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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我虽然没练过断水刀法,但是见过。”叶浮生一边稳稳压制住谢离,一边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三刀之中断水重势、惊鸿主快、挽月生变,你们家的刀法向来走大开大合之风,江湖上也素有‘抽刀断水’的说法,但是……”
    谢离本来见他负手行步就能压住自己的刀势,心里难免生出急躁和慌乱来,此时听见他开口指点,赶紧清醒了头脑,并不敢弃招,一边继续走着路数,一边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所谓‘抽刀断水’,其实是有两重意思,一指刀法迅猛势不可挡,二指流水奔腾浮沉瞬息分流。”叶浮生侃侃而谈,“你年纪小,内功底子不如先人,想以内功为继施展刀法,难免气力不足,因此就要学着如何分大江入小流了。”
    他说话间,谢离陡然变招,本该气势磅礴的一式“大江东去”在奔腾而出之时突然凝于一点,化劈为刺,纤毫不乱地转为“滴水穿石”,点向叶浮生的关元穴。
    叶浮生一笑,依然不出手,侧身抬腿让过这一下,顺势下压就要踏中树枝,谢离却在间不容发之际抖手卸力,又是一招“细水长流”,绕过叶浮生这一沉力,抽身退开三步。
    “分化路数,见招拆招,这就得注意到耳目的问题,不可错估对手的套路。”叶浮生话音未落,就像算准了谢离退路一样出现在他身旁,屈膝顶向他腰背,“断水刀法走沉稳之风,沧澜十三刀诡谲生变,但毕竟同出一脉,只是你没把握住合二为一的要点。”
    谢离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这一下,捉隙问道:“哪一点?”
    “傻孩子,既然是‘抽刀断水’,那你不如试一试……”叶浮生脚步一转,谢离还没来得及出招,就被他一脚踢中了手腕,“势如刃,气如水!”
    枯枝被踢了起来,叶浮生顺手接住,看也不看地回首挥过,再转回身前时,枯枝上竟然平平躺着一片落叶。
    他吹了口气,落叶飘了下来,未及地,一分为二。
    落叶切口平整,可他手里明明只是一截枯枝罢了。
    叶浮生用的当然不是断水刀法,或者说他这一挥都没有招式可言,只是平平淡淡地一个转手而已。
    可是一式之力,迅猛如斯。
    他手中无刀,招势却锋利无匹。
    他未动功力,内息已瞬变如水。
    谢离看着叶浮生,再低头看着地上两半落叶,一时间说不出话了。
    叶浮生晓得这孩子聪明,提醒要点到即止过犹不及,要说的暂时够了,得先等谢离自己琢磨过来。于是他耸了耸肩,就要放下枯枝的时候,突然耳朵一动听见了轻微脚步声,随即有一道凌厉劲风从脑后袭来,叶浮生偏了偏头,劲风擦过脸庞,竟有些微刺痛。
    枯枝一扫,才看清那道去势未绝的“劲风”也是一片落叶,只是上面凝聚了内力,锋利不逊飞刀。
    摘叶飞花可伤人,这可不是一般高手能做到的了。
    叶浮生回头,看见院门口多了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二十多岁,身穿白底青纹的道袍,泼墨长发被青竹簪竖起,看着便生出“君子如竹”的清隽之感。
    可是他左边戴着半张面具,遮住了从额角到颧骨的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宁静的眼睛,和胆鼻之下弯成月牙的唇。
    这是一个年轻清俊的男子,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如闻檀香静气,油然生出宁然之意。
    这人身上倒是没感到敌意,叶浮生虽然没松下警惕,但还是好言好语地问道:“在下叶浮生,不知阁下……”
    “贫道玄素。”男子抬手对他行了个道家礼,语气温和,“贸然打扰是有事寻端清师叔,不意见二位较武,一时技痒冒昧出手了。”
    他不说话时微笑站立,便有细水长流的潺潺宁静,开口却不掩青年本色,还带着些许天真直率。
    可是这样一个单纯无害的人,却已有了摘叶飞花的内功底子了。
    叶浮生忍不住也有些技痒,他多年心结一朝宣泄,正是慢慢解开的时候,不再把自己拘在心牢里,对其他的人事也开始热情起来,闻言笑道:“打扰谈不上,左右是场晨练,道长有意切磋一番否?”
