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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图上有一枚枚的围棋黑子,押在每一处路口,而所围的,瞧着恰好就是御街。
    林钦擅棋,琢磨事情的时候也喜欢用棋,专执黑,布防,调兵遣将,也是喜欢用黑子先演习一遍。
    上辈子的今夜,神武卫联合顺天府衙,并五城兵马司,连夜剿灭闹事的举子们,屠杀了举子将近三百余人。
    锦棠一只记得陈淮安当时抵着她的额头哭,说自己真的以为就只是把举子们驱赶出去就行了,没想过他们会杀人。
    所以,当时身为顺天府的府尹,他抱着拳,一身的江湖道义气息,还哄着举子们说:“诸位,你们都是天之贵骄,读书人,能讲理就不能闹事儿,随着我,咱们找个地儿,皇上自会出来,也自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然后,他把人集中起来,交给神武卫与五城兵马司。
    但这些人将举子们尽屠,清洗街道,待到次日一早,御街干干净净,连根鸡毛都没有,太阳照常升起,朝臣照样入宫,三百多条人命,连个水花都没有激起来,就那么消失了。
    也许他们的家里,还有眼花的老娘,还有待哺的孩子,还有望眼欲穿的妻子。可十年寒窗,他们至死,连尸骨都未还乡。
    既是林钦在布局,那么上辈子动手杀人的,会是林钦吗?
    是他主持了那场屠杀,最后让整条御街血流成河的吗?
    *
    锦棠目光依旧在那张图上,而吴七捧着她的收条,转身越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隔着两进屋子,林钦一袭褚色襕衫,就在窗边站着。
    见吴七进来,他接过那份收执,与自己手中所持的,一张页面已然泛黄的信纸并到一处。
    那信纸上写着:“大年三十,日入时分,陆府门外四十二步处,野马惊走,陆恪被撞。”
    四千二,四十二,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一般人书信的时候,都是一气呵成,唯独这封信的中间有断点,每一句中间都要停一下,这是一种洋人传教士式的书写法,两封信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就对了,当初千里路上寄信的那个人就是罗锦棠,她从渭河县修书一封,从而,保住了阿恪的性命。
    胡传就站在林钦身边,见他长时间盯着两张单据出神,悄声问道:“您觉得这东西有问题?”
    林钦避而不语,过了半晌,却道:“胡传,十年前我与当今太后一起赴出京,到秦州。你知道的,当时,我与她还有着婚约。
    就在我的避署宫,我问她何时成亲,她顾左右而言它,始终不肯答应,只说要我再等等,再等等。
    我恼怒之下对她说,我此刻就出避署宫,路上只要碰见一个女子就娶了去,难道不比岁月蹉跎,一年又一年的等她好?
    然后,太后娘娘还曾说,去吧去吧,一准儿有一群又老又丑的尼姑等着你呢……”
    话说到一半,林钦就停了,不肯再往下说。
    事实上,他下了避署宫,到土地庙的门外,恰就遇见了罗锦棠跪在土地公的相前,絮絮叨叨的说着,求着。
    才不过八九岁的小姑娘,梳着两只小垂髻,肉嘟嘟的小脸儿,许是走的累了,绾着裤管子,两只绵白玉嫩,嫩藕似的小腿儿亦是肉乎乎的,跪在那儿,两只小脚丫子丢搭丢搭。
    林钦和黄玉洛的婚约,是在他原本的未婚妻陆宝琳与人私通之后。
    她的哥哥黄启良慧眼独具,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材,遂将自己最小的幼妹许予了他。
    但黄玉洛有她的野心,而那种野心,非是亲近之人,是感受不到的。
    当时林钦很想把黄玉洛拉来,让她瞧瞧,自己碰见了个多可爱的小姑娘。
    徜若她能抛去自己总是想要百尺竿头,更近一步的野心,与他及早成亲,再过十年八年,自己也会有这般可爱一个小姑娘的。
    但是林钦又没什么邪癖,当然也不会对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动什么心,是以,只是派人帮她弟弟看了回病,给小念堂赠了块玉,这缘份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年那么小的个小姑娘,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缘份,就一次次的,那般固执的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让他化险为夷。
    林钦觉得,自己此生姻缘次次蹉跎,大抵就是在等这样一段奇妙,看似不可能,但又总能于无路之处生出路来的,天作之缘。
    *
    胡传忽而省悟过来,自家这指挥使怕是看上今天来送酒的那个小娘子了。
    他是个耿直人,有话也不藏着,断然说道:“您想要成亲,太后怕是不答应。更何况,罗娘子还是有夫之妇,陈淮安按辈份来说,是您的外甥。”
    林钦笑了笑,摇着头道:“一段美妙的爱情和婚姻是需要经营的。陈淮安不懂得经营两个字怎么写,他永远就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黄玉洛到秦州,还见过谁,2333
    第136章 御街放歌
    林钦将收执与当年的信一并压下,转身走了出来,笑眯眯说道:“罗娘子对于这份图,也有自己的看法?”
