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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世子却在这时候睁开眼睛,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父王......”无咎轻轻地唤了一声。
    “无咎啊......”楚王不由鼻子一酸。这个儿子自小刚强,骑射又精湛,平常从来都是威风八面、龙精虎猛,乍然见他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躺着,舐犊之情油然而生。
    “无咎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莫要这么说,”楚王赶紧俯身握住儿子的手,“你有宝珠护身,定会化险为夷的。”
    世子勉强点了点头。
    “那走脱的贼人想必还未走远,你放心,父王定会擒住他,将他千刀万剐!”楚王咬牙切齿道。
    “那贼人......不足为惧......”无咎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但鲁姬......鲁姬还在他手中......小心......莫要误伤......”
    楚王见他痛得一头冷汗还惦记着媳妇儿,又觉心疼又觉好笑:“寡人省得。”也不知道那刺客是不是傻,行刺不成麻溜滚蛋不行吗,非要掳走他儿媳妇,掳回去又不能吃!
    无咎微有赧色,讪讪地辩解道:“鲁姬才嫁来......便被......掳走......无法交代......”
    说完他自己也释然了些,就是这么回事,他并非对那贼女子念念不忘,只是以家国为重,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勉为其难不拆穿她而已。
    到头来又叫她占了个大便宜!无咎在心里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楚王连连应承,“你好生歇着,莫乱动。”
    世子把最紧急的事交代完,闭着眼睛小憩片刻,又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往屏风外张望了下:“阿狐......阿狐呢?”
    楚王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注意到方才齐刷刷给他行礼的子女中,除了两个嫁到别国的女儿,独独缺了这个不省心的幺子,心里便是一凉——就算两人再怎么不对付,长兄受伤于情于理都该赶来探望,公子狐不出现,八成是和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在场之人都是心知肚明,却没人敢点破。楚王对着一旁的侍从勃然作色:“公子狐何在?长兄身受重伤,为何迟迟不现身?”
    那侍者偷眼觑了下无咎,见他微不可察地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对楚王揖了揖道:“回禀大王,公子狐不在寝殿之中,车驾也不见了......”
    楚王气得脸都憋红了,低着头嘴里喃喃自言自语:“这不肖儿,这不肖儿......”只不敢与榻上的长子对视。
    无咎一早料到他爹会袒护公子狐,压根没指望一次性斩草除根,只求好好挫一挫他的势力,也好叫那些找不着北的臣工醒醒神。
    他早知道庶弟一直伺机而动,便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在大婚之夜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本来想蹭点皮肉伤演个苦肉计给他爹看,谁知道阴差阳错,差点真把小命赔了进去。
    “父王......莫要......怪罪阿狐......”无咎吃力道,“他年幼不懂事......交友不慎......被奸人所惑......都是那晋国庶孽......从中调唆......我不怪他......”
    无咎说出这番话,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若是生龙活虎的时候叫他演这场戏,他还未必能演到底,好在现在受了伤,说话吃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倒显得格外诚恳。
    楚王对这儿子的心思不说一览无余,好歹也知道一些,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朵白莲花?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既显得自己大度,又坐实了公子狐买凶弑兄的罪名。不过至少长子能够识大体、顾全大局,也不至于对手足赶尽杀绝,他还是欣慰的。
    芈奇不像父祖那样满是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最怕的就是自己死后儿子们兄弟阋墙,几个儿子中,他最宠爱的是幺儿,最器重的却是长子,且不说才干能为,单是眼界心胸,无咎就比阿狐高出一大截。
    再想起他不到五岁就没了母亲,心里愧疚难当,拍拍他手背:“阿丸,你这样大度,我甚是欣慰,你放心,我绝不会轻饶了这孽子,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无咎突然听见自己的乳名,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旋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父王虽然对公子狐一口一个“孽子”、“不肖儿”,但是这咒骂中也带了亲昵——这也没什么,那么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心里不会起一丝波澜。
    他只是好奇那个交代的内容,便斟酌着剂量,从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怀疑。
    楚王果然被那眼神微微刺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守在屏风外的一众子女和重臣,硬硬头皮,对着屏风外喊道:“令尹何在?”
    “陛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赶紧走上前来,躬身行礼。
    楚王咽了口唾沫:“卿代寡人拟旨,将公子狐贬为庶人,逐出楚国。”
    令尹老得都快成精了,一看主上脸色就知道他并不想罚得那样重,不过是要摆明态度,以示公正严明,顺便让世子表现一下大度,卖庶弟个人情。
    世子无咎也明白,正打算忍辱负重给他老子铺台阶,谁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便响起个肝肠寸断的女声:“大王——”一串叮铃铛啷的珠玉相撞之声紧随其后。
    亏她身上挂着个货挑子还能走那么快!无咎腹诽着,眼梢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他这个父王吃软不吃硬,尤其不喜欢姬妾在臣僚面前拂他面子。
    狐姬也懂得这道理,只是关心则乱,一听“贬为庶人”四个字,情急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时候楚王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阿丸伤重躺在这里,你大呼小叫做甚!”
