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众小兵闻言,神色越发纠结起来。
好半晌,竟然是那个恭亲王世子齐宏最先开了口,“我也听老大的!”
齐宏察觉到众人落在他身上的诧异目光,仰着脖子道,“老大,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之前和我说分头跑,其实是为了我引开了那个怪物。就凭这一点,我出生入死都跟定你了!”
众人的神色顿时又有松动。
而后那个最狗腿的苗成也站了出来,“对!老大这么厉害,对我们又这么好,当然应该听老大的!”
有这两人带头,越来越多人跟着出了声,纷纷表示站在羽鸿意这边。但饶是如此,这声音也是稀稀拉拉,和第八旅的总共人数根本没法比。更多小兵低下了头,避开羽鸿意的视线,生怕羽鸿意问到了自己头上。甚至还有一些小兵正涨红着脸瞪着羽鸿意,十分不理解为什么他要露出可能与圣旨为敌的姿态。
羽鸿意见状,只是笑了笑。
他没有赞许此时站出来支持他的这些人,也不打算为难那些不愿支持他的人。可以说,在这个时候,他虽然已经确认这个国家有着极大的问题,却还没有明确自己将会怎么做。
他含糊了这最后的问话,借了两匹马,连夜朝北明圣山赶去。只有慎思被他带在了身边。
日夜兼程,原本十日的路程缩短到了七日。
“圣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羽鸿意在半路上问。
“大体看上去,和平常的山也没什么不同。”慎思答道,“至于其内部……除了皇族和某些特殊的人群,其余人根本不允许进去。”
羽鸿意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随着路程过半,越靠近那圣山,极为明显的一点是,四处的白色小花开得越来越茂盛。
在一路上经过的许多地方,羽鸿意都看到,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北明百姓在对着这些白色小花跪拜,口中念叨着这是上天对北明的眷顾,是神明的恩赐,是神迹。但是这神迹究竟从何而来,这些百姓并不知道。
等到这白色小花茂盛得举目皆是,每一朵都犹如圆盘大小,羽鸿意便知道,眼前这座不高的山峰,便是所谓的圣山了。
说是与平常的山没什么不同,但此时山体全部都被白花覆盖,一眼看去皑皑犹如白雪,颇有种另类的壮观。
羽鸿意下了马,走到山脚,被人拦了下来。
拦路者身穿北明最好的护甲,是直属于皇族的亲军。
“干什么的?”此人双目圆瞪,神情十分凶狠,“这里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
羽鸿意不欲多言,取出了自己那骨矛,眼看着就要付诸武力直接闯进去。
却就在这一触即发之刻,一道声音忽然从后方响起,“让他进来吧。”
声音有些苍老。好半晌后,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影终于慢悠悠从白花覆盖之处走了出来。羽鸿意有些讶异地多看了几眼。这样的老人,也是一个花男。
“可是……”
“他是圣女的客人。”老人道。
那亲军闻言,脸上有种不可置信的错愕。但他终于无话可说,默默退到了一边。
“尊贵的客人,请跟我来。”老人又慢悠悠地走回了花丛之中。
羽鸿意带着慎思跟在他后面,待到一段路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圣女何时邀请了我?”
“她并没有将邀请说出。”老人道,“但她知道你会来。”
好半晌,老人停下了脚步。此时此地的白花已经再也不是最初那娇小的样子,朵朵大如铜镜。
“前面就是圣花之根。”老人笑了笑,笑容中却恍惚有些悲伤,“水笙大人就在前方……你要看看她吗?”
第56章
羽鸿意站在那儿,看着眼前那些大如铜镜的白色花朵。老人说水笙就在前面,只要跨出一步,扒开眼前这些花叶,就能看到。
只是跨一步的事情,羽鸿意却一直在这儿站了很久。
“她是被我护送进北明的,之后与我分开了近四个月。”羽鸿意问,“她是何时到这里来的?”
“三个多月前。”老人答道,“为了最后的祭祀,这三个月间,她一直在净池沐浴。”
最后的祭祀?算算时间,正是之前与那巨鸟交战的时候……那些白色的小花,果然是在一瞬间便开遍了整个北明国。
羽鸿意深吸了一口气,脚步却仍未动。
老人也不催,安静地等着他的决定。
直到好半晌之后,羽鸿意几乎将所可能看到的情景都想象了个遍。他终于迈开了脚步,扒开了眼前的花叶。
他想过可能会看到水笙正好好站在那儿,想过那个姑娘可能安详地躺在那儿,甚至还想过或许在那儿的只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但实际上,他所看到的,只是一朵花。
一朵绽放得比所有同类都更洁白耀眼的白色花朵,莹莹犹如月盘。
它的周边是一片只有泥土的空地。足足隔了五六步,才有那些同类圆圈一样向外生长,将它包围在其中,越发让它显眼夺目,卓尔不凡。
羽鸿意愣愣地看了那花半晌。
“这就是圣花,这就是绽放的圣花之根。”老人在边上为他解释了,又笑了笑,“无论何时看到,它都是如此美丽。”
羽鸿意点了点头。确实美丽异常,可是……水笙呢?
