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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高姑娘谬赞了。
    高瑜看陆听溪半晌不语,心下不快:“五姑娘以为然否?”
    陆听溪认真道:“然,此画绝好。”
    高瑜这才又露了笑。她拿来自己临的那幅画,请陆听溪指教。嘴上说是请教,实则是等着恭维。她自觉临得甚是到家,此番不过是顺道来显摆,否则不会等临好了画才来陆家。
    “这画意境高妙,着实不易临摹……尤其那处云岚林丛,实在巧思,我临到这处时,费了好大功夫才画个大概。”高瑜道。
    陆听溪心说这不废话吗,那是画错了后来补救的,能不难画吗?
    她当初也画了好久呢。
    高瑜见陆听溪全无凑趣之意,正自不豫,陆修业与陆府几个子侄俱来给祖母问安。
    陆修业一眼瞧见那幅被精裱起来的金碧山水,愣怔当场。
    高瑜暗暗蹙眉,问他可是觉着这真迹有何不妥。
    陆修业立马摇头;“非也非也,此画技法绝伦,不亏是大家之作!”
    高瑜这才神色稍霁。
    自陆家出来,一上马车,高瑜就道:“母亲,我花了三千两才买来的画就这样送人了不说,我瞧着陆家识货的也不多,我真想把画要回来。”非但对她那幅真迹兴致不高,还对她的临摹之作吝于夸赞。
    泰兴公主被这场风波折腾得心力交瘁,狠狠瞪她一眼:“事了了便阿弥陀佛了,你再多嘴,瞧我怎么罚你!”
    高瑜不以为意。
    依她看,陆听溪说不得是看了她的画,自惭形秽,这才不接话。京中总传陆听溪画技如何了得,她倒觉未必,趋奉陆听溪者不在少数。
    等浴佛节那日,她非带几幅画作让女眷们都长长见识不可。
    最好也让沈惟钦好生看看。
    陆修业向祖母作辞后,飞也似地来寻妹妹。
    “我方才险些没忍住,你也是蔫儿坏,就那么干看着那高姑娘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陆修业笑得前仰后合,“看不出她竟这般欣赏你,你们不做好姐妹可惜了。”
    陆听溪翻他一眼:“这事不是也有你一份?”
    陆修业干咳一声。
    这倒有一段掌故。当初他瞧见妹妹临的那幅画眼前一亮,不由分说顺了去,拿到他常去的万宝楼让掌柜一观。
    万宝楼专鬻古董字画,掌柜赵全更是阅宝无数。他本无心之举,但赵全看罢却让他出价,竟要买下,说有些主顾也爱买仿得踔绝的临摹之作。他看妹妹那画上落款题的亦是原作者,也没印上私章,就高价卖与了赵全。
    卖画的银子他全给了妹妹,还绘声绘色地转述了赵全的滔滔夸赞。
    没想到这幅画兜转一圈又回来了,只是显然被匠人做旧了,若非老辣的行家里手,断难辨真伪。那高姑娘显然功夫不到家,被人诓了还自鸣得意,临的画也全无灵气,只知依葫芦画瓢却不得其神,这等人还想跟他妹妹比。
    陆修业笑嘻嘻:“要不我再把这画拿到赵全那里卖了,说不得过几日就又回来了,咱们往后就指着这画致富发家了。”
    “那也得遇上高姑娘那样的买主,”陆听溪道,“我还是去跟祖母言明得好,免得闹了笑话。”
    陆听溪将真假古画之事禀了陆老太太,老太太正饮燕窝粥,闻言险些呛着。
    “我说你这皮猴儿今日怎这样乖巧,原是坐听旁人如何夸你,心里美着呢。”老太太跟小孙女玩笑一回,丫鬟报说陆听怡领着一众姐妹来了。
    陆听怡进来后神思不属,倒是陆听惠谈兴颇高。
    “祖母,孙女听表兄说了个好消息,是有关浴佛节的,祖母猜是甚事?”陆听惠笑意满面,掠视众人,“大伙儿也猜猜。”
    她口中的“表兄”自然指的是孔纶。刘氏挨罚后,孔纶因着陆听怡的婚事往陆家跑了几趟,陆听惠仗着自己是孔纶的亲表妹,总借机搭话,转回头就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在孔纶面前十分得脸的架势,得意全写在脸上。
    陆听溪兀自慢悠悠吃樱桃。
    陆听芝私下说,孔纶是出了名的文雅公子,脾性好,这才不跟陆听惠计较,陆听溪从前兴许会这样认为,但自打出了孔纶牵线顺昌伯府这桩事后,她就总对这个隔房表兄存着一份疑心。
    陆听惠见姐妹之中无人应话,特特点了陆听溪;“五妹妹素日最是机敏伶俐,不如猜上一猜?”
