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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这是甘棠第一次直接参与庭会。
    这也是百年来女子第一次出现在偌大的庭议会上。
    甘棠坐在商王略下第一位,再下才是殷受、比干、箕子、九侯、鬼侯等人。
    甘棠位居上首,诸侯伯爵,三公重臣们,无人敢有异议。
    商王虽面色发黄,但精神不错,朝甘棠道谢,“此番多谢圣女出手相帮,子羡铭感五心。”
    商王态度温和,甘棠亦温声道,“是太[祖托梦显灵,赐予我良方,这才能解了王上疾患。”
    太[祖指的是商朝的开国之君成汤,在子民心里地位非凡,管朝事兵灾,还管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总之,几百年以来,太[祖很忙就是了。
    诸侯臣子们免不了要跟着唱和一番,“吾等铭记先祖之恩……”
    甘棠抬手一压,下头立刻安静了。
    甘棠平声道,“太[祖托梦与我,言我王继天立极,抚御四土,但内廷不稳,外土不臣,当早日册立储君,稳固山河社稷,夯明国本,中兴殷室,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王上早做定夺。”
    立储是大事,加之昨日晨间有了那么一出,下首的臣子侯爵们都明白甘棠这是要支持三王子殷受了,众人面面相觑,厅堂里一丝响动也无,不是各自思量,就是等着商王发话。
    这两代的规矩都是传位嫡长子,只商王若是想传位于殷受,就不会拖到现在还犹豫不决。
    半响商王才开口道,“太[祖之训我等垂耳倾听,储君当立,吾有三子,诸卿以为立谁最为适当?”
    甘棠心里发沉,到现在还在纠结该立谁,可见微子启寻常有多受宠爱了。
    历史记载商王本欲传位给微子启,最后却碍于宗法制度将王位传给了殷受,微子启的地位可见一斑。
    野兽的胃口都是一步步被喂大的,微子启勾结外族覆灭殷商的祸患,早在帝乙这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商王看着下头素来心爱的长子,目光犹豫迟疑。
    下头的臣子有眼尖的,立马闻出了味道,当下便有人起身,出列禀报道,“圣女所言极是,储位关乎江山国本,王上当早日立储才是,大王子素来贤德,文武皆修,正有储君之风,小臣荐大王子。”
    是莜公,微子启的老丈人,他一说话,后头一串的都是党羽,出列附和,声势还挺浩大的。
    商王神色复杂,不知是喜还是不喜,未出言应承,也未制止反驳。
    崇明欲出列,甘棠抬手制止了,朝这位面白体胖的莜公似笑非笑道,“莜侯这话我听着奇怪,敢问大王子贤德之处在哪方,文,有为我大殷献上几条良策;武,可有为我朝拿下寸土寸功,是否忠君爱国,大王子尚且没表现出来,至纯至孝这一点,只怕大王子自己,如今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莜公便不要再昧着良心为他说话了……”
    甘棠话说得直白,微子启与莜公当即胀红了脸,连拳头都捏起来了,若非是在庭议之上,只怕早已暴跳如雷。
    甘棠也不管他们如何,接着道,“反倒是三子殷受,这些年重视农桑,奖励耕种,为此殷商岁贡增添不少,又养兵蓄锐,为殷商抵御外族,夺得己、土、鸣、孟四方,他年岁虽小,却已武震天下,我同太[祖,意见都是一致的,立三王子为储,即与宗法礼制相合,又能安江山社稷。”
    这样的场合,殷受是不好发话的,这时候便只看着甘棠与群臣力争,听她义正言辞的夸奖他,心里即奇特又古怪。
    其实她身为天下人信仰爱戴的圣巫女,一句太[祖所言,一句宗法礼制,就足够微子启变脸,堵得这庭上任何人的口了。
    什么太[祖不太[祖的,殷受知道甘棠在扯谎。
    她不信神明,也不信祖先,扯起这些谎来,真是一点负担都没有。
    殷受看着对面泰然自若光华夺目的女子,挪不开眼视线,自高宗之后,廷议中便几乎没有女子入朝的例子了,眼下她坐在上首,三公九侯却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言行举止间恭敬之极,自她摆明了要支持他以后,为微子启摇旗呐喊的,连亲信朋党都少了很多。
    甘棠提起宗法礼制,下面太师、少师、内史、外史、商容几人,皆出列行礼,请立三王子为储君。
    “宗法礼制毁不得,请王上立三王子为储君,稳固国本!”
