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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然而一想到楚惜微,他就不由得回忆起那番惊心动魄的话,和疯狂缠绵的吻。
    他错过了十年光阴,那个单纯娇气的小徒弟已长成了风骨凛然的大人,不仅形容声色大改,更多的是生出不可同日而语的城府和心思。
    这些天叶浮生思来想去,也没明白楚惜微对他的这番心思,是何时变了质。
    他更理不清的,是自己的心思。
    为人师表总不能太不要脸,且不论两人之间纠葛难言的恩仇过往,单单一句“师徒伦常”,就可能引来千夫所指。
    叶浮生可以不顾,反正他做掠影的时候不晓得被多少人口诛笔伐,除却至亲挚友,旁人的看法于他而言都是耳边风,还不如放了个屁响亮。
    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因任何事戳楚惜微的脊梁骨。
    楚惜微其实也才二十出头,但走过的路已比旁人坎坷太多,好不容易爬上高位,却也是风口浪尖。
    哪怕楚惜微向来一个字也不多说,叶浮生也明白他有多么不容易。
    他本该快刀斩乱麻,但每当想起楚惜微最后那个拥抱和带着轻颤的话,却又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掐灭这丝非分之想。
    一句“不可”说得轻巧,倘若拿捏不好,却容易把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推下万丈深渊。
    更何况楚惜微说出那些话时,从叶浮生心里翻涌而起的不止惊骇,还有一把莫名的惊喜。
    他为何而惊?因何而喜?
    一念之差两难说明,到现在别说一团乱麻,简直是延伸出无数藤蔓,把两个人死死缠在一起,谁都难以挣脱。
    “前面有家茶馆,不如去坐坐。”玄素的声音忽然响起,叶浮生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大半条街。
    武者心神不宁是大忌,然而叶浮生最近心绪浮动越来越厉害了。
    他心中一凛,脑子里尖锐地一疼,只是这疼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让他的脸色白了一下。
    可他对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
    之前被孙悯风压下的“幽梦”之毒,在连番妄动真气和情绪起伏之下,又开始作祟了。
    左手悄然紧握成拳,他深吸了两口气,让自己清醒一些,瞥见谢离抬头看来,笑道:“也好。”
    玄素笑了笑,先一步进了茶馆。
    这茶馆生意不错,一楼都已满座,伙计引着他们上了二楼。玄素少宫主虽然不曾涉世,但架不住太上宫有钱,便干脆要了雅间,推窗可见下面车水马龙,又免了不必要的窥探和干扰。
    等茶点一一上齐,整个房间就再无外人,叶浮生给谢离夹了块芋儿卷,这才对玄素笑道:“师兄有话要说?”
    “端衡师叔那里……你别气恼。”玄素给他斟了杯茶,“师叔人很好,虽然严厉些,但对小辈向来照顾。”
    叶浮生佯装叹气:“大概是我有不好的地方吧。”
    玄素果然被他唬住,看了一眼耳朵都竖起来的谢离,斟酌了一下字句,道:“非你之过,端衡师叔……只是有些介怀令师。”
    叶浮生心道,果然。
    他虽没觉得自己人见人爱,但到底应不是一张讨嫌脸,又与端衡是初次相见,积怨更谈不上,那问题就大概是出在自己的身份上了。
    他回想起自己当时随口调侃的“私奔”,再想想端清那个“是”字,顿时整个人都被八卦欲望点燃,控制不住兴奋了。
    叶浮生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太夸张,拿起茶杯掩饰着上扬嘴角,唉声叹气道:“师父待我如己出,师债徒偿理所应当,只是当年事并非我这小辈可知,还希望师兄多提点几句,叫我也好知道如何弥补。”
    玄素轻咳一声,眼见谢离也抬头看过来,顿时有种家丑外扬的尴尬。
    叶浮生一手按住谢离的脑袋瓜,欲语还休地看着玄素。
    玄素:“……”
    他喝了口茶,艰难地说道:“其实……我也是听资历较老的门人所说,也、也许当不得真……”
    叶浮生洗耳恭听,谢离屏息以待。
    “据说是三十多年前,端清师叔在江湖行走时出了些意外,被我师父带回坐忘峰,下令禁足……”顿了顿,玄素摸了摸鼻子,“结果令师在百鬼门沈门主的帮助下闯上山门,从青冥路打上欺霜院,直言要找端清师叔,还当着先辈灵位跪地许下白首誓言,最、最后端清师叔也应了她,端衡师叔他们当时去阻拦他们下山,结果被令师……”
    他语焉不详,然而长了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后续对于太上宫来说是多么惨烈。
    谢离:“……”
    叶浮生:“……”
    厉害了,我的师父……您老人家终于把烧杀抢掠都玩了个遍,不愧为肝胆论斤卖、铁骨可撑天的女土匪。
    叶浮生再也不嫌端衡脾气差了,小老头没直接一掌送他去见师父,已经是顶好的修养了。
    他默默喝了杯茶定惊,低头看着目瞪口呆地谢离,亲切地给了块桂花糕:“乖,刚才听到什么了?”
