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三日后,午时,月寻早早来到法斗大会,大会有多个对战台,可她知道,自己会被定在天渊殿前最高的那个空凌石座。三年前,紫霄宫的南山雨就是在这里败给了她,但他次年就被推荐加入星傀上师带领的特别小队,在诛灭南方邪教“死生邪狱”时立功,破格跃升“无”境。昨日在对战抽签时,月寻和南山雨首轮就碰上,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南山雨在背后求着他师父搞鬼。
月寻知道南山此人心性高傲,好大喜功,又是紫霄宫玄晖上师的爱徒,从小受宠,三年前一败,想必他如鲠在喉、难以释怀,今日一定会选择旧地重战,洗刷耻辱。但月寻也不惧他,自从打败南山后,她就常被任命凶险十分的任务,常年在外奔波厮杀,功力亦有长进。只要自己今日灵脉不出状况,还是有非常大的赢面。
南山雨来了,在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师门兄妹的簇拥下,身披流光紫袍,轻眉飞扬,仪态风流,仿佛不是来对战,而是要出山门秋游。他看到月寻,一双桃花眼波光一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月寻冷眼回望,黑衣紧缚她高挑纤瘦的身体,更显冷艳。两人打了个照面,剑拔弩张,索性双双避开,待上台时再发泄。
此时,观战台上泛起一阵小小的喧嚣,原来是紫霄宫玄晖上师亲自来观战了。玄晖着一身蓝灰调水光纱,发髻束金丝冠,如果说南山雨是俊秀灵动,玄晖则是华贵俊美,但两人那奢靡风流、自恋无比的作风一模一样,不愧是亲师徒。
玄晖忍不住亲自来观战,想必对南山雨这场对战十分重视。不一会儿,玄戒也匆匆赶来了,他不似玄晖有诸多事务,每次法斗大会常能看到他矮矮胖胖的身影,这日上午是林元元的初次对战,虽有惊无险,但受了点轻伤,玄戒盯着医师给元元包扎无恙才赶过来,故有些迟了,正好和玄晖撞上。谁知玄晖明明看到了他,却视若无睹,还不屑地哼了一声,玄戒本想上前打声招呼,步子迈到半路,见对方这般,只好悻悻地转身。月寻看在眼里,心中生气,但这么多年,玄晖对师父一向如此冷漠,她已经见怪不怪。
月寻与南山雨各自登上高台,分立两边。只见南山雨袖下一挥,忽听地面隆隆作响,有一巨物滑动的声音,由远而近逼来,高台边缘露出它的头颅,一个尖锐的三角蛇头,蛇口隐约可见尖牙,双目如铜铃,它游到空凌石座中央,慢慢盘起身体。这条傀儡蛇外形与三年前南山雨所用那条别无二致,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原封不动地赢回来。此蛇所用材料十分奇特,是一种硬度和韧度都非常高的石材,月寻盯着那条傀儡,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雨溪傀石,这种石头只出产于东方大陆的雨溪洲,价格昂贵,果然也只有南山雨这样的人才用得起。这种石头非常适合用于制作力量型的决斗傀儡,但它有一个缺陷,那就是自身重量过重,役使此种傀儡需要耗费相当大的灵力,否则达不到速度的要求。南山雨的灵力储量在她之下,只要耗到最后,她不会输!
雨溪傀石黑红交杂,色泽艳丽,傀儡蛇仿佛长着黑红交织的花纹,宛若活物。“铛铛铛!”殿前钟声响起,傀儡蛇缓缓扬起三角头颅,南山雨陡然发难,巨蛇冲向月寻,其势磅礴,如山石跌落,月寻运七星步伐,在场上四处游走,消耗傀儡师南山雨的灵力。但南山怎能不知她所想,时间耗得越久,对他越不利,必须要速战速决!
他双手变幻手势,猛地向下一压,傀儡蛇感知到无形牵引线的变化,蛇尾一击,截断月寻的躲避方向,坚韧的材质瞬间将空凌石座砸裂,碎石翻飞。月寻后跳避开,但蛇头已达身后,她正想侧身速退,忽然感到一阵空乏,激烈涌动的灵脉仿佛瞬间被冰冻住了,停滞了!