    这等事,纶表兄说他也是才得知不久,陆听溪更不会知晓,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
    陆听惠暗勾笑,就听陆听溪道:“二姐是想说太后到时会让官家女眷们入宫共与佛事?”
    陆听惠正吃樱桃,险些咬到舌头,惊愕看她:“你怎知的?!”
    陆听溪笑道:“二姐素日最是机敏伶俐,不如猜上一猜?”
    陆听惠听她竟将她的话如数还与了她,偏还一副嬉笑的口吻,让她不好较真,一口气憋在胸口,嘴上却还得夸她这五妹妹慧黠。
    陆听溪暗道谢少爷的消息果然灵通。自打她与他缔盟之后,好些事都比旁人知道得早得多。
    众人跟陆老太太作辞后,陆听溪被陆听怡拉到了廊庑僻静处。
    “那桩事……淘淘说,我要不要现在去跟祖母道个清楚?”陆听怡唯恐顺昌伯府那门亲事成了,心中急乱。
    陆听溪思忖少顷,道:“姐姐如今说了也无用,倒不如先跟崔鸿赫通个气儿,让他父母来一趟,跟祖母表个意。”
    她不能将谢思言的筹划道出,只能尽量周全大堂姐这边。
    陆听怡急道:“我镇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和他说去?”
    陆听溪道:“可以寻个由头出门,往韦弦书院那边去一趟。我跟姐姐一道。”
    姐妹二人议定,回房拾掇一番,往前头去的路上,碰见了正玩抖空钟的陆听芝和陆听芊。
    陆听芊忙放下手里空钟,提裙上前:“大姐和淘淘可是要出门?”
    陆听芝打趣道:“妹妹窜得这样快,莫非还想出门接着挑拣胭脂水粉去?上回跟娘出去,逛了好几家铺子,妹妹都没找见合意的。”
    “妹妹近来这般挑剔,依我说,合该管淘淘借些颜料来,妹妹想把脸涂成什么色儿,就让淘淘调个什么色儿出来,届时妹妹那妆决计是京中头一份。”
    陆听芊红了脸。
    今日听闻浴佛节入宫之事,她就即刻想到了自己的胭脂水粉尚未买齐,当下有些坐不住。
    沈惟钦是宗室子弟,浴佛节那日自然也会入宫。
    她至今想起董家寿宴那日的偶遇还会面红耳赤,沈惟钦竟目不转睛盯着她胸前配饰看。
    陆听怡眼见着四妹面上霞色几要红过今日吃的樱桃了,解围几句,称下回再带四妹出来,领着陆听溪出了垂花门。
    坐上马车,陆听怡瞥了眼五妹搬上来的那个三尺见方的箧笥,问她里面装的甚。
    “一些书画。从前给我授业的纪先生住在韦弦书院附近,我打算把近来的画拿去给他老人家看看,讨教一二。”
    陆听怡笑道:“淘淘果然好学。”
    陆听溪默默埋下头吃点心,压下心中忐忑。
    书院多择址阒其无人的清静之处,韦弦书院位于京师西郊,水绕山环,地界清幽,隐世桃源一般的所在。
    书院侧植海棠林,林尽复西十数里外有寺名鹫峰。鹫峰寺是左近唯一的庙宇,往来僧俗知士子须静,书院内中又有官宦子弟,为免冲撞,偶然途径,必穿海棠林,绕行书院。
    然而自打谢思言来韦弦就学的消息传开后,连这处海棠林也清静了下来。
    杨顺沐着飒飒熏风,立在海棠林中,骋目远望无垠旷野,不禁喟叹。
    这深山老林里的男人堆待久了,果然瞧见一头母鹿都觉娟秀可人。
    世子也是好耐性,陆姑娘迟迟未曾践诺,世子竟也没去掳人,还端坐在此下棋。
    陆姑娘未露面这几日,世子又多了一桩烦心事——国公爷来信说,让世子准备着,下次回国公府时,相看保国公家的小姐。
    世子心里烦闷,面上却半分不显,这才可怖。
    谢思言背临一株虬枝海棠,看向对面的堂弟谢思平:“该你了。”
    明明对面的兄长神容平静,谢思平却莫名不寒而栗,不知为甚,他总觉这两日的兄长格外瘆人。
    “兄长饶了我吧,”谢思平直渗冷汗,“这棋其……其实也没甚好下的,我早就输了。”
    兄长一早就能杀他个片甲不留,却偏生慢慢折磨,看他垂死挣扎,看他负隅顽抗。他深知兄长性情,不敢胡乱走棋了结此局,只能苦苦支撑。
    这种棋下多了,他非愁秃了不可。
    究竟是哪个作孽的惹了兄长不快!
