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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梅坞这里,秋芙两个围着归菀,喜气洋洋,嘘寒问暖,归菀被她们拉着好一番打量,得许多溢美之词,只把脸一红,缠不过,柔声细语讲起了这一路见闻:
    “晋阳西山,有座大佛,它的脚趾头呀,比我的腰还粗,嗯,一到晚上,会点起万盆火油,映得整个晋阳城,都金光一片,不似人间,蔚为壮观。”
    说着说着,不觉托起香腮,露出个浅浅的笑,“晋阳的郊外呢,天上有时候会盘旋着鹞子,它们呀,一见到草丛里的野兔子,箭一样俯冲下来,一抓一个准,飞到半空时,长草里映的还是兔影儿,风一吹,”归菀眉间微蹙,仔细回想着长草被风掠斜,那波浪般的一道道虚影,闪电似的,就走到了尽头,也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好一言以蔽之:
    “秋姊姊,花姊姊,我说不好,非亲眼见了才能知道。”
    两人都没能去过晋阳,整日窝在东柏堂,也不知她嘴里的鹞子捉野兔,是什么光景,到底还都是女孩子家,又好奇又神往,皆微张了红唇,沉醉其间。
    听归菀说到一半,没了下文,很是失望,花芽忽一瞪眼:
    “那鹞子有多大呀?能抓起个野兔子?”
    归菀抿唇儿一笑:“鹞子还是小的呢,回来经过太行,半途见了只雕,它呀,翅膀一挥,呃,”归菀张开双臂,试图比划一下,“有这么长,不对,”她犹豫着又往后掣了掣,“得有这么大!”
    “那是雕吗?姑娘,那是头猪罢?”花芽颇为疑惑,其余两人一怔,归菀正喝茶润嗓,一口喷出来,全洒秋芙襦裙上去了,她又是笑,又觉不好意思,忙拿帕子替秋芙擦裙子,几个女孩子,顿时笑作一团,一声声银铃儿似的娇声脆语,从窗子那,传出老远。
    都要越出高墙外头去了。
    晏清源立在窗下,把归菀这番绘声绘色的描述,都听了去,噙住缕笑,正要抬脚进来,听里头又有人道:
    “姑娘这一回,见识长了不少,我看姑娘是骑马回来的,姑娘好本事!”
    归菀含羞把头一低:“骑马这事,多亏那位李夫人教导我,我胆子小,她凶过我两回,我反倒学的快了。”
    花芽顿时忿忿:“她教姑娘便是,凶人做什么?她哪是什么夫人,不过是个叛将家的罪妇!”
    见她激动起来,归菀倒也听过些关于李文姜的闲言碎语,忙抚慰说:“她也不是恶意,是故意激我,想我学成罢了。”
    “姑娘就是想怪也怪不着了,”花芽忽把眼睛一眨,四下里一看,确定无人,才凑到归菀耳畔私语几句,秋芙就见她那张脸,笑意渐渐褪了去,纤薄的脊背一抖,再不作声了。
    秋芙柳眉一竖,嗔花芽一眼:“你又跟姑娘瞎说什么,好端端的,败人的兴。”花芽还想挣,见秋芙那个沉下来的眼神,却也怕她,咕嘟着个嘴,也不说话了。
    一时都沉默了,气氛陡得沉闷,不复先前活泼,几人也觉无趣,秋芙想带归菀出来掐花,刚起身收拾好残茶,一打帘子,同晏清源的视线不期一接,心口跳了两下,慌里慌张见礼,同花芽一道出去了。
    “我走过来时,听几只鸟儿,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晏清源很自然地走到归菀跟前,往榻边一坐,“哦,怎么到跟前,呼啦下都飞走了?”
    归菀一张小脸,还没泛过色来,恍恍惚惚的脑子里还是花芽那几句话,迷茫看向晏清源:“世子听见鸟叫了?”
    伸手冲她额间就是一记爆栗子,下手微重,归菀立时捂住额头,疼的泪花子一个没忍住,眼睛里就成水汪汪一片了。
    晏清源一副毫不怜香惜玉的模样,几分揶揄,几分戏笑:“可不是,眼前还剩一只呆鸟。”
    归菀慢慢把手放下来,丝毫没意识到他只是在玩笑,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悄悄擦了擦浮泪,稍一定神,似乎才更深体会到在晋阳那两回是如何惊险,而自己,又是如何拙劣地在他跟前讨巧卖乖,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晏清源淡淡瞥她一眼:“怎么,就这么一下,还哭上了?把你弹傻了么?”归菀回神,将他欲伸过来探看的手一挡,摇了摇头。
    “小晏去了颍川,你去看看你姊姊罢。”他忽大发善心,懒懒朝靠枕上一躺,两条长腿顺势盘了起来。
    日头西匿,自进邺城,晏清源马不停蹄就没歇口气,此刻身倦腹空,直接叫人送饭菜过来了。
    归菀微微吃了一惊,问道:“世子让我去看姊姊了?”