没有灵力加持,她自身的肉体速度完全跟不上南山操控的傀儡之速,“砰”的一声,她后背直直撞上蛇首前端,剧痛从击伤处如电光传导至全身,巨大的相撞之力将她弹飞到地上,巨蛇微一后仰,又猛地向倒伏的她袭来,月寻以剑支地,堪堪翻身,只听风声呼啸,糟糕!此刻她灵力尽失,毫无防护,这一击如高山崩塌,如果正面砸上她,恐怕轻则残废,重则立毙。
南山雨银牙紧咬,神色慌张,刚才背部那一击月寻竟没有躲开,太过奇怪,看到她跌落在地,他心中一凛,急速调转了攻击方向,但雨溪傀石惯性十分巨大,操动它已经非常费力,此刻来不及瞬间调转,心念电转,他只能操纵较轻的蛇尾,抢先一摆尾,想将倒伏在地的月寻从攻击中心扫开。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月寻的心脏,她想让身体快点躲开,但身体传来的剧痛让她明白数根骨头已经断了,剧痛之下,根本无法挪动。时间流速变慢了,她看着空中不断放大的巨大蛇首,铜铃双目,血色蛇口,死亡的气息笼罩了她。
“不……”她已经无法思考,这一切太过突然,“动一动,动一动……”她不断哀求着自己的身体,哀求着冰封般的灵脉。身侧忽然传来另一道风声,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道冰冷的撞击,撞断了她的腿骨,同时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横扫过去。
她像个残破的断线风筝般,擦过地面,疾疾向石座角落的巨大石柱撞去,这时,一个身体挡住了她,她跌入一个人的怀中。南山雨情急之下从角落奔出,截住了被扫飞的月寻,他迅速运起灵力防护自身,抱住了月寻,两人双双倒在地上。“咚”的一声巨响,在月寻原来的位置,蛇首砸空,撞入地面,生生将石面砸出一个大坑。
南山雨一手抱着月寻,一手缓缓施印停止傀儡蛇狂舞的身影。他感到一股股的暖流淌过他的胸口,是月寻的血,她已经昏死过去,面色苍白,四肢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钟声未响,但场上截然而止,台下刚才此起彼伏的助威声停了,玄戒师父已经跑上了石阶,气喘吁吁地向上急奔。他跑到月寻和南山跟前,立刻握住失去知觉的月寻手腕,输入灵力以保护她心脉。
玄戒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不断感知着,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月寻她……身上没有一丝灵力了……这……”南山雨也握住月寻另一只手,以自身灵力查探,果然,以往那种汹涌的灵脉压迫力完全消失了,她的体内一片死寂。
玄戒门下其他弟子也奔上前来,但玄戒抬起头,看着南山雨,面露恳求之色,南山知道玄戒师父的意思是不要声张。他缓缓点头,给了玄戒一个回复。众人见月寻伤重,面色焦虑,急着把她带去药师阁疗伤。有人轻拍了南山一下,他才发现自己抱得太紧了,旁人都无法接手。他仿佛忽然神志回归,松开手让人抱走了月寻。
“南山公子,谢了。”玄戒匆匆道谢,也快步离开了。南山一人留在原地,风吹过感到一阵寒意,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湿衣衫,方才电光火石之间救下月寻,激出他一身冷汗,那一刻只觉心脏都要骤停了。他探过月寻伤势,知道虽然表面严重,但未伤及心脉和脏腑。断骨数根,对玄真修道弟子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后怕,不知来由地慌张。
“我怕什么……又不是我的错,谁知道这女人忽然就没了灵力……”他似是开解自己般,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样,这次他大获全胜,本该愉悦才是,可他感受不到一点欢愉,走下台,也不理师兄弟们的欢呼和殷勤,走到玄晖面前行了个礼,便准备回紫霄宫了。
“雨儿,站住,你怎么并不欢欣?不过方才看那女弟子,不过如此,你该反思三年前怎么输的。”玄晖虽然如此说话,但爱徒轻松赢下此局,他的得意之情也跃然面上,毫无掩饰。
“师父,徒儿累了,先退下了,以后我再和您说吧。”南山雨理了理打斗时被弄乱的头发,闷闷地回道。
玄晖看出他有心事。南山雨从小就在玄晖身边长大,一向是个活泼的性子,像今日这般蔫蔫的,可谓少见,便也不留他,由他去了。
药师阁,月寻醒了,她感到疼痛,倒也不是无法忍受,比疼痛更甚的,是恐惧。她身边没有人,大概医师已经和众人说了并无大碍,自己似乎昏迷了许久,现在已是深夜,黑暗中只有一盏豆苗般的油灯残火,笼着一团昏暗光晕,却照不到她身上。
月寻闭上眼,不知是第几次尝试催动灵脉,但没有回应,就像一粒石子沉入巨大的无边的深海,一直向下坠落,坠落,前后都是死寂的黑暗和无法抓住的虚空。
“不……”眼泪从眼角滑落,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二次哭。
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她该怎么办?也许还有办法,但也有可能就此成为一个废人,玄真不需要毫无灵力的废人,即使她能接受自己重新修习,其他人又会怎么看她,还要连累师父再被嘲笑。
她感到一切都在离自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