    这口气活似拍花子的山姥,谢离后颈一抖,也不接桂花糕,直接趴在桌子上装睡,识时务者为俊杰。
    叶浮生慢吞吞地啃着糕点,对玄素说道,“这孩子很有前途。”
    玄素:“……”
    虽然没见过面,但从徒念师,他大概能想到那位顾前辈生前是何等人了。
    了却心头一个疑惑,叶浮生心情真好,眼见少宫主还是一脸呆样,忍不住问:“太上宫是修道之地,所以禁婚娶?”
    玄素摇摇头:“并非如此,太上宫虽然以道学立为根本,需修身自矜,但讲究‘顺其自然、顺心自在’,只要不违是非道义、不作伤天害理,便无太多管束。”
    叶浮生这倒好奇了,玄素看出他的疑惑,继续道:“太上宫虽然不禁弟子婚事俗务,但掌门亲传弟子却是不可的。”
    “为什么?”
    玄素想了想,道:“太上宫至高心法《无极功》,历来为掌门嫡传弟子方可修习,此功以修心转向炼体,心境对功力进境有极大影响。因此为了练功顺利,修行者要历经出世、入世、遗世三段遭遇,从最初的纵情肆意到后来断情绝爱,方可成就‘太上忘情’之境。”
    叶浮生眉头一皱。
    太上忘情者,忘情而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注2)。
    《道德经.道篇.第七章》有云: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可人真的能抛弃所有私心杂念,忘却一切七情六欲吗?
    他想起端清几十年不曾变过的形容,想起那人满头白发,又想起自重逢以来,那张面容上再也不见了喜怒哀乐,甚至连说话都不觉起伏波动。
    叶浮生悚然一惊,一直没有被他直言问出的疑惑到这一刻被揭开冰山一角,未窥得真谛,已觉热血尽凉。
    可他又想起了端清放在顾欺芳身边的那支桃花簪,想起了自己半昏半醒间听到的那句“你安心吧。”
    端清,真能断情?不尽然也。
    他这厢思量,玄素道:“据说当年顾前辈与端清师叔相契之时,正是师叔进境的紧要关头,他本该如师父和师祖所言避世清修,但最终还是与顾前辈同归红尘,一去多年了。”
    叶浮生问:“他这样……是不是会有后患?”
    “自然是有,但我不知详细。”玄素点头,“只记得师父临终之时曾问端清师叔‘一生峥嵘疏狂,尽负情之一字,可曾悔过’,师叔之言,玄素犹闻在耳。”
    叶浮生的手握紧了杯子,只听玄素一字一顿地说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得失悲喜,自在我心。”
    自古将“情欲”相提并论,殊不知欲者因望而生、随心所愿,情之一物却似红尘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纵为砒霜,也甘之如饴。
    人生于世,有太多身不由己,其中当属第一,莫过于情难自抑。
    叶浮生见惯了逢场作戏和声色表象,就算有几番真情实意,到底也是依恋多于爱慕,最终也往往比不过世事磋磨、人心易变。因此他虽然风流红尘,到底也未沾身,不说什么洁身自好,只是对情爱深觉虚无缥缈,何须惹了一身骚?