    “是呀,”晏清源笑吟吟看着她,勾了勾手,归菀顺从过来,自觉卧到他怀里,垂着脸,也不看他,耳畔呼吸声忽重几分,一抬眸,见晏清源双目里似着血丝,轻声问道:
    “世子病了么?”
    疑心他是否招了风寒,转念想不对,或是骑马闪了汗?他似乎没那么娇弱,归菀忍不住伸手在他颊上一探,真有几分热意,“呀”了声,“世子可能真的病了。”
    “没有,不是为这个。”晏清源笑道,一双眼睛把归菀定住,“是因为,你离我太近了。”
    归菀脸蓦地一红,忙寻回刚才未尽的话头:“那我明日就去探望姊姊。”
    “好,”晏清源答应得痛快极了,“去看看罢,见一回,少一回。”
    听得归菀一阵冷汗涔涔,惴惴不安看向他:“世子说这话,什么意思?”
    晏清源笑了,拍拍她小脸:“我说的,就是个人之常理,谁不是见一回少一回,还能多了不成?”
    归菀“哦”一声,失神片刻,提在半空的心,缓缓又放回肚子里去,一想方才自己第一反应是把他往坏处想,虽不为人知,自己觉得怪不好意思,等秋芙进来把托盘一送,殷切接过,见是几样精致淮扬小菜,又是一怔,身后,晏清源已经下榻,手往她肩头一搭,笑道:
    “陆姑娘,今日是你生辰呀,贵人多忘事啊?”
    归菀一扭头,心里猛然作酸,泪要闪不闪的,晏清源已经拉着她手坐到几前,把描金孔雀牡丹纹执壶一拿,朝两个白玉小杯中注了桑落酒,瞄一眼菜品,抬眸微笑:
    “去晋阳那么久,你也该想念家乡菜了,尝尝罢,看蓝泰的手艺精进了没有?”
    归菀猛地从心头那股酸楚里,清醒过来,听得心头一寒,眼波动了动,一抬眸,晏清源的脸上,是惯有的寻常笑意,她十七岁了,日子过的真快,古人说,白驹过隙,归菀蓦地想起离开寿春城的那日,头顶脱缰而去的云朵,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白驹过隙。
    可晏清源,仿佛没有变过,同彼时寿春城外初见的那个极秀气俊美的年轻武将,没任何不同。
    “发什么呆,吃罢,饭也是一样的,吃一回,少一回。”晏清源笑看她一眼,举起了双箸。
    第107章 西江月(5)
    半夜就听见了落雨声,啪嗒啪嗒,打在乌油油的芭蕉叶上,归菀梦魇,猛地被惊起,被衾裹身,连带着晏清源也被吵醒,睡意朦胧的,闹不清是几更天,他把人往怀中一掼,手指无意滑过脸颊,一片的水泽。
    “做噩梦了?”他呢喃着把嘴唇往归菀耳朵跟前凑,归菀无言,只从他怀里爬出,下床穿鞋,摸索着点了灯,一转头,看晏清源已经安然无恙坐起,哪是个身首异处的惨状?
    果然是梦。
    归菀摸了摸脖颈子,一手的汗涔涔,便又去拿手巾,湿了水,轻轻擦抹起来,心口犹在悸动不止,说不出是惧是悲。
    这一番折腾,晏清源彻底没了困意,迷离的双眸,早如晨星般清亮了:
    “你这是故意让我睡不安生,舟车劳顿一路,你就不累?”
    归菀把手巾一折,挂了起来,刚走回,就被晏清源翻身压在了床上,归菀一下惊回神,眼角还有几点晶然:
    “我累……”
    晏清源把她碎发一撩,温柔问道:“方才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这双眼,裹着蜜糖一般,归菀一声哽咽,不知为何,只想流泪:“我梦见你被人追杀,到处都是血。”
    晏清源眉头一蹙,手指在她花瓣一样的唇上轻轻揉开,:“哦?那你在梦里,是伤心呢?还是欢喜?”
    归菀摇了摇头,伤感道:
    “我一点不想看人流血,也不想死人,什么时候能不打仗?”
    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爹爹,然而爹爹那里,是没有答案的。
    “这个啊,等我一统天下,自然就无仗可打了。”晏清源笑一声,自信十足,仿佛父亲的死,颍川的不利,危机四起的一切,都不能影响他的斗志。
    归菀一阵恍惚,眼里似有水光:“你一统天下,是要杀很多人的。”
    “那你跟我说说,青史上,谁一统天下,不用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晏清源在她鼻间一点,看归菀又愣住了,分明迷惘,分明无措,他心头一阵怜惜,就去吻她,耳鬓厮磨片刻,压了几个月的爱、欲,就像猛兽一样从桎梏中挣脱了出来。
    “世子还在守孝……”归菀被他亲的昏头昏脑,身子发热,晏清源低喘中挤出一句,不答反问:“这么久,你就不想要我么?我不信……”
    他莫名就上来一股倔劲。
    手摸到要害,归菀一声娇吟,腰身就软在了他掌间,她臊得难耐,几个月未经他的边,身子愈发敏感,根本不是晏清源的对手,弯弯秀眉,突然一蹙,就承受了他施与的饱涨,麻麻涩涩的,两人都是久违的一声轻吁,晏清源却停下了,忍不住的笑意:
    “要不要这样呢?”
