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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节

      另一人笑道:“且慢,我却最赞先生新作‘……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何其古朴雅致,回味无穷。”
    武三思回头瞥去。
    却见阿弦也正在那桌子旁边,同时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在,斯文一表,光彩照人,正是卢照邻。
    武三思便假惺惺道:“原来卢照邻先生也在。是许侍郎相请的么?”
    卢照邻原先因那两句诗获罪入狱,此事跟武三思有直接关系,虽然明面上并未宣示,但私底下早洞若观火,人人心照不宣。而此事对武三思而言仍是一根刺。
    许圉师当然知道内情,便道:“卢先生的才学是长安之中数一数二的,着实令人倾慕,他能来也实在是蓬荜生辉。”
    武三思哼道:“才学是有的,但是文人就该安分守己,若是试图兴风作浪,任凭他多大的才学,也终究是一具白骨。”
    许圉师皱了皱眉,又笑道:“卢先生向来沉醉诗情,最近又打算离开长安寓意于山水之间,之前的种种,许是巧合而已。”
    武三思道:“最好如此。”
    却又不愿同许圉师之间闹得太僵,因又笑说:“今日是许侍郎大寿,就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既然卢照邻不日就要离开京都,那就让他在府内陪着侍郎尽一尽兴吧。”
    许圉师道:“梁侯所言极是。”这才送了武三思出门而去。
    许圉师回来的时候,却见那桌子上围着的人越发多了,宾客们都忘了吃酒,议论的议论,倾听的倾听,有一个声音力压群雄,叫道:“你们说来说去,说了这个许久,照我看,卢先生的诗作里能称之为千古名句的,首推那两句,你们说了这许多,也终究比不上那两句。”
    客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跟许圉师结交的自然都不是等闲之辈,腹内多是有墨水的,而但凡是文人雅士,又有哪个不知道卢照邻,以及那一首《长安古意》?
    众人面面相觑,心有灵犀。便有个声音低低念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却又有无数个声音,齐齐地接了下去,众人都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声音惆怅低徊,叫人动容。
    许圉师看的喜欢,听的高兴,正要上前去寒暄几句,却忽然瞥见卢照邻的脸上却并无欢喜之色,相反,双眼中竟透出些许沉痛之意。
    许圉师一愣,再看之时,卢照邻却又转作欢容,之前的那一抹伤感痛楚,竟似只是他的错觉而已了。
    且说众人都在厅内谈诗论句,谁也没发现,原先站在卢照邻身边儿的那小小少年已经不见了。
    原来阿弦左顾右盼,见厅内并没有那道想见的人影,且众人都把卢照邻围得紧紧的,阿弦便悄然退出。
    她出了厅门,拉住一个许府小厮问道:“可看见吏部的崔天官了?”
    那小厮道:“方才看见天官大人往南边去了。”信手一指。
    阿弦谢过,沿着廊下而行,走了半刻钟不到,果然见崔晔立在廊下,正凝望面前的假山亭台,恍惚出神。
    阿弦叫道:“阿叔。”快步来到跟前儿。
    崔晔回头,看见是她,双眸里才透出些朦胧的笑意:“你怎么出来了?”
    阿弦道:“阿叔,我有事要跟你说。”
    崔晔问道:“哦,是什么事?”
    阿弦回头又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道:“阿叔,你……你觉着卢先生怎么样?”
    崔晔闻听,不知怎地,眼底那一抹微暖的笑逐渐消减:“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阿弦发现他的异样,却也并未多想:“阿叔,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崔晔有些失笑:“没头没脑地,又在说什么?”
    阿弦道:“你能不能,让孙老神仙见一见卢先生?”
    崔晔很是意外:他原先以为阿弦来找自己,是因为方才在厅内,敏之跟武三思那一场口角。
    谁知竟是提到卢照邻。
    提到卢照邻也就罢了,居然又牵扯到孙思邈,着实让崔晔百思不解。
    他问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见?”
    阿弦犹豫了会儿,虽然身旁没有闲人,却仍忍不住踮起脚尖,手拢在唇边,在崔晔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崔晔神情微变:“你、你说什么?”
    阿弦满面忧虑之色:“我也希望是我看错了,但是,我今日暗中打量卢先生,发现他走路的样子似乎有些……”
    她用力拍了拍额头:“呸呸,乌鸦嘴!”
    崔晔定定地看着她,却不言语。
    阿弦心急,拉住他的衣袖道:“阿叔,我不敢跟别的人说,只能跟你说,不如你帮我暗中端详一下,瞧瞧我看的准不准,阿叔若是觉着无碍,那、那必然是无碍的!”
    上回阿弦跟卢照邻在街头相遇的时候,忽然不知为何,就看见了那一幕让她魂惊魄动的场景。
    不再是现在这样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卢照邻,在阿弦的眼中,所见的是一个身形歪斜不堪,双腿几乎都无法站立的人。
    阿弦想象不出,现在的卢先生会变成她所见到的那个“人”的模样。
    若真如此,当真人间惨事!