    玄素想了想,先问道:“端清师叔不在吗?”
    叶浮生看向谢离,小少年道:“前辈寅时出了院子,现在还未归来。”
    叶浮生笑了笑:“既然如此,与其空等,不如来战?”
    玄素也没多加犹豫,捉在腕上的拂尘轻扫:“贫道却之不恭,请。”
    他看出自己比叶浮生小些,便不托大,抬手便一记劫指凝气点来。眼看就要点中肩头大穴,也不见叶浮生如何闪避,掌化刃自下而上斜劈过去,就要切上玄素手腕。
    两人你来我往拆了十几个会合,叶浮生身法灵活经验老道,再加上眼疾手快总能在见招拆招之余直击要害;玄素则始终沉稳应战不乱阵脚,在明知自己身法不如的情况下化攻为守,他内力浑厚,拳掌更是滴水不漏,饶是叶浮生捉隙甚快也难以抓到他不继之机。
    僵持了一会儿,叶浮生眼睛一眯,以手中枯枝使出了气贯长空的“白虹”,其势之强丝毫不弱金戈铁刃。枯枝未至,刀气已逼面门,玄素被这招式一惊,但依旧不乱,手中拂尘轮转如圈,锁住枯枝借力一带,不料叶浮生并未与他角力,反是陡然松手,趁隙指点天池穴。
    玄素手腕翻转,被拂尘绞住的枯枝顺势向下打去,与叶浮生手指相交,却轻若无力。但见叶浮生化指为爪在枯枝上一绕,轻松将其夺回,反手便是“游龙”横挥而出。
    这一式太快太厉,以玄素现在的武功路数已不及回防,下意识地,他空出的左手竖掌成刀,拇指、无名指却内扣于掌,是个怪异的手势。
    然而这一招未出,便有白影插入战局,左手一掌推开玄素,右手竖臂挡下枯枝,黑白衣袖顿时裂开一条口子,但下面皮肉未伤分毫。
    端清不知何时回转,瞬息已分开两人,他挡下了这一记,侧头对玄素道:“非危急时刻不得动用那套功法,你是忘了吗?”
    玄素被他打断,现在也撤了招,欠身道:“一时过兴,下不为例。”
    叶浮生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扔掉枯枝,对语气严肃的端清笑道:“切磋之中难免兴起,不算什么大事吧?”
    端清回过头,没接这句话,只是看了他一眼:“你的气色好多了。”
    叶浮生悄悄给玄素丢了个“放心”的眼神,继续岔开话题:“说起来,师娘你大清早地上哪儿溜达去了?”
    一旁整理自己的玄素差点被这个称呼给噎死,抬头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头胆大包天的孽畜。
    端清道长被“师娘”二字荼毒多年,早已修炼到“四大皆空”的境界,闻言依然面不改色,道:“四处走走。”
    顿了顿,他又看向玄素,道:“此乃我师侄,太上宫的少宫主,俗名纪云舒,道号玄素。你们无须客套,自在便好。”
    第92章 请柬
    端清的欺霜院简陋得连个客厅都没有,自然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叶浮生嘱咐了谢离两句,小少年乖乖留下练武,他就跟着端清和玄素往山顶去了。
    太上宫的主殿坐落在忘尘峰山顶,叶浮生跟着他们两人从林间石阶拾级而上。此时虽然已是卯时过,但山间雾气未散,人在其中颇有身处仙境的缥缈感,间或有隐约人声,似乎是从山顶传来的诵经早课。
    石阶尽头是一面石碑,上面刻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忘尘。
    这两字锋芒尽敛,似乎把一切意气用事都抛诸脑后,只剩下沧桑过眼的淡然。
    然而以叶浮生眼力,他当然不止看出这字的风骨含义,更着眼于刻痕本身——上下两字,各是一人笔迹,而且都平朴圆润,旁处不见丝毫裂纹。
    无论刀剑斧凿,只要是金戈铁器莫不含凶带煞,哪怕是不会武功的工匠刻字,也难免留下锐气,可眼前的这两个字却平和得过头了。
    “这……倒不像是利器所为了。”
    玄素微微一笑,解释道:“第一个字是家师生前手刻,第二字则是端清师叔今岁出关时所续。”
    叶浮生一惊,果然看清这两个刻字在笔画粗细上略有差异,但都不过人指宽度,可是要怎样可怕的指力才能于石上刻字?
