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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怎么不说了?”
    “我犯了大将军名讳。”归菀扭过脸去,避开他伸来的手。
    晏清源笑着看她:“跟我也这么讲究啊?我不在意这个,你尽管说你的。”
    他四下看了看,将大氅一解掷到归菀怀间,自己三两下上了树干,按她所说,折下参差不齐的几枝,透过间隙,正看见她仰着清透如玉的一张小脸,乌发上缀着几点琼英,恍如仙子,在同他碰上目光的一刹,那双眼睛里,说不出是恨是怨。
    晏清源哼笑两声,猛晃了阵梅枝,雪簌簌而落,其间一大块砸向归菀,灌的她满面脖颈里都是,归菀低呼一声,忙回神往一边逃去了。
    两人回到暖阁中,皆被热气激了下,归菀只觉心慌气短,喘息困顿,好半日,才慢慢适应过来。
    “还行么?”晏清源将花枝笑递与归菀,“我知道梅花以重叶、绿萼、玉蝶为上品,可惜当时没着意,随意栽的两棵,也有些年头了。”他顿了一顿,笑吟吟望着她,“再说,我们是行伍粗人,也不懂这些细致雅趣,还请江左的大小姐赐教?”
    花枝悉数搁置于案,晏清源倚向一只清漆小杌,托腮看归菀动作。见她只取一枝,正要问,归菀却先细细启口:“大将军这里有金错刀么?我要裁剪。”
    晏清源叩着膝头,笑道:“果真考究,还要什么,一并说出来。”归菀想了想,省去几步,只道:
    “再要甘泉、玉缸、雕文台座,不过既要摆在书案,古梅清供起来最好,拿行制短小的鹅颈就可以了。”
    她头头是道,音色柔美,晏清源听得心旷神怡,凝神想了片刻,命婢子翻出卢景玉自江南带给他的一旧觚,其色青翠入骨,正配红梅,眼见下人们摆了一案的樽罍、方汉壶、花觚等器物,归菀大略扫去几眼,心道这又不知是何处掠来的,待取过金错刀,便静心细细修剪起来。
    纤纤素手,白玉一般,映着一枝枝红云,晏清源目光追随着她一连串动作,目中始终含笑,几上扣的“嗒嗒”作响。
    外头雪落个不住,天地昏昏惨惨,而一室内,却如春日和煦,晏清源正略觉陶陶然,又见归菀将烛台移得远了,香炉也灭了,不免生疑:
    “你这是做什么?”
    “花有自然芬芳,熏香燥烈,这枝古梅受不得这样的热毒,蜡烛的热气也不行,会让它枯萎的更快。”归菀小心将插好的一枝捧去安放在了书案上。
    晏清源见她门道果然是多,不由笑道:“我还没问你,怎么这一瓶只插了一枝?”
    归菀抿了抿唇,心道你到底是俗人,默默看着花道:“古梅高洁,要出其类才能尽赏其情致,是故插花多取一枝便好。”
    晏清源闻言幽幽直盯着她:“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归菀忽觉一阵酸楚,他这样的人,是不配说这样美丽的句子的,遗世而独立的佳人,于他,也不过是榻上的一抹猩红。
    这恰恰是她唯一了解他的地方。
    她抬起水雾朦胧的一双星眸,似含了千言,却又只是无言地看了看他,脑中不知想到什么,忽轻轻启口问他:
    “大将军喜爱过的女子有很多罢?”
    晏清源没想到她这样看过来,竟问出这么一句,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调笑她:“我现在最喜爱你呀,陆姑娘。”
    归菀静静看他:“大将军喜爱过那么多人,那些人,也喜爱大将军么?有真心爱慕大将军的么?还只是惧怕大将军的权威,大将军想过么?”
    她嘴角如悲悯,又如讥讽,许还带着仇恨,晏清源慢慢起身,踱到她眼前,抚向她光滑脸颊低低笑问:
    “别人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你会爱我么?”
    第31章 醉东风(7)
    他俨然最温柔的情人,循循善诱着他最钟意的猎物。
    可,他是疯了么?竟会问她这种话?
    归菀心里弥漫起比外面邺城雪还要悲凉的寒意,她无声转过身去,攥死的掌心缓缓舒展,却是问他:
    “大将军的房里,也要摆上吗?”