    锦棠旋即转身,回头见林钦站在自己身后,连忙拱手,给他行了一个见礼。
    林钦依旧是一贯的和蔼,见她盯着桌上的《京畿防卫图》,笑道:“娘子居然还懂得看这个?”
    锦棠顺着他的话头儿说道:“瞧着,似乎大人今儿有任务在身的样子。”
    林钦道:“本使负责京城防戌防戌,今夜确有任务,不过,只是配合五城兵马司执勤而已。城内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的袁晋在管。”
    他在公事方面,不比陈淮安向来不愿意多说,只要锦棠问及,都愿意耐心的讲给她听。
    不过锦棠上辈子没心思问这些罢了。
    五城兵马司的袁晋,那是陈淮誉的未婚妻袁俏的哥哥,上辈子锦棠将死时,袁俏已经死了,但袁晋飞黄腾达,从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跃而成了神武卫的指挥使,与两位国公同掌兵权,一身团花锦簇的三品武官服,寒目出入禁城,威风凛凛。
    所以,徜若林钦只是配合执勤的话,那举子们,是他杀的,还是袁晋杀的?
    *
    林钦笑着请锦棠坐了,问道:“当日在旭亲王府,娘子怕是给吓坏了吧。”
    锦棠亦是笑着摇头:“不曾。”
    林钦手扶上书案,依旧在笑:“每每入宫面见小皇子,他倒是经常提起罗娘子,说皇宫里有十二个娘娘,个个儿都爱抱他,身上的香味也个个不同,但他闻过最香的,却是罗娘子身上的香气。”
    皇帝朱佑镇后宫里总共有十二位嫔妃,于一个皇帝来说,算少了。
    不过十二个嫔妃瞅着一个小皇子,应当是拿他当眼珠子的,就为了他将来称帝之后,能待自己好一点,嫔妃们当然个个儿争抢着抱。
    可到底亲生的娘已经死了,而那些嫔妃终究不是自己的娘亲。
    锦棠心中本来不愉的,但因为林钦提及了小皇子,思绪也就跟着他走了。
    径自说道:“当日我瞧着那孩子面上白斑点点的,怕是腹中有虫的样子,腹中有蛔虫闹腾,孩子就不肯吃饭,又还瘦,徜若指挥使下趟入宫时,记得跟御医们提上一句,其实不必中药,生南瓜子儿是驱虫的良药,早晚给他吃上几枚,就能把虫给驱下来。”
    笑意润着林钦略显沧桑的面庞,铁血搀杂着柔情,倒是格外的好看。
    他道:“本使乃是皇子的武夫子,教他些强身健体,运息吐纳之功,每隔两日他便到神武卫一回。既罗娘子断定是蛔虫所致,不如后日带些生南瓜子来,我予他食了,看看效果,如何?”