    “太[祖托梦,必当遵从,请王上三思,立三王子为储君!”
    立殷受为储君的请命声此起彼伏,商王目光自脸色惨白正死盯着甘棠的微子启身上滑过,又落在身旁的三子身上,一片孝心尚在其次,只三子为嫡出王子,又实在没有能挑剔的大过错,如今又有圣巫女支持,不立他,立谁?
    也罢,他心里纵有偏好,也不能置殷商基业于不顾,好在这些年他心里虽是摇摆不定,却也还未酿成祸端,趁此机会早日定下也好。
    商王定了定神,正欲开口说话,下面莜公先一步截住了话头,看着甘棠怒声道,“圣女荐立三王子,只怕存有私心罢,圣女即是与三王子两情相悦,不偏帮他帮谁?”
    莜公背后又有正是正是的附和声,甘棠略一挑眉,朗笑道,“是又如何,我甘棠看得上的男子,方可为殷商王,有何不可?我若看上些奸诈无能之辈,岂不是我甘棠眼瘸!”
    甘棠话说得狂妄,吞天地,纳万物,嚣张之极。
    崇明心里惊叹,看向旁边的兄弟,越发觉得他凄惨了。
    若非殷受是一样惊才绝艳顶天立地的男子,便是成了亲,也只会沦为圣巫女背后的男人,要比她更夺目,实在很难。
    崇明心里摇头,起身出列,亦朝商王荐道,“臣附议圣女。”
    微子启见大势已去,垂首拜道,“小弟乃嫡出长子,嫡介有别,理当为储君,子启并无相争之心,还请父王明鉴。”
    “然。”商王喟叹一声,着商容筑鼎立旨,着贞人卜定吉日,择日告祭宗庙,册封储君。
    自微子启心底传来的恶意简直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了。
    甘棠静静看着他,心说人不犯她,她不犯人,若定要犯她,那她也不会手下留情,等着罢。
    第37章 不是真的很喜欢
    立储的事一定,大王子一派纵是想翻出水花来, 一时间也拿殷受没奈何。
    因为有甘棠站在他后头, 只甘棠没想到提出成亲这件事的人会是微子启。
    微子启直视着甘棠,目光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之色, 神情间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和期盼,似乎这一场斗败, 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现在是在真正为大殷册立储君这件事高兴着, “可喜可贺,上一次圣女的婚礼不幸毁了, 只不知这一次, 我们何时能喝上圣女和小弟的喜酒。”
    这是笃定了她不喜欢甚至是厌恶殷受, 微子启似乎以为她不想嫁,也不愿嫁.