他起初以为自己看漏了,但无论他怎样仔细在那些花丛中搜寻,始终没有找到那少女的影子。
不知多久之后,羽鸿意又将目光投向那已经绽放的美丽圣花之根上。
他终于发现,在那层层叠叠的洁白花瓣之中,有那么微微蜷缩卷起的一片,带着点快要干枯的黑黄,与周围的生机盎然格格不入。
羽鸿意走了过去,对着这奇怪的花瓣,看了许久。
他的拳头紧了又松,心中冒出一个莫名的想法。感觉不太可能,却又没有其他答案了。
“是这个吗?”好半晌,羽鸿意开了口,声音干涩。
老人点了点头,“这就是水笙大人。”
羽鸿意猛地伸出手,几乎想要将那花瓣给扯下来,抢到手心里。
老人却及时阻止了他,“羽公子,现在还不能取下。圣花仍在汲取养分,若此时取下,只能功亏一篑。”
“仍在汲取?”羽鸿意拔高了声音,“难道最后还非得被吸干不可吗?”
“羽公子。”老人道,“这就是花族圣女的宿命。”
宿命?羽鸿意猛地想起,水笙曾经问过他,是否相信宿命。那时羽鸿意回答,他并不知道什么叫宿命。
此时他仍旧不知道什么叫宿命。
在他的眼里,宿命这种东西,若真有,那就必然应该是用来打破的。
可老人的下一句话,彻底打消了他的意图,“水笙大人已经化为养分。这养分若不被圣花吸收,就只能渐渐消散与天地之间。你想要让她的一切都被浪费吗?”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羽鸿意摇了摇头,觉得脑子里有点晕。
此时正有微风吹来。圣花随着微风摇曳,那微微蜷缩的枯黄花瓣也跟着晃荡了一下,就像是和羽鸿意轻声打了句招呼。
“水笙大人知道你来了,很高兴呢。”老人笑着道。
羽鸿意却丝毫都笑不出来。从最初与这个姑娘相识的一刻,再到之后同行的一路,以及最后告别的那场宴席,一切都在他脑子中轮转了一遍。那是个多么傲慢而又任性的女人……当初羽鸿意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她一直知道会这样吗?”
“当然。每一个花女,都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知晓自己的宿命。”
“每一个花女?”羽鸿意愕然看着他,“不是只有圣女?”
“花女不比花男,数量上极为罕见。”老人道,“每一个花女,都是圣女。”
“这样的宿命,竟然无人拒绝?”
“就像飞蛾必定扑火,就像燕子必然回巢。”老人露出苦笑,“她们继承了花神最纯粹的力量,也就继承了花神所留下的使命。她们各不相同,有的乖巧,有的任性。有些大人能坦然接受,有些大人会哭闹不止。但无论她们之前是怎样的脾性,无论她们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没有一个花女是能够拒绝的。”
羽鸿意又摇了摇头,一时间难以接受。
但他毕竟也是曾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更耸人听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见过。很快,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骇然的神色终于渐渐消失,脸色恢复如常。只是在他的心里多了一块巨石,无比沉重地压在那里。
老人后退一步,伸手引向另一个方向,“羽公子,去寒舍坐坐吗?”
羽鸿意点了点头,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
一路之上,他又问了这老人许多问题。老人逐一回答,全无隐瞒。
羽鸿意这才得知,老人是花族内部的守山人一族。所谓守山人,便是除皇族之外唯一能自由出入圣山之人,是圣山内部的居民。可以说,只有这些守山人,才是花族最核心的一群人。那些在其他地方所看到花男,其实只是散落在外的支脉。花族最核心的秘密,也只有这些守山人能知晓。
“水笙大人说,她在西泽遇到一些花男。”老人道,“其中一个还打了她几巴掌吧?”
这说的是当初下阳郡的小五了。羽鸿意当时也在场,闻言顿时有几分尴尬。
“直到来了这儿之后,水笙大人提起这事,依旧是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得很。”老人笑了笑,又叹了口气,“可水笙大人也与我说,她虽然愤怒,虽然伤心,却并不觉得对方打她有什么不对……只因为她分明知道是哪些人让那个花男遭遇了不幸,却还是来到这里,救了那些人渣。挨那几巴掌,她便没什么好委屈的。”
在老人的娓娓道来之下,羽鸿意也仿佛看到那个少女初至圣山的身影。
她知晓自己的性命已经只剩下最后三个月,眉眼中虽有哀伤与不舍,却也有着傲慢与自豪。她知晓自己会死,更知晓自己会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她知晓自己救下的人中有怎样的人渣,更知晓自己能救下多少无辜的百姓。
她会为这不公的命运而愤怒,也会为自己的使命而自豪。
她知晓那些熟悉的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可她将以另一种方式守护他们。
整整三个月的沐浴净身之后,她站在圣山的中心,看着眼前光秃秃的圣花之根,一件一件解下了自己的衣物。
她的愤怒,她的傲慢,她的高贵,她的自豪,她的一切一切,都只为了这一刻。
“火珏没能救得了南丹。”她最后说,“可我想救下北明。”
她伸手默默抚摸着圣花之根上那尖利的凸起,而后阖上双眼,将其送入自己的心脏。她的血肉很快分解,浇灌在脚下的泥土之中。她的心脏与她所有的力量则化为那一枚花瓣,更彻底着供养着这朵圣花。
“大约再有半年,水笙大人才能彻底完成她的使命。那时她便将从圣花身上脱落。”老人叹息着道,“羽公子,老朽还有个不情之请。到时候,希望你能再来一趟,将她带回给她的家人。”
“这是她所希望的?”
“是的。”
羽鸿意点头答应,却又停下了脚步,“如是只是这样,她救不了北明。”
老人也停下来,看着他。
“圣花能开多久?”
“在水笙大人脱落之后,圣花还能再盛放三至五年。这三至五年内,整个北明都将处于圣花的照拂之内,无论如何不会再有赤眼凶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