    晏清源颔首,错身摘下小小的一朵,上面尚存未干雪水,晶莹剔透,他将花簪在她黑鸦鸦的鬓间,细细打量两眼,忽听外头有人来禀事,很快,婢子送进一封书函,晏清源甩开看了,正是国子祭酒在自己授意为崔卢两家拟的良辰吉日。
    唤来那罗延,将字笺交与他吩咐道:“通知他两家,按这个日子准备。”
    “属下听闻卢家也拟了日子。”那罗延接过来放进了怀中。
    晏清源低首轻抚着袖口的青黑花纹:“他拟的不算,我说了算,告诉他们,婚嫁当日我会亲自到场。”
    那罗延笑道:“大将军这是给崔侍郎极大的面子呢。”
    晏清源微微皱了皱眉,笑意在梢尾:“崔俨这条恶狗,我养的太久了,不出去叫两声,咬几个人,别人以为我是在养猪,不过是叫之前,得让人知道这是谁家的狗。”
    说着拈出份单子,“宾客我已定了,遣人去一一知会,务必要到场,提醒他们,凡是不来的,上朝也不必来了。”
    “世子爷若是想拾掇晏慎这个人,”那罗延接过小心看着晏清源,“尺把深的水,可淹不死他。”
    晏清源淡笑,朝外望去,轻轻吐气:“是么?尺把深的水淹不死,那就洪水滔天好了。”
    两日后,雪堪堪停了,道路尚不清,尚书左丞卢玄之子迎娶侍郎崔俨妹的婚期,便在这日。
    晏清源微微仰面阖目,舒展了双臂,由着婢子一层一层给自己加上华服,待修饰一了,算着时辰差不多,驱车往崔俨府中来了。
    远远的,就听见一片鼓吹之声,府前宾客渐稀,这个时辰,大都已入了正厅。家奴将晏清源迎进来,面带喜色飞到正厅同崔俨交耳两句,崔俨点了点头,家奴便立在入口大声宣布:
    “大将军到!有请大将军!”
    他这一说,厅里众人顿时一震,皆放下酒盏,伸长了脖子敛容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身着绯袍盛装的年轻男子,正轻缓迈步而入,眉眼带笑,含威不露,一派的从容弘雅,不是大将军晏清源又是何人。
    众人不料崔俨之妹再嫁,晏清源会亲自出席,且又是这样一副打扮,心底皆是暗叹真是不世出的好仪表,不逊潘郎,愣怔回神后忙纷纷起身拱手见礼,晏清源微笑让礼,环视一圈后,见五大姓子弟皆在,方对众人气定神闲道:
    “我观今日嘉宾,礼仪富盛,可谓衣冠士族并在邺都,江左焉能相比?”
    一语尽得众人欢心,皆自矜笑起来。待重新入座,晏清源自然是在主位,吩咐婢子为在场诸位一一满了铜盏,自己亦端起一觚遥敬众人:
    “此为酃湖之酒,本是我给崔侍郎家中贺礼,”说着笑看崔俨,“我替侍郎做主,借此与大家同乐了。”
    这话一出,四下里阵阵骚动,酃湖之酒取湖水为酒,味极甘美,素用作太庙祭祖之酿,本朝也唯有犒赏功臣时,天子才会恩赐,今日大将军手笔颇巨,众人一边惊叹,一边暗羡崔俨果真好大的脸面。
    礼过三巡,晏清源先问候了父亲那四位旧友,所谓“邺都四贵”,转而不再搭理,同就任于文林馆的一众俊才言笑去了,很快相谈甚欢,坐间皆一时风流人物,晏清源素礼遇士人,孺慕之情溢于言表,自他入邺以来,不过两三载,各路饱学之士风云际会于此,纵论典籍,携手同游,实在快意平生。
    他要的便是盛世光景。
    今日晏清源有意也请卢静到场,见他不过默默跟另一寡群者饮酒交谈,晏清源已留上神,敛笑低问崔俨:
    “单子上我请了写《侯山祠碑文》的温子升,是哪一个?”崔俨笑指一人,正是同卢静坐一起的中年男子。
    “他虽出身名门,但家境早没落多时,十分贫寒,广阳王为东道行台时,曾召他为主薄,军国文翰皆出其手,”崔俨别着脸继续回话,“听李季舒说,陛下似乎也知此人,正欲召他做中郎。不过他性子淡,到哪做官都是受欺负。”晏清源一面听,一面不住打量着温子升,思忖片刻,满上一盏,亲自往他身边来了。
    “温鹏举所作《侯山祠碑文》才藻可畏,当浮一大白!”晏清源笑吟吟冲他举杯,温子升一怔,忙也在卢静的帮助下,满上酒,回敬了晏清源。
