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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只是从那一别,江湖上再也没有顾欺芳的消息,她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自此不见。有人说她死了,却不见尸骨;有人说她退隐江湖,却不闻只言片语。
    他微微敛目:“顾前辈怎么了?”
    “……死了。”顿了顿,叶浮生嘴角的笑容悄然褪去,“如果她投胎转世,现在说不定已经十三岁大了。”
    十三岁……那就是说,十三年前她离开瑜州城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楚惜微心里莫名一惊,眼神闪了闪:“怎么回事?”
    叶浮生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五指紧握又松开,他极慢地抬起头,微翘的嘴角一点点抿成锋利直线,一双桃花灼华的眼睛染上化不开的暗红,唯有眼角泄露水色端倪。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杀了她。”
    第73章 鬼谷
    秦兰裳在归灵河畔等得已经不耐烦了。
    她被拽下洞时只惊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守林者出动了,虽然没想明白自家祖父到底是要做什么,左右也是不会害她,就放心大胆地随之掉了下去。
    只是没想到陆鸣渊会跟着跳下来,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书生大概是天生怕鬼,一路上听着旁人胡扯的鬼神之说也能被吓得瑟瑟发抖,发现风吹草动更如惊弓之鸟,着实让秦兰裳好生嘲笑了几回。
    可就是这么个兔子胆的家伙,跳下来时毫不犹豫,一手把她护在怀里,若非这暗道倾斜曲折卸去冲力,他能摔得四分五裂。
    “笨书生!脑壳都读书读傻了吗?”秦兰裳心里槽了他一句,到底还是笑了出来。
    洞下是一条密道,九转十八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沈无端派来的人并不为难,只是引着他们出了密道口,就退了回去。
    密道之外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面前还有一条长河。这条河名唤归灵,因为暗流疾涌的缘故,自古以来吞没了不少船只,下面更不晓得埋了多少尸骨,水色昏黑,在晚间更与夜色融为一体,因此百鬼门创立之时就以此河做了天堑,旁人就算能凭借轻功一苇渡江,也难逃河下“水鬼”拦路。
    秦兰裳这次离家出走,还是偷了令牌才使动“水鬼”帮她渡河,眼下可不敢再造次,乖乖拉着陆鸣渊在河畔等着,结果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她都快把脚边一小块草地拔秃了,才看到三道人影从山壁上飘摇而下。
    那山壁上垂着铁索,中间并无陡峭山石可攀爬落脚,唯有轻功高强又艺高胆大的人才敢走这条路,秦兰裳长这么大也不过看见自家祖父、小叔还有孙悯风三人能在这山壁上来去,今天倒是又多了一人。
    她思及在清雪村谨行居里看到的一幕,眨眨眼睛,正要上去说点什么,却见三人脸色都有些不对劲,聪明地改口道:“你们总算来了,我都快饿扁了。”
    沈无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看你出门一趟还胖了些,不像是吃了苦的样子。”
    大概这世上的女孩子都讨厌极了这个字眼,秦兰裳当即不服,一手卡着自己的腰:“怎么可能,我连腰带都多系了半寸!”
    楚惜微收敛思绪,回过神来后补了一刀:“心宽体胖。”
    秦兰裳跺脚道:“小叔你的良心呢?”
    叶浮生作为一个外人,在人家唠嗑的时候明智地不去插嘴,手肘捅了捅陆鸣渊,打趣道:“英雄救美的感觉如何?”
    陆鸣渊以扇掩面,无地自容:“我、我是被秦姑娘拖出来的。”
    叶浮生:“……”
    笑闹了一阵,沈无端就忽然变了脸,对秦兰裳沉声道:“你这次擅自离谷,行事莽撞,给门中招了大麻烦,认错吗?”
    他说起“麻烦”二字时轻轻瞥了陆鸣渊一眼,目光淡淡,却像一把刀毫无预兆地插了过来,陆鸣渊背脊生寒,好在还是站住了,拱手行礼道:“晚辈陆鸣渊,受家师遗命行事,有叨扰得罪之处还请前辈海涵,事后定负荆请罪。”
    沈无端“哦”了一声,不置可否,秦兰裳深知自家祖父是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赶紧出言解围:“我认错!等下我就去跪祠堂跟祖母忏悔,然后自己去刑堂领罚!”
    沈无端嗤笑一声:“刑堂对事不对人,你能挨得住三刀六洞?”