    此事叫人难以启齿,所以当时阿弦还旁敲侧击,想让卢照邻去找一找孙思邈老神仙,有事没事,老神仙一眼就能看出,只是卢照邻未曾听入耳。
    这件事压在她的心里,并无头绪跟办法。
    又加上前几日太平失踪的案子搅扰,直到今日再见卢照邻,恰崔晔也在场,才终于有机会和盘托出。
    崔晔垂眸,看了看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忽然道:“我前日说什么来着,你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着别人。”
    阿弦一愣,崔晔道:“好,我会帮你看一看的。但是……孙老神仙那里,只怕我是爱莫能助,先前蒙他出手相救,且又为了你破例,我已经心有不安了。且老神仙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若我还为了别人去贸然相扰,我……实在是无法启齿。”
    阿弦怔了怔,然后道:“我明白阿叔的苦衷,那就只帮我看一看就好,若真的发现不妥,好歹找什么别的大夫,提前调治,一定会有法子的。”
    崔晔“嗯”了声:“是,长安城大着呢,名医也是极多的,不必就先颓丧失望起来。”
    阿弦把心事吐露出来,眼前才觉亮堂些,便吁了口气,肩头放松。
    崔晔道:“怎么,你就这么高兴?”
    阿弦道:“那是当然了,卢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物,我才不想他有事。”
    崔晔垂头看她:“那倘若是个没才学不会作诗的人……你就不这么想了吗?”
    阿弦着急:“阿叔,你怎么断章取义曲解我的意思。”
    崔晔笑了两声,却又道:“我知道,不过是逗你的罢了。”
    阿弦哼道:“好的不学,学周国公吗?”
    崔晔想到方才在厅内的情形,方又噤声不语了。
    正此刻,两个丫鬟自廊下经过,见崔晔在,均都行礼,复又脚步匆匆地去了,且走还回头打量,眼神里又有好奇,又是喜欢。
    阿弦看见了,便笑说:“阿叔,这儿是不是跟桐县一个样儿,怎么他们都爱盯着你看,双眼放光,脸色发红,我可只有捡到钱才这样儿。”
    崔晔忍俊不禁,便咳嗽了声,斜睨她道:“我不知道为何,你说呢?”
    “原来你见天的博古论今,谈天说地,却连这个也不知道?这有个专用的词儿,”阿弦笑道:“这叫做红颜祸水。”
    崔晔嘴角一动,虽然生生忍住,那笑容却仿佛是枯枝底下萌生的春草,蓬蓬勃勃地显露出来。
    他便故意喝道:“胡说八道,敢拿我戏耍!”
    阿弦笑道:“因为你不懂请教于我,我又正好懂,当然要赶紧好为人师了,怎么你居然恼羞成怒还不领情呢?”
    崔晔冷道:“你的嘴学的油滑过甚,是跟谁学的毛病,周国公,还是袁少卿?”
    阿弦道:“我是天生丽质,自学成才。”
    崔晔的唇又是一牵:“胡说!”他不得不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才能藏起那笑来。
    谁知才一转身,蓦地发现在栏杆对面儿站着一人,正直勾勾地看着此处。
    对上那人的目光,崔晔惊窒,那笑容便烟消云散,他向着对面儿略一点头。
    栏杆前那人的红唇边上是一抹讥诮的笑,眼神意味深长。
    这人居然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隔着庭院,崔晔示意完毕,立在他身后的阿弦却没发现这一幕,只说道:“阿叔,你的夫人长的真好看啊。”
    前方贺兰敏之转身沿着廊下而行,看样子是会走到这里来。
    崔晔垂眸回首:“是吗?”
    阿弦兀自感慨:“整个桐县也没这么好看的女人啊。”她忽又想到什么有趣之事,噗嗤一笑。
    崔晔见她笑的很是古怪,便问:“你无缘无故又笑什么?”
    阿弦咳嗽了声,道:“没什么。”
    崔晔冷冷地看着她,阿弦才又笑道:“好好,我说就是了,我不过是想到,你在桐县的时候,跟陈三娘子……”
    合不拢嘴,阿弦举手掩了掩嘴:“不过也不怪阿叔,当时你失忆了才那样儿,不然的话,一定不会让三娘子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崔晔道:“哦,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呢。”
    阿弦道:“你怎么不当回事?家里有这么好看的夫人,却还跟陈三娘子拉拉扯扯,你一定是眼……”
    “眼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阿弦蓦地醒悟,当时英俊岂不正是眼睛看不见么?
    她绕来绕去,把自己绕了进去,阿弦笑道:“咦,原来是我傻了!”
    崔晔叹道:“你才知道你傻。不过你已乐了这半天,也算是白赚的,可见傻一点儿是比较占便宜。宁肯你傻一些。”
    阿弦笑了这一场,神清气爽。
    不料心念一转,却又想到另一件事,脸上的笑顿时也无影无踪了。
    崔晔的心却并不在她身上了,因为他已发现贺兰敏之走了过来。
    阿弦正思忖那件事该如何启齿,又该不该说……就听崔晔道:“殿下。”
    阿弦一抬头,顺着崔晔的目光回头,这才发现敏之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在自己身后了。
    阿弦一惊就白了脸……这会儿有些后怕,幸好方才没有贸然把心里所思说出来,不然给敏之听了去,岂不是惹下大祸?
    不料敏之看阿弦雪着脸,就道:“瞒着我做什么亏心事了?一脸的心怀鬼胎?”
    阿弦正好在忖度那件事,伶牙俐齿居然说不出来,还是崔晔道:“殿下又说笑了,阿弦年纪还小,殿下不如多宽量些。”
    敏之道:“我说了一句,你就心疼了?”
    崔晔眉峰微蹙,眼中透出霜雪般的冷清疏离气息。
    阿弦回过神来:“殿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敏之冷道:“没有人给我添酒,我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