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李窈兰用手捂住眼睛,又背过头去,倔强地不让楚衍看见她的表情。
内疚不安自然是真,固然已经心有决意,真要牺牲时还是不安的。
纯白无暇的一双手,从此染上血腥,擦不干洗不净。胸口似压了一块大石,喘气翻身都不得松弛,没有一刻觉得适意。
“假话。”简苍摸了摸楚衍的脑袋,轻蔑地勾唇一笑,“筑基修士灵气自溢,不食人间烟火,睡眠少也是精力充沛。打坐半个时辰,就神采奕奕。她怎么可能睡不着觉,明摆着是糊弄你的假话。”
第51章
楚衍有些尴尬。
他很想虚咳一声,提醒魔尊不要摸他的脑袋,又不是小狗小猫小兔子,被人顺毛抚摸就觉得心中欢喜。
他好歹是个男子,就算按照凡间算法,再有两年也成年了。简苍这种亲昵表现,实在让楚衍吃不消。
至于李窈兰的话是真是假,楚衍也不愿深究。别人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他真傻乎乎地被感动,未免有些没脑子。
就算不在乎,该说的话还得说。至少维持表面上的师门和睦,再多树敌楚衍自己都吃不消。
“李师姐这是什么话,我毕竟活着回来了,这回你也能安心了。”
少年话音平平,听不出感情也没有波澜,似在讥讽又似安慰。李窈兰仔细琢磨好一会,都吃不准楚衍态度如何。
她还把脸埋在手掌中,轻声细气地问:“你,不怪我?”
女修话音颤抖,是无助是不安,也有雨打花瓣支离破碎的脆弱。
楚衍唇角一扬,字字说得干脆,“不怪你,我怎么能怪李师姐呢?”
也许是觉察到自己语气有些古怪,他又补充道:“毕竟李师姐为人心善,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这份情谊,我自然牢记心中。”
是啊,恩是恩怨是怨,不能等同需要一一划分。
李窈兰给他灵石是真,推他出去对付陈世杰更是真。因为愧疚又补给他赔偿是真,现在歉疚来赔罪也是真。
算来算去,终究还是恩大于怨。楚衍心中一片明澈,轻轻软软地凑近了说:“我还好端端活着,师姐不要害怕。”
李窈兰终于睁开眼。少年秀美面容离得有些近,那双清瞳中,还是一片澄澈透明,无波动更无恶意。
胸口大石终于碎裂,女修抹了抹眼角,还觉得不好意思,“让楚师弟见笑了,我不该哭。”
少年温声安慰道:“谁也不是大能,没修炼到太上忘情的地步,都有七情六欲伤心激动的时候,没什么该不该。”
如果不是简苍死攥着他的手不放,楚衍还应恰到好处地拍拍李窈兰后背。不是占便宜,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真挚之意,哪有魔尊想得这么龌龊?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青衣魔修松松拢住楚衍四指,不许他自作主张,“男女授受不亲,你也应该注意些。谁知道你师姐又有什么想法,若她扑到你怀里放声大哭,我就把她丢出去!”
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凡间才讲究的苛刻礼法。修士不是超脱世俗么,怎么还会如此?
楚衍不说话,他望简苍一眼,就能看穿魔尊暗藏的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简苍不心虚,他直直望着楚衍,目光一瞬不瞬,“你还真当自己是圣人不成?她害你多惨,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本尊就是不信你,谁叫你一贯对女修心软?”