    他知道师父与师娘感情深厚,却依然没想到故人已去十三载,昔情尚如今。
    一场情之所钟,便是倾心相许,天崩地裂也好,人事全非也罢,只要你我初心不变,天涯何处不成眷侣?
    纵然难得白首,也是两心一处,尽致淋漓。
    他呆坐当场,手里残茶已冷,心里的血却无端沸腾。
    身心俱震,神思不属,唯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脑中回响,愈发清晰——
    “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却叫我如何拿得起再放下?”
    ——
    注1:出自荀子《劝学篇》
    注2:出自姜尚《阴符经》,原文:“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于恩。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
    第99章 纷争
    谢离这番识时务的装睡只眯了一小会儿,就被一阵嘈杂惊得睁开了眼。
    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叶浮生与玄素止住了谈话,前者走到窗口往下一看,只见刚才还平乐的街道已生变故,两伙江湖势力不知因何产生冲突,竟然当街大打出手。
    叶浮生的目光快速在双方身上扫过,一方是天剑门的弟子,一方则是四海帮的徒众。这两者都是武林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势力,只不过前者向来行事高调,后者又在俗务里摸爬滚打,虽同属武林正派,却很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味道。
    然而不管私下多少龃龉,于这个节骨眼上在伽蓝城大打出手,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在是没脑到了极点,无论输赢都让旁人看了笑话。
    谢离扒着窗框探出半个小脑袋,看到下面乱成一锅粥的街道,忍不住也皱起眉:“他们为什么要打?”
    叶浮生一手按在他头上,嘴角一翘:“要么吃饱了撑得慌,要么就是脑子里的水灌多了,都听不进人话。”
    谢离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满满的嘲讽,总觉得叶浮生的口气有些古怪。
    他年纪小不懂弯弯绕绕,玄素虽然初涉尘世,到底还是个心思聪慧的男子,闻言心里转了转,道:“你是说……被人挑唆?”
    叶浮生笑了笑:“这一路走来,像这样动辄斗殴的门派势力,我们起码见了十几次了。”
    玄素的面色沉凝下来。
    这一次武林大会声势浩大,几乎把中原白道数得上头脸的门派都煽动起来,约莫有上千名武林人士向无相寺赶去。于情来说,武林白道多年来群龙无首,好不容易抓住共襄盛举的机会,又有贼子人头做红彩,如此情况的确无可厚非;于理而言,在众人都为了武林大会踌躇满志时,偏偏摩擦龃龉越演越烈,不少门派为了些许名利之争竟然在明里暗里动起兵戈,这可就有点问题了。
    “赵擎是葬魂宫的护法,又曾经犯下黄山派的血案,众人群情激奋无可厚非,但是……”叶浮生眯了眯眼,“首先黄山派血案过去已久,谁还会为此耿耿于怀、义愤填膺?”
    时过境迁,当年的受害者也已不存,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正义凛然之辈肯为这桩多年血案劳心劳力?然而这一路走来,数次于茶摊驿馆听到江湖人士的谈话,每有人提起赵擎,必红光满面地细数罪状,恨不能立刻砍下他的脑袋,踩着这滩血站在那虚悬已久的盟主之位上。
    赵擎原本只是个祭旗扬威的彩头,现在却成了众人发泄野望的噱头。
    打着为民除害、替天行道的名义,实际上有多少人的目光越过了他,直直看着那个武林第一人的宝座?
    玄素只是赤子热忱,并不是傻。
    他看着下面已经动起兵戈的双方,眉头拧起:“其中暗涌不明,但总不好这么放任他们继续自损实力。”
    叶浮生见他一点就透,笑道:“少宫主在山上见识过狗打架吗?”
    从小到大都是个狗不理的玄素:“……”
    太上宫虽然没养看门狗,但到底还有几名心思柔软的女弟子养了些小宠,但不知为何,那些温顺的小家伙每次见了玄素,要么扭头就跑,要么就干脆上爪子挠,别说看狗打架,反倒是一起上来对他龇牙露爪来得多。
    他轻咳一声掩去尴尬:“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