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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李陵姮脸上现出羞愧之色,“我曾试着劝说父母婉拒这门亲事,但——”
    魏昭心知肚明,很显然,失败了,否则李陵姮也不会坐在这里。
    “我自知这个请求不合情理,但看在年初,我曾帮过太原公的份上,希望太原公能够答应我。”李陵姮铺垫了这么久,终于说出了自己最终的请求,“成亲之后,我会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所有事,只是希望我们能够……不圆房。并且,在合适的时机,太原公能够给我一份和离书。”
    一向聪明绝顶的魏昭居然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李陵姮到底说了什么。待回过神来之后,他不禁觉得李陵姮这个小娘子当真胆子大。北梁女郎虽然奔放,但他还从没听说有小娘子婚前和夫婿约定不圆房的。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李陵姮的胆子还能更大。
    “作为交换,我会劝说阿父在必要之时站在太原公这一方。” 不是世子魏暄,而是太原公魏昭。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李陵姮咬咬牙,说出最后的话。
    话出口的一瞬间,李陵姮浑身一冷,仿佛被什么猛兽盯上一样,充满危险。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她心里奇怪,却并未将这种阴冷狠辣的感觉和魏昭联系起来。
    “太原公意下如何?”
    魏昭脸上的木讷之色慢慢收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很好奇,四娘子直接说出这种话,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他虽然想留着李陵姮知道她背后之人的消息,但并不代表李陵姮拿着他的秘密四处招摇,他不会杀了她。
    和魏昭设想的截然相反,面对他隐含威胁的提问,李陵姮粲然一笑。
    “我想过。但我相信以太原公这样宽厚平和的性子,不会做出杀人灭口之事。”李陵姮说得笃定,上辈子,她亲眼见过有大臣将魏昭下达的决策批得一无是处,他也只是忍着气,采纳了对方的意见。正是因为魏昭本性敦厚老实,她才敢来求魏昭这件事。
    然而,李陵姮并不知道,上辈子,一年之后的同一日,那名大臣落水而亡。明面上是因为醉酒失足,实际上正是因为魏昭插手。
    魏昭定定地看了李陵姮几眼,她眼中一片赤诚。魏昭相信自己的观察力,李陵姮是真的觉得自己性格宽厚平和,不会杀人灭口。他心里觉得这件事真是又离奇又好笑,脸上却顺着她的话,摆出宽厚平和的模样。
    “太原公考虑的怎么样了?”
    早在魏昭再一次放弃杀李陵姮灭口之时,这件事便已没有异议。
    “既然李四娘子一心向佛,我自然愿意成全。”不管李陵姮到底是为了佛,还是为了其他,都和他无关。阿父为他娶李四娘,本质上是为了拉拢汉族士族。而且,在众人眼中,他是魏暄的跟班,他的妻族其实是为魏暄效力的。虽然是个名不副实的夫人,但至少,李陵姮表露出来的意思是愿意带着李氏投靠他本人。不过他并不会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李陵姮身上。
    “只是,希望四娘子能够说到做到。”他试着咧开嘴微笑,配着他微黑的肤色,显得格外醇厚老实。
    李陵姮欣喜若狂,“太原公放心!”这事虽然也难,但她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离开太平楼后,李陵姮直接回了长史府。刚刚进门,她就见到了阿兄。解决掉一桩心事的李陵姮心情大好,“这么巧,阿兄你也刚刚回府吗?”
    李陵升苦笑,“不是巧,我是专门来等你的。”
    李陵姮了然,阿兄估计也是来和自己说她和魏昭婚事的。她笑着说道:“阿兄放心,我已经决定听从阿父的意思。阿父也是为了我,为了李氏好。阿兄,我还有事,先回江芜苑去了。”尽管她理解阿父阿兄的做法,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
    李陵升看着妹妹的背影,目瞪口呆。昨天她还闹着不肯嫁,今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阿父让他来劝劝阿姮,看样子,完全不需要他了?