    狐姬一听,连阿丸都出来了,这还得了!赶紧扑通一声跪下,一头扑倒在楚王膝上,扯住他袖子声泪俱下:“大王——阿狐是叫人冤枉的!”
    楚王一向最欣赏狐姬的胸大无脑,可这种时候就让人头痛了,他一把将哭哭啼啼的女人推开,气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寡人冤枉那孽畜?你叫他来对峙!去!”
    无咎惬意地围观了半晌,这才悠悠开口:“父王息怒......此事定是......那晋国庶孽......所谋划......阿狐心思单纯......遭人利用......”
    “对对对!”狐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全忘了对方是敌非友,“世子殿下说得对!是那晋国的小子,一定是他!我素日看他便觉可疑,果然是个歹毒之人!”其实就在昨夜婚礼上她还垂涎晋公子子柔的美色来着。
    无咎也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对楚王道:“阿狐......小惩大戒便是......倒是那子柔......刻戾阴狠,心思深沉......所图不小......晋国正值多事之秋......若是让他即位......对我大楚有百弊......而无一利......”
    按理说晋公子子柔在楚国讨生活,天然与楚国亲近,扶持他上位于大楚有利,奈何无咎自十来岁时便厌憎子柔,不管对方怎么示好他都无动于衷。兼且晋国世子的母亲与无咎生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两人是表兄弟,又多了一条纽带。
    楚王想了想,觉得无咎的话也不无道理,便道:“既然你替那逆子求情,那我就网开一面,姑且不将他逐出,先收回他封地,以观后效。”
    狐姬还想说什么,楚王先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她嘴边的话生生瞪了回去。
    “至于那晋公子,我这就命人将他拿来细细审问。”反正晋国有不畜群公子的规矩,晋国的庶公子命不如草,随便抓来审一审都没人会替他出头,要是审死了还卖晋世子一个人情。
    楚王阅人无数,那晋国庶公子确实有些阴鸷之气,他原不赞成阿狐和他过从太密——阿狐尽管骄纵,但买凶刺杀长兄这样的事,不像是他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无咎眼前一亮,都不觉伤口疼了:“若是他......与行刺之事有涉......恐怕此时已畏罪潜逃,说不得......鲁姬也在他手中......切莫打草惊蛇......”
    芈奇听到这里眉头一跳,突然想起儿子婚礼上鲁姬和公子子柔眉来眼去的样子,一个念头冷不丁跳了出来,难怪那刺客要掳人,敢情是被那晋国的畜生惦记上了。
    再看看蒙在鼓里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命人传令下去,封锁世子被刺、世子夫人被掳的消息,全城戒严,一应出入人等仔细核实身份样貌,务必将公子狐、刺客、晋公子子柔和鲁姬找到。
    第16章 公子
    三更半夜,董晓悦靠着时隐时现的月亮判断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双腿都快发麻了,这才找到了陈子说的那家传舍。
    董晓悦扣了三下门环,停一拍,又扣两下,如此重复三次,便听到门里传来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开门白水。”
    “三条死鬼。”董晓悦对出暗号。
    话音刚落,门“吱嘎”一声打开,门缝里出现一星迎风摇曳的火苗,接着才现出提灯之人。
    提灯的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独眼老汉,着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粗布短衣,拿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陈四娘?”大约因为只剩下一只眼睛,那眼神有种别样的锐利。
    董晓悦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陈子虽然没说过此人什么来头,但看这光景八成也是个背了不少人命的江湖人。
    “进来罢。”老汉把董晓悦让进门里,朝外扫了一眼,确定没人跟着她,这才轻手轻脚地掩起门扉。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传舍里的客人都在熟睡,连马厩和鸡棚都静悄悄的。
    老汉走在前面,带着董晓悦七拐八弯地绕过几处房舍,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门口,打开门锁,把董晓悦领进卧房,点上案头的油灯,转头道:“娘子请在此歇息,桌上有粟米饼,榻边是洁净的衣裳,庭院水缸里有净水,娘子可随意取用,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朽便先告退了。”
    董晓悦道了谢,突然想起件事,叫住那正欲离去的老汉:“老伯,有个问题请教您。”
    “娘子请说,老朽知无不言。”老汉答道。
    “您可曾听说过有一种□□,无色无味,服下没什么感觉,三天后才会毒发身亡?”
    老汉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口:“据老朽所知,有立时发作叫人浑身溃烂的,也有天长日久逐渐致人死地的,无色无味,服下去并无知觉,却掐准了三日发作的......请恕老朽孤陋寡闻,确是未曾听闻过。”
    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这儿有没有养鱼?”