    秦兰裳还没开口,陆鸣渊便躬身道:“秦姑娘是受晚辈所累,何当由晚辈受罚,请前辈不要错怪。”
    沈无端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闪即收,道:“你既然说了,我就记你身上,回头可不要抵赖。”
    秦兰裳急得直跳脚,只是被楚惜微按住肩膀根本无力反驳,倒是陆鸣渊如放下心头大石,对她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沈无端说完这句话,就屈指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一张竹筏逆流而来,上面却不见撑篙人。
    叶浮生定睛一看,隐约从昏暗水下看到了几道黑影,原来这竹筏下有水性极好的人推船行水,难怪不用撑篙也能逆流行船。
    他曾经听说南地多水乡,有水性高强、内息深长者可于水中潜伏一日,只需短短几次换气,行如游鱼,以水为居,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
    五人上了竹筏,筏子只微微一动就稳住,下面的“水鬼”用绳索拖着竹筏向对岸行去,丝毫不逊色于技术熟稔的老船家,转眼间便把山林草地悉数抛在了背后。
    上了岸,又于矮木丛中行数百步,打开了一处山壁上的暗门,五人陆续而入,过后方觉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幽深的山谷,靠山环水,树成迷阵,石砌长城,亭台楼阁、屋舍岗哨应有尽有,鸟兽虫鸣俱全,间或有黑鹰扶摇而上,消失于茫茫天际。
    沈无端领着他们从一条幽静石径走过,绕行了几处机关道,这才看到一扇隐蔽山门,站在门口的正是多日不见的鬼医孙悯风与白衣女子二娘。
    孙悯风见了他们,上前来围着五人绕了两圈,啧啧有声:“挺好,都囫囵个回来了,没缺胳膊少腿儿。”
    楚惜微听到这熟悉的说话方式,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秦兰裳更是上前抱着他胳膊蹭了蹭,委屈道:“孙叔,祖父和小叔都欺负我!”
    孙悯风进百鬼门的时候,秦兰裳还是小小的一团,从那时便由他医治看顾,关系十分亲厚,她爹又去得早,打心眼里把孙悯风当成了自己第二个父亲,沈无端夫妇也睁只眼闭只眼。
    听到告状,孙悯风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对楚惜微道:“主子,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下去了。”
    哪怕沈无端权威再大,现在坐在位子上的人终究已经是楚惜微,孙悯风对这点认识得清清楚楚,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如此玲珑心思,也难怪他在两代门主面前都能得重用。
    沈无端不以为意,懒洋洋地摆着“太上皇”的姿态,楚惜微颔首道:“通知他们于子时三刻到森罗殿。”
    叶浮生在旁边看着,心里蓦地一软,楚惜微发号施令的时候很有些气势威严在,已经完全不见了当年稚气。
    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这个徒弟的成长,整整十年,人事全非。
    叶浮生不后悔十年前与楚子玉的交易,只后悔没看顾好楚惜微这十年光阴,可惜到现在才后知后觉,昔者早已不可追。
    等楚惜微安排完了正事,沈无端才开口道:“带回来的这两个外人,都过了门里的考验,这个书生就安排到‘凝墨厢’,至于这个……”
    他目光在叶浮生身上一转,停顿了片刻,道:“带他去‘拂雪院’。”
    此言一出,百鬼门四人同时脸色变了变,楚惜微眼中惊色一闪而过,孙悯风原本看热闹的神情也沉淀下来,再打量叶浮生时就多了一丝郑重。
    凝墨厢是客房,也就是百鬼门招待生意往来的外人所居之地,安排陆鸣渊住在那里无可厚非。
    但是拂雪院不一样。
    在秦柳容病重后,沈无端为了方便她修养,特意选了谷中温暖宜人处建造轻絮小筑,之后就定居在那里。
    可是在此之前,他住的是与拂雪院相邻的流风居。
    这两个院子地处稍显偏僻,但胜在清净,门前是梅花夹道的流水小径,门后是四季常青的小松林,流风居里种了墨白两色秋菊,拂雪院中却是遍地兰草,幽香化风。两个小院凑齐了“梅兰菊竹”,说不出的附庸风雅。
    因为流风居上任主人是沈无端,现在住着的又是门主楚惜微,是实打实的内在之地,那么安排叶浮生这么个初来乍到的人去住只有一墙之隔的拂雪院,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二娘掩去眼中惊色,并不敢质疑他的话,恭敬道:“是。”
    她唤来一名下属领走陆鸣渊,自己亲自给叶浮生引路。等两个外人都走远了,楚惜微才开口问道:“义父,这不合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谁不服就去把定规矩的死人挖出来跟我分说。”沈无端嗤笑一声,瞥了他一眼,“越大越没出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上说不合规矩,心里头可高兴了。”
    秦兰裳捂嘴窃笑,落井下石地道:“没错!小叔脸上板成了石头,心花早就怒放了!”
    “兰裳。”楚惜微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出门受了惊吓,连喝三天莲子心煮黄连水,良药苦口利于病,不服你憋着。”
    秦兰裳:“……”
    沈无端仿佛没看到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欺负自个儿孙女,轻咳一声,道:“你也别死鸭子嘴硬,悯风都跟我说了,你连冰魄珠都舍得给他做药,现在让你承认一句就这么难?”