“李窈兰都没哭,哑着嗓子嚎了两句,你就怜香惜玉了。”艳丽细长的凤眼一眯,就是不容忽视的威胁,“你想要炉鼎女修,本尊随时都能帮你找到。随便招惹你师姐,事情就不好办了。”
哪有心软,以前的事情楚衍都明明白白记在心间,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毕竟同是苏青云弟子,闹得两两不相见,楚衍有些为难。他又不是生来脾气差眼光高,不惹得一群人对他敌视,睡觉都觉得不安稳。
“没有,我不要什么炉鼎。”楚衍手指一弯,轻轻握了握简苍微凉的手,“在魔尊大人如此容颜面前,哪个女修都入不得我的眼。”
哼,本尊就知道,小呆子只喜欢我这张脸。简苍先是有些忧郁,但他又很快精神抖擞起来。
也对,自己容貌气质何等出众,整个上界都找不出一人能媲美。什么李窈兰白修齐,跟自己一比,都自惭形愧挖个地洞走人。
至少这方面,简苍是极有信心的。他稍稍一点头,狭长眼眸又望向楚衍。
眼见魔尊态度有了变化,楚衍又补充一句,“没帮魔尊大人报仇雪恨之前,我绝不谈情说爱。什么主要什么次要,我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魔尊大人先松开手,以免李师姐看出什么端倪。”
简苍施施然点了点头,他先松开楚衍的手一瞬,快滑落时又捉住少年的指尖,“别忘了,你答应过本尊什么。我不是白修齐,你若骗我,下场凄惨。”
“当然如此。”楚衍一笑,“魔尊大人与李窈兰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话,简苍才痛快松手。他还不走远,只站在桌面直挺挺凝望他们两人,当一盏虽无形却惹眼的灯笼。
楚衍与简苍的沟通安抚只是发生在短暂片刻,这边李窈兰还在踌躇犹豫怎么开口。
并非是李窈兰太过迟钝,而是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太严肃也太重大,唯有小心翼翼铺垫一番,才能不触怒楚衍,勉强维持他们之间的和谐氛围。
至于青衣魔修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李窈兰怎么不顺眼的事情,她自己都不知晓。
李窈兰犹豫好一会,决定还是先说点玩笑话,缓和之前尴尬的气氛。
“楚师弟对我有些怠慢,请我进门都不给我上杯茶,我不信你不记恨我。”女修笑颜浅淡,眼波一横,就是无形的亲近与示好。
楚衍不尴尬,也不觉得为难,他答得严肃认真:“我上次到李师姐洞府时,你也没请我喝茶啊。”
少年说认真话时,因为他容貌秀美还有些羞涩,大多没人觉得他认真。
可心思敏锐的李窈兰不同,她听出了楚衍温软话音下的冷淡,也听出这句无心之语背后的揶揄与不快。
正帮楚衍归拢灵石的手指一僵,李窈兰面色白了白,好在还是撑得住。
若非无可奈何,她也不愿眼巴巴到这里找气受。
和脸皮厚趋炎附势的江蓝栀不同,李窈兰一向对人冷淡。就算是苏青云,也是情意淡淡没有话说,双方都已习惯这样的交流方式。
但动心的女子潜能往往是无限的,为了心爱之人,李窈兰发现她居然能狠着心厚着脸皮,做了许多自己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次没用那人要求,李窈兰自己就主动找到楚衍。
她原以为几句真情实意的话,就能让楚衍原谅她就可前嫌尽弃,更难缠的陈世杰不都是如此么。
现在李窈兰才发现,楚衍的不记仇只是说说罢了。他满腔怒火与怨气,都埋在温软好意包裹之下,等她稍一松弛,才一针见血地刺痛她。
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刹那间冷淡了。李窈兰心底那一丝歉疚,终于因为楚衍这句冷淡话,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眉眼一横,自有一种冷锐气魄扩散而出,与之前娇美亲昵的态度截然不同。
“先前是我的疏忽,楚师弟不也以牙还牙讨回公道么?”李窈兰不羞涩也不伤心,她还语气淡淡地补充道,“既然楚师弟不愿见我,那我就有话直说好了。”
“我知道你与陈世杰约战的事情,觉得你此举并不明智。”
楚衍不惊讶。
他不知好歹的举动,大概早被传遍了太上派,李窈兰能知道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他只含糊地一点头,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也身处困境,并无其他办法可想。”
女修涂了蔻丹的指甲在桌上一敲,轻轻一下却震慑人心,“如果你约战陈世杰,只代表你自己,我自然不好干涉。可楚师弟考虑太少,牵连了太多人,我不得不出面。”
“你为了报复陈世杰羞辱你,不顾死活地与他约战死斗。你输赢与否事小,谁能替太上派参加灵山大典,才至关紧要。”
多好听的话啊,李窈兰轻轻巧巧几个字,就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在眼中。也对,自己是死是活,都与这位美人师姐没多大关系。