    老汉并未显出诧异,大约江湖人士经常提些千奇百怪的要求,相比之下半夜想吃鱼也不是那么特立独行。
    “鱼倒是有,只不过厨下无人......”
    董晓悦摆摆手:“我不是要吃,劳驾老伯替我弄条活的来,小一些的就行。”
    老汉闻言点点头,默默地去办她交代的事,并未多问一句。
    折腾了大半夜,又赶了几个小时的路,董晓悦已经累得快趴下了,不过她还是强打着精神脱了沾血的外衣,从榻边的木架子上取了铜盆,去庭院的水缸里舀了盆清水,草草冲洗了脸和手脚,换上干净的衣裳。
    做完这些,老汉也把鱼取来了。
    董晓悦接过装鱼的大陶碗放在地上,等那老汉离去,从腰带里取出先前那女史给她的解药,用刀尖挑下一点,又从盘子里捏了一小块粟米饽饽,和药混在一起投入水中。
    天真无邪的小草鱼毫无芥蒂地张开嘴把饽饽和药一起吞了下去。
    董晓悦趴在案上凝神屏息观察着碗里的动静,不出五分钟,只见那条鱼突然剧烈地摇头摆尾,发了狂似地在水里打圈,然后腾地一个扭身甩尾,从碗里蹦了出来,“啪”一声掉在桌上,痛苦地扭动两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那药果然有问题!董晓悦后背冷汗直冒,浑身上下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幸亏她多长了个心眼,没有拿到药便服下,否则眼前这条死鱼就是她的下场。
    原本她对那女史还有几分歉疚,现在知道人家一早打算事成之后就毒死她灭口,那点良心不安顿时无影无踪。
    她把剩下的□□包好放回去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合衣上床躺着,养精蓄锐等待天明。
    鸡鸣第一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董晓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有人来叫她起床了。
    董晓悦翻身起床,打开门一看,却不是昨夜招呼她的老汉,而是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姑娘,不由一怔。
    “四娘认不出我啦!”小姑娘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搁在案上,自来熟地一笑,露出编贝一样洁白的牙齿。
    董晓悦一脸迷茫。
    小姑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突然弓身驼背,眯起一只眼睛,换了个截然不同的嗓音:“娘子不认得老朽了?”
    董晓悦目瞪口呆,这演技也太逆天了。不过片刻之间,都不用借助外物,她的整个精气神都与先前截然不同,虽然还是少女的形貌,气质却活脱脱是个阴沉沉的糟老头。
    组织里果然卧虎藏龙,这妹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还混什么刺客组织,当美妆博主肯定接广告接到手软。
    “娘子莫发愣了,快些把粥喝了,奴家替娘子装扮装扮。”
    董晓悦这才回过神,打了水简单洗漱,就着饽饽喝了点粟米粥,抹抹嘴,乖乖坐下来由她捯饬。
    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个布袋,打开摊在案上,抽出支画笔,蘸了点不知什么东西,往董晓悦脸上东涂涂西抹抹,灵巧的手指仿佛穿花的蝴蝶,嘴上也不肯闲着:“我胆子小,功夫又不行,就只是一双手还算巧,就拜师学了这门手艺......勉强糊口,比不得娘子会杀人。听说娘子要来,我巴巴地盼了好久......”
    “......”董晓悦心里发虚,多说怕露馅,只得嗯嗯啊啊地含混过去。
    好在姑娘手速很快,董晓悦接过她递来的铜镜一看,变化并没有老母鸡变鸭那样的戏剧性,镜子里的面容看起来仍旧是个年轻姑娘,却和她本人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儿,董晓悦左看右看,只有一对眼珠子像是原装的。
    最妙的是,这张脸不但姿色平平,而且全无特色,叫人过目即忘,董晓悦放下镜子便想不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娘子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若是变了年纪雌雄,反倒容易漏出马脚。”小姑娘解释道。
    不但技术过硬,还善于思考和总结经验,陈夫子真是捡到宝了。
    “多谢,你非但手艺了得,心思也很敏锐。”对于人才,董总从来不吝赞美。
    “哪里,不过是虚长娘子几岁。”小姑娘眨眨眼,瞬间又换了更年期大妈的气场。
    “……”你到底有几张脸!
    一身大妈气息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好了,不逗娘子顽了,若是误了娘子的正事几颗头都不够夫子砍的。车已经备好,娘子早些启程罢。”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包袱跟着她出了门。
    临别时,那神人突然叫住她:“娘子,虽说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换张脸便不识人的蠢人,可凡事都有个万一,您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呐!”
    董晓悦听着这话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多谢小娘子的忠告,我会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