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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风雪(一)

      付清如微蹙眉,一副为难的样子,“我刚才没注意,被人挤了下不小心崴了。”
    阿余低头看她的脚,果然有点红肿,便问:“找一个鞋匠修修?”
    她道:“没关系,坐辆黄包车就好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阿余仿佛想扶她一把,抬起的手伸到半空,又顿住,默默地跟着。
    须臾,他忽然道:“你等等。”
    付清如疑惑,见他走向路边一个守在竹篓边卖梨的小孩子,给了块大洋,说了些什么,转眼就推了辆自行车过来,对她笑道:“这个点黄包车不好叫,少奶奶如果不嫌弃,我骑车载你回去。”
    车自然是破旧的,付清如垂眸。
    她犹豫着,有些不好意思攥住他的衣角,鬓角几缕发丝都被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
    颠簸处一个猛晃,她轻呼出声,想也未想就抱住了他的腰,然后又慌着要松开。
    阿余一手抓住车把,腾出另一手按住了她即将缩回去的手,那自行车因此开始晃晃悠悠,她吓得说:“你别松手。”
    他低声道:“我不松手,你也别松手。”
    付清如一愣,分明听清了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阿余的轮廓在余晖映衬下显得更清晰,连每根发梢仿佛也染了柔和的颜色。他骑车带着她朝前方一路驰行。
    她像是找到自由,突然挣脱了背负的枷锁,唯愿一直这样跑下去。
    ……
    樊军的鄂北营是主力大营,而此次练兵用的就是新买的那批军火武器。
    谢敬遥北上之前,就领着手下的得力干将石磊和郭旭二人在营中操练,风雨无阻,堵得军中那些迂腐守旧派说不出半句话。
    他知道去冯家这趟不会一帆风顺,却没想到事情比想象的还棘手。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也有耐心处理,然而如今时间不等人,多耽搁一刻或许就瞬息万变。
    必须万无一失,他思来想去,不得不给家里去电。
    火车冒着白雾蒸汽,轰隆隆地驶进定西站。头等包厢内,月香往玻璃上哈了口暖气,抹掉凝结的霜朝外看去。
    只听得汽笛声响起,火车慢慢地停下来,她看着窗外停顿的景物,一副如释重负的口吻道:“这路途迢迢的啊,总算是到了,我都快闷死了!”
    一下火车,冻得人直打哆嗦,她提着皮箱,见付清如站在原地,只穿着条连衣裙,袖口的蕾丝飘飞着,整个人倒像要被风吹走了。
    她忙把大衣披上付清如的双肩,急道:“小姐,你站在这风口,等会儿又该头疼了。这回虽说是姑爷叫咱们来的,可太太千叮万嘱,你要是生了病,回头我肯定要被骂死。”
    付清如笑道:“哪有那么严重。”
    月香连连道:“当然有了!”
    两人说着话,瞧见车站周围已经上了岗哨,几个戎装军人向她们走来,后面还有侍从,付清如心知是姨父的人到了。
    那几人走到面前,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满脸喜气地对付清如说道:“可算等到了,三少奶奶,我是老爷派来接你的许婶,车子就在外面。”
    付清如点头,早有侍从来替月香拿了手里的皮箱,那许婶十分礼貌,一路带着她们出了火车站。
    三辆黑色汽车停在外面,她坐上后座。
    过了大半个城区,车子开进大门,这时天色已晚,四面黑影幢幢,放眼处只见高砌的砖墙,远远近近全都是房子。
    有侍从先下车,拉开车门道:“付小姐下车吧,请随我来,老爷和太太已经专门设宴为你接风。”
    付清如跟在那人后面,望着夜色弥漫的天空,一时忘记看路,不期然就与谁撞个满怀,她脚跟不稳,身体朝后摔去,却被人一把搂住了腰。
    她心头一颤,抬眼才看清那人的长相,忙站稳从他怀里出来,小声叫了声“三少”。
    眼里浮起笑意,谢敬遥支着手杖,俯低身体看着她道:“走路看天不看路,天上是开了花了?还有,你叫我什么?”