    “听闻温卿赋闲在家,我甚爱温卿其才,不若到大将军府中,掌顾问谏议之事如何?”晏清源坦坦荡荡提了出来,许是大将军经一载战事,温子升只觉一股自枪林箭雨中锻造出的烈意扑面而来,尽管此刻,晏清源唇角带笑,一如春风,看上去不过一俊秀文雅世家公子。
    近十载宦海浮荡,期间,几次险些丢掉性命,温子升本欲一心闭门修学,今日之宴,实在推托不起,不由感慨为声名所累,勉强笑道:“蒙大将军不弃,只是……”
    不等他说完,晏清源已执起他手,殷切道:“温鹏举勿要推辞,且不论我大将军府,如今邺都大学之道,方兴未艾,士之来学者逾千,还盼温鹏举勿要存东山之志,也勿要避世墙东,圣人之学,尚赖温卿。”
    一席话说下来,听得卢静嗤鼻,却又不好发作,温子升也只能极力将嘴角往上抬一抬,将此事应了下来。
    文才既已入榖,晏清源心下放松,转口随意问道:“卢静之居邺,可还习惯?”
    卢静面上难看,心里浑不是滋味,他也知归菀媛华两个被带来了邺城,如今南归无望,整日行尸走肉般在太学里做事,倒是小皇帝虚心好学,时来请教,见了他这个俘虏也一视同仁,愿容才异之士,让他很是触动,此刻听晏清源假惺惺问起这些,只得顺他意,回了些套话。
    可到底还想知道归菀近况,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双唇蠕动,似要启口,晏清源已猜出他心思,目光在他面上打了两转,压根不理会,端盏起身同崔俨到别处去了。
    崔俨嫁妹,大将军亲临一事翌日便在整个邺都传得沸沸扬扬,晏慎得知后,果真羞恼,加之擢拔的众人,皆被晏清源奏令改选,一时间崔氏再嫁又如此风光,愈发气闷。
    这日在后院同李文姜说起此事,不免疑道:“大将军之所以驳我奏疏,定是受崔俨谗言,此人甚是可恨!”
    李文姜一面对镜贴着花黄,一面嫣然笑道:“夫君兄弟四人,有两个为晏氏父子而死,老四又不在邺都,安心做富家翁,如今只剩夫君一人,还看不出他父子二人想要做什么?”
    她慢慢转过身来:“夫君四兄弟,部曲无数,在河北豪杰中可谓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又何必自甘人下?晏清源不过弱冠,你们这些人,为晏垂打天下时,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如今,”她忽笑了一笑,“他亲近的都是哪些人,夫君看不出么?”
    五姓中诸多汉人世家子弟,似心甘情愿为他所用,晏慎想了片刻,伸手搭在李文姜肩上:“我就说你聪慧,你看眼下,该如何是好?我担心晏清源迟早要对我下手,御史中尉的位子,我辞去了可好?”
    李文姜冷嗤一声:“他是准备一个个收拾元勋呢,晏垂不好出手的事,晏清源铁定会替他爹做的,这一回打淮南,不过是为了军功立威,补他年纪轻的不足,邺都里他除了能镇得住崔俨之流,老人们几人肯听他的?夫君怕什么,你手里有部曲,万一生变,冀州自会支援,届时要么学西边的贺赖,割据河北,让他父子头疼去。”
    “我有如此佳妇,何事不成?”晏慎叹道,两人又密密切切谈了好半日方携手进餐。
    邺城的冬日因寒冷而显得格外漫长。
    那株梅树果如晏清源所言,极能开,他也不食言,隔三差五折梅相赠,只是每每插瓶事了,金错刀等一干锋锐器物定要收拾整齐,让归菀再寻不见。
    日子挨近元日,除却宫中朝会,要大宴群臣。大将军府邸也为设宴一事操办忙碌,晏清源每日往返于府邸和东柏堂之间,归菀蜗居不出,只盼他永远不要来了才好,转念一想,轻轻叹了口气,他若真不来了,才是半点希望也无,秀挺的鼻子上便皱起淡淡的纹路。
    “陆姑娘何事起闺怨?”晏清源抬脚进来,就听得一声幽幽叹息,上前打趣归菀,手一伸,将她抱在了怀间,他的气息滚烫,紧贴着耳畔,“是想我了么?”