    另一边,同样离开太平楼回府的魏昭,对着房中的铜镜仔细端详自己。果然,因为皮肤颜色深,他只要稍微改变一下表情,就显得十分敦厚宽和。
    “敦厚宽和。”魏昭对着镜中自己,轻声念到。似乎很不错,他相信,那些效忠支持他的官员,比起阴鸷冷酷的主公,应该更喜欢敦厚宽和的主子。魏昭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冷意,偏偏面上老实淳厚,显得格外诡异。
    一旁默默看着的俞期见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两家的婚事谈得很快,婚期定在明年九月二十一,秋高气爽之时,而且请治平寺的方丈测算出来,这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和魏昭谈妥后,李陵姮已经不再担忧婚事。放松下来的她,也有心思去参加晋阳城贵女们的茶会了。
    然而,李陵姮只去了一次,便再没有去过。她实在不想看见那些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眼神。又因为她之前出了好几次名,现在在晋阳城才名隐隐排在第一,好些贵女都看不惯她。知道她将嫁给魏昭后,许多人都借此明面上安慰,实际上嘲笑她。
    不管是安慰还是嘲笑,李陵姮都不想要。自从魏昭答应她的请求后,李陵姮对魏昭的好感就变得非常高。在这种情况下,种种针对魏昭的偏见,只让她觉得不耐厌烦。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李陵姮重生后的第二个新年已经过去了。重新变得不爱出门的她,跟着阿母熟悉处理中馈,时不时在自己的嫁衣上绣上几针,大多数时候则是自己捣鼓香料,研究棋谱。李陵姮脱下春装,换上轻薄透气的夏装,然后又慢慢增加衣物。
    天高云淡,桂子飘香,秋阳杲杲。
    九月二十一到了。
    第16章 16.礼成
    早在前一日,李陵姮的嫁妆便已经抬往大丞相府。
    自前朝起,便盛行奢靡的婚礼之风。李陵姮出身显赫,不管是李希宗和崔氏都不愿少了她嫁妆,更何况还有那些陆陆续续来晋阳参加李陵姮婚礼的亲朋好友,都纷纷为她添妆。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从长史府出发,在晋阳城中绕了一圈,然后朝着大丞相府而去。送妆的队伍浩浩汤汤,绵延数十里。放在箱子里的金银首饰,各式摆件,众人看不到,但光是瞧着露在外面的黄花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酸枝美人榻,嵌螺钿黄花梨金钱柜等等木器家具,就能看出这场婚礼有多么豪富。
    “这怕是要将娘家都搬空了吧。”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不敢置信。
    旁人看不过去,嗤笑一声道:“这位李四娘子出身世家大族,多少代传下来了,怎么可能和我们一样。更何况,李四娘才名远扬,又生得花容月貌,偏偏嫁给了……父母当然只能从嫁妆上多疼爱几分了。”
    第二日卯时,李陵姮就被婢女轻声叫醒。彼时,窗外的天还是青蒙蒙的,李陵姮沐浴洗漱完毕后,挽着被擦得半干的头发,坐到镜台前,由出身荥阳郑氏的康乐伯夫人为其梳发。
    梳完头,李陵姮继续坐在镜台前由婢女们为自己梳妆。开面,上妆,等到李陵姮站起身换上以玄纁二色为主的深衣时,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李陵姮一直出嫁在外的同母阿姊李陵娥和崔氏一同前来。李陵娥比李陵姮年长五岁,长相明艳,她制止住想要起身的妹妹,走到她身后,为她完成婚礼梳妆的最重要一步。一根玄色丝缨束住李陵姮的发辫,只等今晚由夫君将其解下。
    “阿姮也要出嫁了。”李陵娥看着铜镜中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的妹妹,眼眶忽地有些发热。而崔氏,早已忍不住拿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