    她一慌,不自觉往后退,不想后面是廊柱,快撞上去的时候,又让他伸手揽了回来。
    付清如双手抵在他胸膛前,只觉得他的手像滚烫的烙铁般圈住自己。
    这不自在的感觉使她更想挣脱,谁料腰却被搂得更紧,直接带过去贴上了他的身体,慌乱间听得头顶一声轻笑。
    “我是你的丈夫,你怕什么?”
    她陡然震住,看着眼前的谢敬遥似乎变了个人。
    戎装笔挺,黑色军氅裹着高大的身躯,瞧不出半点久坐轮椅的羸弱姿态,反倒英气十足。
    那面容在军帽的遮挡下蒙着层淡淡阴影,深敛的目光任谁也猜不透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腰间金扣武装带别着的手枪外套,又硬又冷。
    望着数日未见的人,谢敬遥欲抬手抚摸冰雪般的脸庞,忽听前方丫头道:“三少,付小姐,这方漏水有些湿润,小心路滑。”
    付清如应了声,顺势脱离他的怀抱,问道:“姨妈姨父近来身体可好?”
    她心知肚明,谢敬遥让她来,虽说是姨妈思念之故,实则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姨父不是轻易受他人左右之人,他若想说服姨父去和冯玉祥谈判,必得先投其所好。
    她走这趟,不过是给他铺条路,令他的计划更顺畅实施。
    丫鬟回说:“自从换成吃西药,太太的头痛症好了不少,就是心里惦记付小姐,以往你一两月来玩,成了亲这么久不见,太太想着哪天抽时间过来瞧瞧呢!”
    她笑道:“姨妈总是这样劳心挂肚,以后我回来的时候恐怕也没多少了,她要是问,你多劝劝,只说我终究不是这里的人,自然不会一直待着吧。”
    丫鬟笑着答应。
    谢敬遥沉默旁听,却觉得这几句意味深长,像是故意透露某些信息。
    客厅里等待的秦太太眼睛时不时瞥向堂外,秦振业远远瞧见门路前渐近的几个人影,顿时显出笑容。
    秦太太随即起身,上前去牵了付清如的手,边用帕子抹眼睛,边哽咽地唤她名字。
    付清如微微一笑,亲昵地扶了她进屋安慰道:“姨妈别这样,我这不是回来探望您了吗?”
    谢敬遥早已见过秦家人,也不再客套,被请入座后便端起茶水,镇定自若自饮起来。
    秦振业道:“我前几月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他事,没来得及去参加你的婚礼,你姨妈为这事还恼了我很久,本来说要去江州瞧你,可你也知道她头疼的老毛病出不得远门,这些天才有了起色。”
    付清如应道:“姨父怎么说起这种见外的话了?姨妈身体不好,本来是我这个侄女回来探望才是。只是成亲后因为别的事一直拖延到现在,还请姨父不要怪罪!”
    秦振业笑道:“我哪能怪罪你?就算有不满,也是姨父有错在先。”
    两人又客套了一番。
    谢敬遥只是喝茶,甚少搭话,偶尔秦振业问起婚后生活,也沉着地回复几句。
    西洋大理石圆桌摆放的青花瓷盘刻意摆出精致造型,其间盛放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可谓佳肴美馔。宴席,在说说笑笑间默契而沉闷地进行。
    秦振业仿佛心情不错,和谢敬遥互相敬酒,连连碰杯,最后皆是面颊泛红,身体摇摇不稳,被下人分别扶回屋子歇息。
    香炉里燃着的檀香散发幽香,付清如撩开花帘,旁观服侍的丫头小心解开他外衣领口处的衣扣。
    他没有睁眼,忽地握住丫鬟的手,模糊唤了声:“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