    可惜他想错了。
    甘棠便也笑了笑, 温声回道,“这个得看阿受喜欢,他喜欢什么时候成亲, 便什么时候成亲。”
    若是待殷受二十加冠成亲, 期间还有五六年的光景,介时殷受兴许已站稳脚跟, 不需要维系这段虚假的婚姻了,若是现在立马成亲, 于她和殷受皆没什么关碍不说,反倒能免去诸多麻烦, 至少商王对她能少些戒心。
    有殷受这个储君的名头在,她做起很多事情来,会少去许多束缚和顾忌,利大于弊。
    随便殷受怎么选,怎么选都没什么关碍。
    甘棠连眼波都没动一下,殷受看她漫不经心的模样,连得偿所愿的那丝喜悦都渐渐淡了下去,脑子亦清醒了许多。
    在甘棠眼里,这只是一场互利互惠的交易罢了,有用的时候,她留着,等哪一日没用了,他也就被丢开了。
    可他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等着罢,他也不是那么好甩掉的。
    殷受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本欲立即回微子启的话,却也起身朝坐在上首的商王行礼,回道,“听凭父王吩咐。”亲自然是越早结越好,父王是聪明人,该明白夜长梦多的道理,毕竟成了亲,往后再请圣女看病,孝这一字压上来,便也不必再用土地来换了。
    殷受素来我行我素,是几个王子里最没眼色的一个,寻常做事,甚少与商王回禀,常常为所欲为,先斩后奏,眼下突然规矩起来,商王暗暗点头,他心中宽慰,当下便笑起来,“圣女今年十五及笄,再等年岁就大了,亲事自是越早越好,圣女意下如何?”
    甘棠点头应承,言简意赅,“好。”
    商王朗声一笑,朝下面的臣子吩咐道,“着太师、少师、内史筹备婚礼,卜卦吉时,祭祀先祖,定要风光隆重。”
    “恭喜王上,恭喜圣女。”
    “恭喜王上,恭喜圣女!”
    甘棠受着下首的恭贺,道了谢,抬手一压,瞧着下面的臣子目光灼灼道,“我治下竹、鸣、土、年四方,允诺明年多上贡两成,铁犁两千件,轻甲三千,绢布万缎,献于大殷,后日便着人运来一成,献于王上,聊表心意。”这些东西都是库房里存的,都是她的私库,拿出来做了‘聘礼’,也不算因公费私,如此巨大的一笔供奉,足够势微的商王室动心的了。
    商王愣了一愣,下头的臣子们哗然出声,可见的兴奋不已,甘棠不动声色地看着,等着他们高兴够。
    甘棠话一出口,殷受眼皮都跟着跳了一跳,可他先前不聚财,封地的产出全归到了殷商的存库,能拿出的东西还不及甘棠的十分之一。
    殷受看着对面光华夺目的女子,目光暗沉,心里即有些着恼又有些好笑,若他猜的没错,甘棠是不想‘嫁’来大商邑,反倒是想馥虞送去羊方成亲一般,让他入赘了。
    她胆子正不是一般的大,想法也不是一般的离奇。
    甘棠等一众人都想明白了,便开口道,“婚礼繁复,祭祀礼仪颇多,我寻常政务繁忙,不好在大商邑久留,祭拜殷商先祖后,便要返回竹方,迎亲之礼便选在孔方如何,若方便,便请王上着令贞人,在孔方占卜一个吉利的地方,一个吉利的时辰,以结姻亲之好。”
    孔方处于大商邑与竹方之间,是个小方国,地域小,但确确实实是个独立的臣属国,她选择这地方也是有考量的,毕竟她出再大的利益,也不可能让商王拉下脸来把殷受送来竹方成亲,她也不需要那样,选择一个折中的地段,成算便很大了。
    殷受方欲起身说话,岂料商王已经哈哈笑了起来,略一思量便十分爽快地应下了,“政务丢不得,即是如此,依圣女之言便是。”
    殷受心里有些不敢置信,又十分无话可说,甘棠给的利益太诱人,相当于拿钱买了一个成亲用的场地,钱财足够丰厚,要求亦不是很过分,父王自然会动心,只这么一来,不像男女成亲,反倒像两个男子成亲,且双方实力相当了。
    有进项代表着有粮食可分,臣子们难得意见统一的高兴起来,一片欢腾,比自己成亲了还高兴。
    崇明摇摇头,握了握好兄弟的肩膀,有些同情,又有些想笑,感慨道,“她真是厉害,看起来你们倒像是两方的君长,彼此相爱,又谁都不肯妥协相让,只好在两方的交界处划分出一块地来,偶尔聚一聚……哈……唉……”
    “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姓氏如何定,族谱如何定,还真难说……噗,棠梨是不是在故意欺负你逗你……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趣闻……”
    崇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殷受看着应对自如的妻子,心中有困惑,亦有明悟,见崇明寻常一张木头脸眼下有笑得崩裂的趋势,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口道,“她是认真的,父王应下她这个要求,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崇明一愣,“如何说?”