楚衍收她灵石,替她卖命。李窈兰觉得歉疚,在他离开前又补偿一百块灵石,就已仁至义尽。
至于自己没死,还命大地活着回到太上派,那才是意外之事。李窈兰为了她自己的打算,才不得不纡尊降贵向自己道歉。
仙女一朝坠入凡尘,洁白衣裙沾染泥泞,还得向凡人低头强颜欢笑,大概就是这等心情。
蝼蚁般的凡人,哪配让她低头,除非逼不得已。就算仙女道歉,也是满含幽怨与不甘,稍一垂首,都是泪光盈盈惹人垂怜。
楚衍并不难过,他早明白李窈兰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有些意外,意外李窈兰如此以大局为重,甚至肯委屈她自己前来劝说。
就算觉察到楚衍眼神冷淡,李窈兰也不大在意。她先前歉疚的确为真,此时觉得楚衍没有胸襟,自顾私人恩怨不理门派大计同样为真。
仔细想了想,李窈兰仍觉得楚衍对她未必那般狠心,就干脆扬起一张脸看他,眸光闪烁不定,“我说话是刻薄些,但也都是实情。”
“楚师弟初来乍到,并不知道灵山大典对我太上派意味着什么。七大上等门派,太上派一直是第二。明明都是万载传承,同样大能辈出实力雄厚,可玄奇千年来就是稳居第一。”
“也有命运造化的关系,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玄器山小辈更出众。近千年来一百次灵山大典,他们赢了足足十七次,太上派胜过九次。外人散修可不管什么修为差距阴差阳错,他们只看玄奇山灵山大典胜算大些,就觉得玄奇山稳稳压过太上派。”
楚衍一直不置可否地沉默不语,现在却突然插了一句话,“听李师姐话里的意思,在灵山大典上,上等门派弟子并不占绝对优势。近百次灵山大典,七个上等门派,至多能赢四十余次。其余门派与散修获胜,也并非不可能。”
“既是如此,就是灵山大典赛制公平,并不仅看修为与门派判定胜者。就算太上派比玄奇山少胜,也没多少人觉得奇怪。”
“李师姐思虑过多,怕会操劳过度。你看你,脸色都不如上次好。”
李窈兰唇角牵动,虽然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语声却越发坚决,“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太上派就该次次夺得魁首,稳稳压过玄奇山一头。”
“若你无此等心性修为,还当什么太上派弟子?”
末了她还质问楚衍一句,气质刚硬咄咄逼人,和之前冷淡疏离犹如九天玄女的她,截然不同。
楚衍隐约瞧出端倪,还是微微一点头,示意李窈兰继续说。
如此举动,说是冷淡也好不屑也好,竟噎得李窈兰一愣。她思索片刻,才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我知道楚师弟心有不甘,也明白你的苦楚。陈世杰冤枉你,非要把你压去执法殿,这我都明白。”
“但你一个刚刚入门弟子,现在才是练气五层修为。虽然比散修修行速度快不少,可八个月内,谁能保你顺利筑基?”
李窈兰光说觉得不大稳妥,她纤细手指一扬,几颗灵石就自动垒成一座塔,歪歪斜斜快要栽倒。
“毕竟修行的事,要一步步来。每一次修为突破,灵气积攒倒是其次,应对滋生出的心魔执念,才至关紧要。我觉得你最近修为太快,看似平稳,就如此塔一般,稍有震颤就是万劫不复。”
莹白手掌拍了拍桌面,灵石堆成的小塔哗啦啦落了一地。女修的目光还是那样水溶溶暖盈盈,满载着耐心与好意,生怕楚衍一步走错,再也无法翻身。
用门派大义威胁,楚衍没表示。那李窈兰就换个说法,恳切苦心地从他自身角度处分,本质上仍要他退缩罢了。
楚衍总觉得不点头,对不起她孜孜不倦好一刻劝说。于是他稍一垂头再扬起,动作漫不经心,李窈兰看了却心中一松。
“我也明白楚师弟为难之处,毕竟你已经立下誓约,不胜陈世杰,就得由他处置。这点我和陈世杰沟通过,他胜利之后,可以对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如此结局,就是双赢。”
“认输吧,楚师弟。你让陈世杰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面,不要再固执己见。”李窈兰轻轻碰了碰楚衍的手,肌肤短暂触碰刹那,又立刻分开。
“陈世杰资质不凡,背后还有陈家撑腰。太上派敢和他做对的人,本来也没有几个。我对陈世杰从无好感,只是担心你吃了亏。”
女修定定看楚衍,水漾的眼神全是悲悯与怜惜,“你是我的师弟,我不会向着外人,自然只替你考虑。”
好一番话,顾全大局又解决了楚衍的为难之处。陈世杰的承诺,自然比楚衍的话管用太多。
哪怕他拍着胸脯保证,绝对能胜过陈世杰,李窈兰怕都不会相信吧?
不管是苏青云还是李窈兰,都觉得自己行为过分。
楚衍受点委屈算什么?世家子弟能不找你麻烦,就是天大的恩典,合该跪下来感恩才是。
能饶他一命,还奢求什么自尊与道歉。
楚衍不为所动,他把手挪远些,偏抬起头继续问李窈兰,“我就想问李师姐一句,你如此殷切地跑来劝我,究竟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