    对于上辈子已经嫁过一次的李陵姮来说,这场婚礼算不得什么。但此刻,她心里也添上了几分伤感。她起身,抱住阿姊,又抱了抱崔氏。
    崔氏一把搂住李陵姮,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一旁的婢女仆妇见状,也纷纷红了眼圈。
    “哎呀,这是干什么?今天是四娘子出门的大好日子,快把眼泪擦擦。”喜婆忍不住出声相劝。
    恰在此时,外面的下人匆匆赶过来,说是新郎已经到门口了,让快些梳妆。
    崔氏急忙放开女儿,又拿锦帕为她擦了擦眼,催着婢女替女儿补妆,然后将一旁的玄纱盖在她头上。
    只能看到模模糊糊影子的李陵姮在婢女的引导下,一路走到长史府门口。一只男子的手伸到她面前,李陵姮在心里吸了口气,压下突如其来的紧张,将右手搭在那只手上。
    她看不清魏昭今日的打扮,只能看到他深衣下那双赤舃。罩着玄纱的轿子里放着一具马鞍,李陵姮坐在马鞍上,由着轿子将她载往大丞相府。
    李陵姮总觉得时间还没过多久,就已经到了大丞相府。又是那只微热干燥的手将她从轿子里接出来。
    “小心前面的马鞍。”李陵姮听到身边人轻声的提醒。果然,大丞相府门口也有一具马鞍,鞍者,安也,欲其安稳同载者也。
    跨过马鞍,她顺着特制的毡席一路走到大丞相府西南角的青庐,即以青布幔搭成的帐篷。李陵姮坐在青庐里,由陪嫁的婢女陪着。她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过来的热闹声音,安静等着黄昏到来。
    独自坐在青庐里,无所事事的李陵姮忍不住开始想成亲之后的生活。她记得,上辈子,大丞相魏峥是在兴和四年,也就是两年后过世。大丞相过世后,世子魏暄继承其职位,然后又两年,魏暄遇刺身亡,魏昭雷厉风行控制住局面。魏昭掌权后的第二年,强迫天子禅位,魏昭登基为皇帝。
    皇后之位虽然尊贵,但李陵姮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后。她算了算,最多五年,她就可以在魏昭登基之前与他和离。北朝对女子十分宽容,和离之风颇盛。李陵姮并不担心自己和离后会有什么问题。
    想着想着,喧闹声离青庐越来越近。一起等候的婢女急忙过来为李陵姮重新整理衣服。
    青庐交拜成双美,白首团圆到百年。
    迎入新房后,一对新人坐在婚床帐中,由一起涌入新房的诸位夫人笑闹着将五色同心花果撒向他们。
    “快接呀!多接点!”
    果子多,得子多。早就对这些习俗很清楚的李陵姮用衣裾盛着花果,由着那些夫人打趣。
    撒完帐,观礼的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房里只剩下李陵姮和魏昭,连婢女们都退下去了。李陵姮头上的玄纱被掀开,正对上魏昭举到她面前的合卺酒匏。
    看到揭开玄纱后的李陵姮时,魏昭忍不住心生惊艳之感。这位李四娘子生得好,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今日竟能如此美丽。
    女郎出嫁时画的妆容比较浓重,一身婚服又是暗沉的玄色,一个不好就会显得新娘老气。但李陵姮的气质却恰恰和今日的妆容服饰十分相配。她肤色白皙,穿着玄色深衣,黑白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黛眉绛唇雪肤,庄重之外,又显得明艳动人。
    但魏昭心志坚定,很快就收起了惊艳之情,饮完合卺酒,摘下李陵姮发辫上的丝缨,他想了想对着李陵姮说道:“外屋的饭菜已经冷了,我让人给你重新置办一桌吧。”
    闻言,李陵姮有些惊讶。她以为知道自己不愿与他洞房,迟早会与他和离后,魏昭对自己应该是疏离平淡的态度,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体贴地关心自己。李陵姮再次觉得,魏昭的性子是当真好。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魏昭对自己关心体贴,李陵姮心里也改了一开始的决定,打算好好和他相处。
    “不必了,我随意用一点就可以了。”李陵姮声音柔和下来,朝魏昭道谢后说道。