    殷受神色复杂,缓缓道,“她这么做,以后无论是在子民们心中,还是在家里,她的地位和我是平等的,她是女子,做了这么一件事,天下女子但凡有些条件,只怕也要效仿她,学文习武,有钱有权,不仰任何人的鼻息生存。”
    崇明听得骇然心惊,看着下面依然沉浸在喜悦中的臣子们,半响说不出话来。
    甘棠倒没想这么多,单纯就是习惯性便决定这么做了,她是想早点回自己的地盘去。
    商王的病来的快去的快,微子启顺利被踢下台,接下来几乎都是闭门不出,没再四处蹦跶,甘棠周身都清净不少,大商邑的事情一定,甘棠手里多出了土、鸣、年三方,许多事都等着她回去定夺。
    商王的病一好,甘棠便想去与商王说回竹邑的事,被殷受拦住了。
    “你我即是两情相悦,表面功夫也要做一做的,你这么急匆匆回去,有心人一看,露出端倪,岂不是要坏事。”
    主要是圣巫女扯谎,对名声不好,与王子合谋,又显得不够德高望重,这亲事势必要有真情在里头,才合情合理、
    甘棠想着急务都送来了她这里,其余的事搁置一日也无妨,便让崇明领着兵原地驻扎,再等几日。
    在宫里秀恩爱秀了也没观众,两人便打算什么都不做,专程在街上晃两天。
    两人都换下了正服,殷受一身黑衣宽袍广袖,墨玉横笄,甘棠就一席浅青窄袖直裾裙,裙长至踝,粉鞋翘尖,头上难得带了些钗饰,不似时人那般拼命往上堆高发髻,发髻又简单大方,只稍有钗饰,整个人轻快明亮了许多。
    两人站在一处,一人高大俊美,一人温润清透,不打斗,不算计的时候,仿佛神仙眷侣,很是般配。
    殷受哪用演,光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便酥酥麻麻的起了层甜意,仿佛这不是一场谋算,而她是他真正的妻子一般。
    出了宫门甘棠便上前握住了殷受的手,笑得温温润润的,“阿受,我们一起呀。”
    她灵活的五指自如地嵌进他指间,小,纤细,温热,柔软,指尖上带着薄茧,瞬间让殷受半边肩膀连着手臂都酥麻得没了知觉。
    殷受自认受不住这美人恩,咳咳了一声便想挣脱出来,被甘棠抓紧了,十指相贴的触感和温度让他浑身发热,殷受便低声道,“棠梨你不必这样,我们挨近些便可。”
    甘棠摇头,“要演就给我好好演,别浪费时间。”
    一来因着大商邑的事高于段落,过两日便能回竹邑接着搞建设,二来她自小受身份所限,没能力前需要刻苦训练外加深居简出装高深莫测,后头长大些又很忙,大大方方在大商邑的街面上玩乐还是头一次,是以甘棠心情就很不错,嫌殷受走得慢,在前头拽着他,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又恩爱又可人么?
    先前两人便是为友人,偶尔勾肩搭背,也没这么亲昵自如的。
    殷受被她勾走了三魂七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挪不开,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实在殷受这一副样貌太有欺骗性,瞧着人的时候俊目又深又遂,甘棠倒没啥,沿途遇上的宫女,已经好几个脸带红晕不知所云了。
    他心里传递过来的欢喜和爱慕也一重盖过一重,甘棠乘着旁人不注意,暗中拧了他一下,实在是他心里太吵了,好在这一去只消来信去信,偶尔见面便可,否则她真是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