    他修行《惊鸿诀》,刀法已有所成,聚力于掌也可断凡兵,但是让他用一根指头刻石却无异于天方夜谭了。
    端清看出他所想,淡淡道:“你习刀法,重于势力,未免失于精巧。我与师兄修的却是剑术,聚力于点,凝气于刺,积年累月下来,剑指已成罢了。”
    叶浮生心中生出敬畏,他向石碑行了一礼,三人继续向前了。
    走过试武亭,踏越听剑湖,他终于上了山顶,本来以为是多么恢弘大气的神仙居处,结果等他上去了,才发现这里其实很普通。
    没有雕栏画壁,也无飞楼高阁,只是一个演武场并三座道观。
    道观也根据三才位修建,都为两层高,门前悬太极镜,建筑古朴不见绮丽,望之则悟沧桑旧意。
    演武场上有百名弟子正在练功,玄素无意打扰他们,便引端清和叶浮生从长廊入了右边道观,叶浮生抬眼看了下匾额,上写的是“若水”。
    若水殿里摆设平常,跟一般的道观无甚两样,端清先领着叶浮生绕到后堂,点了三炷香交给他。
    从百年前的太上宫祖师——灵微道长李玄应,到五年前因旧患去世的东道——端涯道长纪清晏。太上宫历代五位掌门灵位,皆供奉于此。
    面对前辈先人,叶浮生恭敬地行了礼,端清这才带着他回到前厅。
    玄素已经沏好了茶,正坐在了檀木小桌后,等端清和叶浮生落座品茗之后,他才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端清,道:“无相寺派人送来请柬,我已安排其在客房留宿,但信中之事不敢妄定,还请师叔拿个主意。”
    无相寺?叶浮生愣了一下,江湖上都说“东道西佛”,指的不光是东道端涯道长和西佛色空禅师两人,还代指他们背后的太上宫和无相寺。与这些年来太上宫人才凋零、避世清修不同,无相寺香火鼎盛、声名日上,门下无论亲传或者俗家弟子,都人才辈出,又因上任主持在六十八年前曾襄助大楚高祖,更是扬名天下,莫说江湖,连朝廷都要给薄面。
    虽说佛道都是方外之人,但到底教义有殊、行事生差,多年来太上宫与无相寺虽然不说是老死不相往来,但也的确是不温不火,没多大交情。就叶浮生掌握的情报来看,也就端涯道长和色空禅师两人年轻时于三次论道之中心生敬佩,又在江湖事里共同进退数次,算得上至交,其他就再没什么交情了。
    然而随着五年前端涯道长驾鹤而去,色空禅师也闭门修行不问红尘事,按理说是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这厢思量,端清已经看完书信,转手推了过来,道:“你也看看。”
    叶浮生虽然是顾欺芳的徒弟,但一来端清与顾欺芳是夫妻,二来他也是被端清视如己出,算得上半个太上宫的人。
    见玄素没有反对的意思,叶浮生接过信展开一阅,才发现这是无相寺现任住持色见大师亲笔所书。
    “无相寺要开武林大会……呵,挺不错的,就是不大像和尚该干的事。”叶浮生放下书信,一只手端着茶盏,“葬魂宫右护法赵擎落在他们手上,无相寺召开武林大会,说是不敢擅专,实则是要借机把武林有些头脸的门派主事都请过去。依我看,恐怕处置罪人是其二,共襄盛举才是第一。”
    玄素道:“何谓盛举?”