    他得作速回书院了。谢家家教之严,堪可谓冠绝一时,天下仰风。他若再不走,明日交不上功课,传到他老子耳朵里,他怕是要被揍得半月下不来地。
    他若有兄长那等好使的脑子,他也闲坐下棋。
    谢思平虽已立起,但未得兄长应允,并不敢走,只能恭敬垂手。
    此时,崔鸿赫过来,说有先生叫谢思平过去。谢思平如蒙大赦,得了兄长首肯,一溜烟跑了。
    崔鸿赫与谢思言寒暄几句,施礼道:“在下有事在身,倘有人向世子问起在下行踪,世子只道未见便是,万望多行方便,不胜感激。”言罢再礼,作辞而去。
    谢思言吩咐杨顺几句,须臾,杨顺折回:“世子,崔鸿赫往林峦深处去了,有个女子戴了帷帽远远过来,大抵是陆听怡。”
    杨顺说到后头,大气也不敢喘。
    崔鸿赫都等来了大姑娘,世子却……
    “崔鸿赫走时那架势,急着投胎似的,有姑娘来找有什么了不得的。”谢思言冷嗤。
    他两根长指紧夹一颗黑子。这棋子是云南永昌的“云子”,对光一映,碧玉一般莹润通透,暗转碧色幽光,搁到棋枰上却是纯黑无杂,乃是棋子中的极品,价比黄金。
    男人长指白皙,骨节匀称,比这精烧细炼出的云子更悦目。
    指尖一旋,“啪”的一声脆响,谢思言将黑子甩入香榧木棋罐里,起身回书院。
    杨顺揩汗。世子近来总这么干,亏得这云子坚牢,堕地不碎,否则就那两罐棋子,还不够世子这两日扔的。
    不多时,谢思言出了林子,杨顺急急追来;“世子,陆姑娘来了。”
    “知道了,你复述一回意欲何为?”谢思言步子不停,不耐道。
    杨顺恍悟,忙道:“不是大姑娘,是五姑娘,五姑娘来给您送画来了。”
    顿了须臾,谢思言淡声道:“带她过来。”话说得慢,手却飞快正了衣冠,步至湖畔,往水面上照了一照才折回林中。
    谢思言人高腿长,步子又快,杨顺竟一时跟不上。
    他怎么觉着世子跑得比方才的崔鸿赫还快。
    陆听溪也知谢少爷心有不豫,再三解释自己为何晚来了几日,但他辞色未有稍降。
    她只好硬着头皮先把画给他。
    谢思言大马金刀坐着。
    她方才过来时他就瞧见了。身形娇小的少女背着个竹编的大箱箧,仿佛要将她压到地里一样。少女一瞧见他就加快了步子,到了跟前,讪讪解释罢,又扭着脖子反着手,笨手笨脚从背上取箱箧,跟乌龟卸壳似的。
    他搭了把手,帮她将壳卸掉,顺手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