    皇子的饮食,按理来说是天下间最慎重的事情,无论是在哪里吃出了问题,只要那个人不是像黄爱莲一样有人罩着,肯定得丢了性命。
    锦棠活了两辈子,不是不懂得这个。
    但她一念之间,想起那个窝坐在父亲怀中,父亲表面上疼他爱他,实在上却一丁点儿也不为他而争取利益的孩子,心中浮起一股子的哀伤来,便道:“那我后日再来。”
    林钦于是笑着挥了挥手,道:“去吧。”
    因为一个孩子而起的交往,于一段感情来说,委实是个良好的开端。
    *
    虽说说了不管不管的,可回到锦堂香之后,锦棠便一直的心神不定。
    她于是打发了骡驹和齐高高两个出去找陈淮安,四处都找不到,再打发了他们出去找葛青章,甚至连黄首辅家的门人都打问过了,亦是没有找到。
    等到暮色降临,锦堂香也该要关门,他们该要回家了。
    此时隔壁的客栈静静悄悄,空无一人,显然,落第的举子们,只怕全都跑到御街上去了。
    锦棠咬牙许久,终于还是唤过齐如意,并骡驹,齐高高几个来。
    因为就在客栈隔壁,如意他们几个也都听到了,隔壁那些未能上杏榜的举子们的哭嚎与不甘心。
    也知道他们今夜要在御街闹事,不过如意几个全是平头百姓,于这种事情,报的自然是看热闹的心。
    瞧着小东家一脸大事将临的紧迫感,齐高高个二皮脸先就认真了起来:“大姑娘,便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一声说,高高我两肋插刀都替你办的,怎的啦,有话你就说。”
    锦棠于是道:“如今很多举子只怕都上御街去,妄图把皇上给闹出来了。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皇上压根不在九重皇城之中,他一会儿,要来咱们酒坊。”
    齐高高一声尖叫:“这怎么可能?大姑娘,咱们平头百姓,皇上来咱们这儿作甚?”
    锦棠瞪了他一眼,道:“我前几日在旭亲王府救过小皇子的性命,这个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皇上今夜微服,恰是来感谢我的。
    一会儿你们出去,只许私下悄悄的说,瞧着年青些的,年纪小些的,就把他们悄悄儿的,全叫到咱们酒坊中来。”
    徜若屠杀真的不能避免,她其实帮不到太大的,过早把事情宣扬出去,她会牵扯其中,也许还得被杀头。
    而各地闹事的举子至少三百余人,真要闹起来,听说朝廷要屠杀他们,或者还会欣起更大的动乱来。
    她能做到的就只有尽自己的能力求一些回来,把年青的,年纪还小的举子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不过,便齐高高和骡驹几个,也得用骗的,只有他们信成真的,举子们才愿意到这锦堂香来,抱着面见圣颜的目的,侥幸留下一条命来。
    *
    眼看就要入更了,亥时一到,人定之,便算是入更了。
    锦棠把所有的酒,并值钱的物品全锁到了地下,把银票收起来自己揣着。
    而后,便把店门整个儿打开,把自已几个家人全遣了出去,揣着两只手,便在大门处等着。
    这条街上住的全是高官贵贾们,离的最近的旭亲王家,早已门户紧闭,黄首辅家更是,连门外两只石狮子都搬回了院子里。
    他们都知道举子们要闹事,也知道会有屠杀,但身为当权者,即得利益者,是恨不能那些年青鲜活的举子们一个个全死了的人,自然是关起门来,万事大吉。
    突然,有个瞧着顶多不过二十岁的年青人突然的就冲进了酒坊,迎门照面的一笑,道:“小哥儿,听说今夜皇上会来此?”
    锦棠扬起大拇指,指着内院道:“据说是要来,不过来不来还没个准儿了,要不,你先到里头等着去?万一皇上真的就来了呢?”
    于一个落第小举子来说,能够亲见圣颜,堪比一生之中能叫雷劈中的机会。
    是以,这小举子也不起疑,反而笑了笑,说道:“那陈淮安和葛青章就是骗人的,他们今夜打头阵,此时已经到皇城下了,这倒好,我抢个先儿,在此等着皇上呗。”
    锦棠听了顿时失声:“你说今儿领头的是谁?”
    小举子道:“杏榜第一葛青章,七十七名陈淮安,怎的啦?”
    锦棠心说要了我的老命了,这俩个中了进士的,陈淮安还是曾经做过阁老的,怎的这样冲动,就去闹事去啦,他难道不知道,林钦以神武卫布防,袁晋五城兵马司紧随其后,紧紧包围了整条御街,就是准备要把闹事的举子们全都屠杀怠尽?
    她此时还是男装,也不再多说,转身就出了酒坊,往御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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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街这条街道,五更的时候会封街,只供入皇城上早朝的朝廷大员们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