    叶浮生看了端清一眼,竖起两根手指:“联手除恶,推举盟主。”
    当今武林正邪相对,但是邪道有葬魂宫为魁首,正道各门派却势力分割,群龙无首,难以拧成一根绳子,因此近年来道消魔长,葬魂宫之势如日中天。
    无相寺在武林白道中地位崇高,他们虽然是僧人,但首先还是武人,对这种正不压邪的情况不满已久,早就想重开武林盟,选出新盟主统领白道共抗邪魔外道。以前苦于没有名头,现在抓到了葬魂宫右护法,怎么能不赶紧趁热打铁?
    不过葬魂宫的右护法……
    叶浮生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有‘血阎王’之称的赵擎?”
    玄素对他这样的情报掌握力颇为惊讶,毕竟葬魂宫的双护法与四殿主不一样,他们长时间都待在迷踪岭老巢主事,鲜少现于人前。关于赵擎,还是八年前的一桩武林血案让他扬了名,然而时过境迁,当年的受害者都已不在,现在还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正是。八年前赵擎出门历练,与黄山派的弟子发生了冲突,把那二十名弟子都杀了,人头送回门派耀武扬威。”顿了顿,玄素眼中流露怒意,“黄山派向其寻仇,可他仗着葬魂宫的势力竟然血洗黄山,满门一百四十三人,无一活口,从此就有了‘血阎王’之名。”
    赵擎此人,年方二十八岁,在江湖里只出现了一次,却犯下如此血案,虽然知情人已经不多,但如今旧事重提,再加上他葬魂宫右护法的身份,不知道多少人想将其千刀万剐,血祭英雄台,做登上盟主之位的红彩。
    端清开口道:“你觉得,太上宫该去吗?”
    叶浮生挑了挑眉,目光投向玄素:“于理,应该去……于情,玄素师兄也应是想去的。”
    玄素看着显小,其实年纪只比叶浮生小一两岁,因为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正式拜入太上宫,比叶浮生这么个才在近日扯关系进来的外户亲厚不少,所以这声“师兄”倒是当得的。
    他是太上宫的少宫主,也将是第六任掌门。按理说他在五年前纪清晏去世后就该继位,但是玄素自认履历不足、功力也不够坐镇太上宫,便在其他两位长老的协助下暂缓,五年来悉心习武,境界突飞猛进,但是到底没真正涉足江湖,眼界心胸都还不够。
    坐井观天,就永远只是井底之蛙,对于玄素来说他现在最缺的不是武功,而是身为掌门人的眼界和手段,而这些东西若只是待在太上宫,是学不会的。
    太上宫避世多年,恐怕这一次的请柬也是面子功夫大过实际意义,这一点连叶浮生个外人都能看出,玄素没道理会迟疑。他若是不想去,只需要打发了来人就一了百了,可他不仅将人留下,还特意来找端清这个师叔商议,其实就已经显露了心思。
    他被叶浮生点破,也不恼,只是对端清歉然一笑:“玄素知道太上宫已无争名之心,但在武林立足少不了要做些事情,何况师父已故去五年,我却还不能成长到如他所愿,实在有负期许,这一次就妄念了。”
    端清放下茶盏,道:“那就去吧。”
    玄素一怔。
    他虽然有事就来寻端清,但实际上跟这位师叔并不是很亲密熟悉的,交谈只有寥寥几次,其中两回还是被训斥禁招。
    端涯虽然只有端清这么一个师兄弟,但是后者离开太上宫已经很多年了,虽然在十三年前回转忘尘峰,然而不知为何,一直长居忏罪壁。在玄素的记忆里,只知道端清十年前曾经下山寻人,后来回转闭关,又于五年前端涯病逝时出关料理后事,压下宫中有异心的长老弟子,接着就回了忏罪壁,就连欺霜院都是被一直空锁,直到今年七月才搬过去住了几天。
    玄素跟端清接触不多,几次见面都觉得后者冷然不好接近,虽然他性格纯善对长辈恭敬执礼,但也识趣地不多去打扰端清,这次本以为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
    他不清楚,叶浮生却再熟悉不过了。
    端清的脾气,要说差是真的差,说好也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