    楚惜微又不说话了,他只要不想开口,就是拿棍棒也打不出一个字来。
    “五年前我送了个丫头到你房里,结果被你给扔了出来,还说自己是断袖……啧,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沈无端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后来我在你房中看到了上百张画像,画的都是一个男人。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你没说谎。”
    顿了顿,沈无端又道:“今天一见着他,我就知道你想的人是谁了。这小子年纪比你大几岁,我看他事事都顺着你,哪怕无关风月,心里总是有你的,挺好。”
    楚惜微不吭声,秦兰裳捂着嘴也不敢插话,只有孙悯风开了口:“可他毕竟还是外人。”
    “只要这兔崽子不犯傻,总有一天会变成内人的。”沈无端似笑非笑地看了楚惜微一眼,“而且,我让他去住拂雪院也不只是因为这个。”
    楚惜微有些疑惑,就听沈无端的声音忽然沉了:“悯风说他叫叶浮生,这个名字我是没听说过,但是刚才他施展的招式,我却很熟悉。”
    楚惜微心里一跳,沈无端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凝固如画皮纸上的一笔浓墨重彩,目光深邃,一字一顿地问:“他,是惊鸿刀的传人?当年你怎么都不肯说是谁教了你《惊鸿诀》,现在看来,是他对吗?”
    第74章 拂雪
    二娘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子。
    她穿着身白衣,长发披散,面色惨白,容貌也寡淡,唯有眼角嘴唇猩红一片,衬出几分妖冶,乍眼看去就像个讨命怨鬼。
    她沉默寡言,叶浮生自然也不会自讨无趣,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两人就相安无事地走完这一路,穿过尚未绽放的梅花林,来到了院门前。
    叶浮生打量了一下这座小院,比旁边的流风居看起来新上不少,应该是后来才修建的。
    流风居是沈无端当年所住,那时候应该还没有拂雪院的存在,他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居所旁边另起一院?
    听二娘说,秦柳容入百鬼门后一直与沈无端住在流风居,后来搬去了轻絮小筑。因此拂雪院虽然与流风居相隔甚近,却不是主家常驻的院子,而是招待关系十分亲近之人的地方。
    这就更令人奇怪了。
    叶浮生不动声色,看着二娘打开门上青铜大锁,又将锁与钥匙都交在自己手上,道:“公子请入吧,老门主早先有令,此地是不准我们进去的,便只能送到这里了。公子可先入内一观,我这便唤几个仆从过来伺候,若缺了什么东西,尽管跟他们讲。”
    她说得清楚,显然是真没打算陪同进去,叶浮生也不难为,笑着还了一礼,便推门而入了。
    甫一入内,叶浮生就先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眼下已经近冬,院子里竟然还有兰花开放,他仔细一看,只见这院子里种了一棵还没开放的梅花树,四下则是各式兰花,春夏秋冬四季开放的品种俱全,难怪到现在还不露寡淡。
    听说拂雪院是沈无端让人修建,也是他亲自布置,可算是十分有心了。
    叶浮生感慨片刻,踩着青石小径往屋里走,从前厅到厢房,陈设摆放无一不精致,虽无珠光宝气,却多清净高雅。
    卧房里有一扇屏风,丝绢做底,手绣飞鸟出云之景,片羽云丝都栩栩如生。叶浮生盯着它看了半晌,才去打量屋里其他陈设,看物品摆放应该是很久没人住过,但因为打扫得当所以整洁干净,并没见着什么灰尘。
    他最终进了书房,脚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书房里竟然还坐了三个人!
    一男两女,围着檀木小方桌坐着,桌上摆了茶水点心,上首的位置空着。
    叶浮生一句“打扰”还没出口,目光在三人脸上一扫,身体便如遭雷击。
    右侧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裙,发髻高挽,脸上戴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对柳叶眉和一双秋水剪瞳,正手持茶壶,似乎要为人斟茶。
    位于下首的男子背对叶浮生,身量应该颇为颀长,泼墨长发被乌木簪束起小半,身着黑白错落的道袍。
    左侧的女子则大大咧咧地盘膝而坐,她穿的是绛红色衣裙,头发只用桃花簪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颈项,只手托腮看着旁边的男子,侧过的半张脸并不十分明艳,但眉目可见清秀大气。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叶浮生看到她的侧脸,脚下一软没能站稳,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可他没急着起身,反而膝行到桌旁,对这一男一女死死看了半晌,才终于发现这都不是活人,而是被能工巧匠精心制成的人偶,连头发丝和指甲都做到细致如真,只是没有活人的气息罢了。
    大惊大喜,大起大落,叶浮生忽然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