    魏昭一眼便看出李陵姮的惊讶。没李陵姮想的那么好,他只是觉得既然李陵姮对自己有用,他不介意做些表面功夫来交好她。瞧,这不是挺有用的吗?他看着李陵姮柔和下来的脸庞,心里淡淡地想。
    “时候已经不早,太原公今日也累了一天。不必等我,先去安置吧。”李陵姮说着,从婚床上下来,床上一共有两床被子,她将一床被子和枕头搬到屋里的贵妃榻上,然后替魏昭铺好床。
    “晚上太原公睡床,我睡榻即可。”她站在床边,朝着魏昭浅笑。
    “叫我二郎。”
    李陵姮从善如流地改口,“那二郎以后叫我阿姮吧。”
    两人说了几句,魏昭去东净沐浴,李陵姮则去外屋吃了东西。饭菜确实都凉了,李陵姮吃不下,只稍稍捡了几块从长史府带过来的糕点填了填肚子。
    回来的时候,魏昭已经沐浴完毕,穿着白色中衣靠在贵妃榻上看书。听见李陵姮的脚步声,他没有抬头,直接说道:“你睡床。”
    李陵姮说不出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这五年应该比她想得更容易度过。
    待李陵姮也沐浴完毕回房后,魏昭已经睡下了。她轻轻吹灭烛火,只留下两盏灯,也睡到了床上。
    听到房间里另一个呼吸声逐渐变轻变缓后,魏昭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他不习惯屋里有其他人存在,过了半晌,他才渐渐入睡。
    换了地方,李陵姮醒得很早。她轻手轻脚起床,看到睡在榻上的魏昭时,不禁皱了皱眉。贵妃榻狭小,魏昭身量又高。李陵姮打定主意,今晚还是换她睡榻。
    李陵姮一走出内室,魏昭便睁开了眼。
    “抱歉,是不是我吵醒你了。”重新回屋的李陵姮惊讶地看着坐起来的魏昭。魏昭摇摇头,“时间差不多了,待会儿还要去拜见阿父阿母。你让人进来伺候吧。”
    大丞相府虽然顶着府的名字,但实际上是宫的规制。两人带着仆从朝魏峥和冯氏所住的正院走去,那些婢女仆从都极有眼色地落后几步,给两人留出空间。除了知道这桩婚事真相的五枝和俞期,其他下仆都想着郎君和女郎二人肯定是在讲亲昵的话。
    事实上,两人确实在讲话,但魏昭讲的却是李陵姮即将见到的魏峥和冯氏以及府中其他亲眷。
    正院里已经有好些人在了。除了魏峥和冯氏,李陵姮还看到了魏峥的侧妃们以及魏昭的兄弟姊妹们,密密麻麻坐了一屋子人。
    李陵姮和魏昭刚到正院,屋外又进来一人。
    第17章 17.故人
    来者一袭青霜长袍,面如冠玉,风姿隽逸,正是为参加魏昭婚事而提前半个月从邺城回来的魏暄。
    “阿父阿母,我来迟了。”魏暄在堂中央站定,朝上座的魏峥和冯王妃行礼告罪。
    李陵姮站在魏昭身边,看着神采飞扬从外进来的魏暄,又看了看坐在冯王妃下手的年轻夫人,很显然,魏暄和妻子冯宜公主感情并不好。否则他也不会和冯宜公主分开前来。然而,一见魏暄进门,冯宜公主的眼睛则变得格外明亮。
    魏峥训了魏暄几句,毕竟今日是二郎新妇拜见舅姑的日子,魏暄作为兄长,竟来得比两位新人还要迟,实在是不应该。
    魏暄一声不吭,任阿父训斥。出门前,爱妾一直痴缠着他,他这才错过了时间。爱妾的小心思他也清楚,就是故意想让他落一落二郎新妇的面子,以出她心头之气。
    受训完毕后,魏暄坐到了妻子冯宜公主身旁。李陵姮跟着魏昭上前敬茶。
    尽管魏暄已经从爱妾口中多次听到李四娘这个人,但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看清李陵姮的相貌。李陵姮今日穿了条墨绿云纹曳地长裙,上穿一件桃红琵琶襟外裳。桃红配墨绿,一般人撑不起来的颜色,偏偏在被她穿得深沉稳重,又有别样韵味。
    尤其是她端起红木案中的茶盏时,从衣袖里露出了一截皓腕,那宛如霜雪凝成的腕子,在暗色木案的映衬下,夺人眼球。
    魏暄见过美人无数,但此时此刻,却觉得都无法与眼前的美景相匹敌。
    向冯王妃和魏峥敬完茶后,李陵姮转而拜见大嫂冯宜公主。冯宜公主年纪很轻,虽然是鲜卑皇族,但身材却格外娇小。
    魏峥子嗣虽然多,但已经成了亲的却只有长子魏暄和次子魏昭。面对自己唯一的妯娌,冯宜公主不仅态度和善,还十分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