    归菀被他搂得紧,浑身又麻又刺,强逼自己乖顺应他:“是想着大将军。”
    晏清源捏过她小脸,盯得归菀发毛:
    “哪儿想?”
    归菀微张着红唇,支支吾吾半日说不个所以然,晏清源漆黑的眼珠子一转,抬腿就往她小腹顶了顶,低声一笑:“这儿?”
    沉水香透过双袖隐隐散出,同他的话一道袭上来,归菀羞恼地无处躲,胳臂一挣,人未能脱身,却露了一截皓白柔腻的颜色,晏清源托起她腕子挨到唇边:“我听说,”他顿了一顿,笑容可亲,“你总管婢子找金错刀?”
    归菀胸口砰砰一跳,尽力摆出寻常的脸孔:“剪一回,就收走一回,我觉得这样未免麻烦了。”
    她本以为晏清源还要说些什么,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不知他这是不是深以为然的意思,试探看他,“放在眼前,想什么时候剪裁,拿来便用了……”
    话没说完,晏清源松了她,走到新插的梅瓶前,垂视两眼,目光游离了半日,才转头问归菀:
    “要过节了,想要什么,尽管提。”
    是啊,新桃要换旧符,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归菀心里一下忧愁得厉害,红着眼并不做期盼:“如大将军能让我姊姊多来看看我,或是许我能去看一看姊姊,自然,大将军不肯也无所谓的。”
    那模样是献祭的小鹿一般柔弱,晏清源侧眸瞥着,洞悉一切似的,松松爽爽笑道:“想见姊姊啊,可以,”他朝她走回来,“只是别整日发呆,我听下人们说,你懒得很,一动不动能坐上两个时辰,怎这么无趣?”
    归菀激灵灵回过神来,脑中掠过那些探头探脑的目光,原他是命人时时监视着自己的,归菀一阵心惊,再看他,恍惚到有些丧气,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世上最密不透风的一道墙似的,她推不倒,毁不掉,就这么眼睁睁地恨着,一颗心活生生在油锅里煎着。
    晏清源揉了揉她小手:“菀儿,太无趣,我可就不喜欢你了,再是个美人,木头一样,看得也烦,把你以往那些作画啊,写字啊都拾掇起来,听懂了没有?”
    他这一声“菀儿”唤得归菀一阵恶寒,含讥看他:“若我生的丑,便是会这些,大将军也不喜欢我罢?”面上却是如雾的哀愁,晏清源不由朗声大笑:
    “你很聪明,不过也不是毫无用处,生的丑了,就送到朝廷里做女官,也不浪费人才。”
    归菀无言再对,默默走到案前,往砚台里滴了清水,一圈一圈研磨起来,晏清源笑看她半晌,往一旁的小榻躺下,双臂作枕,随意拿本书遮住了脸面。
    好半日都再无动静,归菀扭过头,看他片刻,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便轻轻搁了笔,悄声行至他跟前,旁侧榻头屏风上就挂着他的鹤氅,很漂亮,像他的人一样醒目,归菀脑中却控制不住地去想:
    如果她力气够大,是不是就可以将他捂死在当下。她被自己随时就能冒出的乱七八糟想法惊住了,是的,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忍不住去想,去勾勒那样一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似的场景。
    她明白自己魔怔了,是太想他死了,一个人,有时太想做什么,偏偏反倒不能。
    归菀颤颤伸出了手,掀开一角,却正对上晏清源幽深明亮的眸子,吓得她顿时松开,惶惶又将书给他盖上。
    晏清源却一把撂开了,扯过归菀,两人齐齐滚在榻上,归菀下意识挣扎,冷不丁一脚竟踹在了晏清源要紧处,幸亏她力气小,晏清源只是微微动了下眉头,捏住她涨红的脸颊:
    “敢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