恰好是壮男们小腿的高度。
所以是杨悦用“魔法”在空气中生造一条皮绳绊倒了壮男们?再一次的,李慰被他震撼到无语。
杨悦却一如往常的波澜不惊,他仍然蹲在满地人事不省的壮男旁边,做了个双手收绳的动作,末了还将看不见的绳索挂到自己腰间,满意地拍了拍。
他向李慰伸出手,李慰把他拉了起来,决定乘胜追击攻破壮男们的老巢,也就是马路对面那幢看上去破烂不堪的旧宅。
局面一下子颠倒过来,李慰他们稳步穿越马路,速度不快不慢,胸有成竹的样子像准备掏兔子窝的猎人,藏在旧宅中的捕猎者反而变成了惊慌失措的猎物。
很快又冒出来几个人试图阻挡两人,清一色的都是肌肉隆起的健壮青年,就没有二十岁以下的少年或是超过四十岁的中年人。
“不用你!”李慰急急地对杨悦喊了声,也顾不得吝啬等离子光束枪即将见底的能量,抬手便是一枪一个。
和等离子光束枪不同,杨悦的“魔法”不能量化,她不知道他每使用一次的耗能是多少,存量又有多少,害怕再出现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情况,所以能省则省。况且这些壮男们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再强壮的肉体在□□面前也毫无反抗之力,李慰可以说是摧枯拉朽般轻松地杀到了旧宅门口。
门是半开的,门前还垂着厚重的毡帘,李慰一枪击落毡帘,脚下不停地踩着毡帘闯进玄关,正与躲在那里的偷袭者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脸孔尚青涩,脖子以下却已经是丘峦起伏,肌肉量半点也不输给他的同伴。
李慰当然不会因为他年纪小就手下留情——还能比她小?她熟练地扣动扳机,却立刻发觉手感不对。
那少年本能地躲了一下枪口,脸上已经露出绝望的表情,不料等离子光束枪突然哑火了!他绝望的神色飞快转为狂喜,挥动碗口大的拳头虎虎生风地向李慰捶过来!
李慰变招更快,没用的空枪脱手扔向他面门,身体急朝后仰,倒地就是一个飞铲!
那少年被至少五公斤的等离子光束枪砸得眼泪鼻血同流,拳头也挥了个空,他模糊看到李慰在自己的下方,痛吼一声,举高双拳使尽浑身力气捣下!
这家伙不像学过格斗技巧,却是铜皮铁骨和一身蛮力,李慰先铲到他的小腿,少年纹丝不动,李慰的脚板心反倒被震得隐隐发麻。她感觉头顶风生,连忙上半身前屈,同时分开双脚插/进少年腿间,灵活地一带、又一绞。
她使了个巧劲,少年刚好双拳捣下,重心前倾,等于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变成了李慰的助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稀里糊涂地便被她掀翻在地。
李慰就地滚过来坐到少年背上,右手卡住他臂弯,左手肘尖在他颈后凹陷处连砸数下,“蓬蓬”几声骨头着肉的闷响,听得所有人牙关发紧。
眼看少年被砸得口吐白沫,屋里也没有再钻出人来,李慰考虑要不要把他当作人质,毕竟他是壮男中唯一一个二十一岁以下的未成年,老爹教过她,通常这种与众不同意味着他也有与之相配的与众不同的身份。
她不过是一转念间,连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局势又变!
李慰的眼角闪过一抹金色亮光,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玄关的组合柜旋即发出“啪”一声响,柜门上炸开一个狰狞深洞!
是金属子弹!他们居然有枪!李慰又惊又怒,只差一点那个洞就炸在了她的脑袋上,就算杨悦的“魔法”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吧?大风大波都趟过了,她怎么能死在小河沟里!
她拖起少年的身体充当盾牌,正准备一鼓作气冲进去把开枪的人打成猪头,但杨悦的报复来得更快——他取下腰间隐形的绳索,往内一抛,屋里顿时传出惊声尖叫!
杨悦显然是动了真怒,白白的小脸上浮起一层青气,周身衣物无风自动,尤其是风行帽膨胀大了两圈,脸侧的毛毛也飞炸起来,一根根整齐地朝外支起,仿佛雄狮头上的威武的鬃毛。他往回一下一下地收绳索,动一下就听到一声尖叫,像是个女人的声音,先还中气十足,没两下便破不成声,到后来只剩有气无力的呜咽。
最后,那人已经彻底发不出声音,屋内只传来重物被拖动的闷响,杨悦收绳的节奏还是不紧不慢,李慰看得不寒而栗,不知道他是否有意折磨对方。
足足一分钟后,杨悦终于用无形的绳索把那人拽到了玄关,李慰没听错,确实是个女人,还是个衣着妖娆的年轻女人。
她在大白天还穿了一件露胸晚装,这么爱美的女人,通常长相也不会太丑。可是,那是指她活着的时候,现在她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脖子几乎被勒成两段,头部充血涨成气球,这气球又在地面反复摩擦,凸起的五官几乎都被磨平,血肉模糊到看不出她的本来面目。
李慰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忍再看,杨悦也破天荒地露出明显的嫌弃表情,双手往外甩了甩,仿佛要抛弃他的隐形绳索。
不仅如此,他还委屈地扑到李慰怀中求安慰,李慰只好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眼见那些张牙舞爪的“鬃毛”在她摸到时顺从地软伏下来,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算了,反正她都死了,丑点没啥,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她没话找话说地安慰他,“不过你以后下手还是轻点,血腥画面看多了影响发育,这得是十八禁、不对,至少是二十一禁你知道吧!”
杨悦的个头只有她的腰那么高,点了点头,脸埋在她肚子上,谁也没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波光。
两人在尸体旁边温情脉脉许时,李慰总觉得别扭,轻轻推开杨悦,背转身蹲了下来。
“好在我们还剩一个活口。”她强装活泼对昏迷中的少年说话,“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什么?你选真心话?很好,我就知道你会做对的选择。”
…………
……
李慰和杨悦蹲在肌肉少年两侧,李慰把他弄醒,杨悦用食指点住他太阳穴,两人配合默契,花最短的时间就获得了他们想要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