    归菀咬唇,一张小脸嫣红一片,腰身不易觉察地在他掌间动了下,把脸一别,埋进枕间,留一段雪白的颈子给他,晏清源咬噬上去,底下跟着动了起来。
    她被他肆意折叠,换着花样颠簸,归菀哭着告饶晏清源也浑然不听,最后,两人都没了力气,归菀下意识要避开他,晏清源不让,把人一拉,还是拥到了怀中,交颈而卧,归菀脸贴在他紧致的胸膛上,一阵出神,忽问道:
    “世子如果一统天下,就不会再杀人了么?”
    晏清源手里揉娑着她纤秀肩头,一时失笑:“你不恨我想要灭你故国?”
    归菀暗道,已不知有多少无辜性命丧你手,你真的就心安理得?她似有所动,只觉身躯沉重,深深的疲惫从魂魄里升腾而起,却只是低喃一句:
    “既是我生辰,世子再给我唱一曲《敕勒歌》罢。”
    晏清源不由一笑:“唔,是不是以后每年生辰,我都得给你唱《敕勒歌》?”他握着她的手,并没拒绝,沉沉地哼出了第一缕长调。
    一夜风狂雨骤,落红满地,等到一早,堪堪停了,晏清源便踩着一地的枝折花落走出梅坞,途经书房,隔壁后堂就是安顿七郎的地方,读书声传出来,晏清源微微一笑,负手踱进一看,小郎君正鼓着腮帮子,专注地盯在书上,可一旁,分明摆着整套弓箭,一副马上就能开弓射箭的阵势。
    与他年纪相仿的,还都在玩弹弓而已。
    “七郎,还住的惯吗?”晏清源走到跟前,把弓箭一掂量,压根也不是孩童用的小弓,他赞许一笑,“你拉得开弓么?”
    晏清泽二话不说,把书往案上一覆,走出房门,对准同样早起停在枝头正左右啄毛的灰雀,搭箭就射,只见那灰雀裹着箭羽,扑棱棱掉下来,挣扎两下,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无辜而又绝望地看向兄弟两人,定了格。
    十岁稚子的眼力又快又准。
    晏清源笑意更盛,点了点头,说道:“我要去你二哥那里,你也跟着来吧!”
    弓箭一收,晏清泽吐了吐舌头,一想到二哥那张脸,难能亲近,这才露出个稚童的表情,怪难为情的:
    “阿兄,我还没见过邺城的皇宫呢,想去城墙根溜达溜达。”
    见他左顾而言他,又是那个神情,晏清源也不勉强,出了门,一人一骑,给晏清泽的,是匹上好的乌骓,通体乌黑发亮,唯四蹄雪白,故唤“乌云踏雪”,完全是成年男子所配良驹,晏清泽丝毫不惧,从晋阳到邺城,这一路,都是骑着乌云踏雪来的,上了马,视野开阔,颇有个睥睨脚下的劲头,跟着晏清源,一前一后驰出了东柏堂。
    等到司马门附近,勒住马,晏清源扬鞭一指:“尽情溜达罢,刘响,你陪七郎!”
    说着带那罗延,朝晏清河的公府去了。
    日头明媚,惠风和畅,晏清泽抬手遮目,另一只还紧扯着缰绳,东看看,西瞅瞅,略觉失望,论规格气派,似乎稍逊晋阳宫呀,天子脚下,不过如此,他到底小孩子心性,把嘴一撇,对刘响说道:
    “不怎么样噢,我听说,小晏将军就掌管着禁军?”
    “本来是,可小晏将军啊,随韩将军他们去打柏宫去了,现下不在宫中。”刘响爱煞了乌云踏雪,眼睛里全是它油亮亮的毛,心不在焉答着话。晏清泽一打眼,瞧见了他那个倾慕的模样,倒没说什么,扭头一瞅,说道:
    “刘扈从,咱们拴好马,你陪我走一圈吧!”
    他起了玩心,想步量这禁宫外城,到底比晋阳宫小了多少,正翻身下马,几团杨花随风扑簌簌直打脸,无意一吸,鼻间痒透,晏清泽忽打出个惊天泣地的喷嚏,落地不稳,一下摔趴在了地上。
    这么一出动静,似乎连那边的守门宫卫也惊动了,不禁朝这边看了几眼,刘响赶紧要把人扶起,却见晏清泽趴那动也不动,手一扬,竟是个不要靠近的意思,刘响看得一头雾水,只好站着问:
    “七公子,你没事吧?”
    晏清泽不语,只把屁股撅得老高,耳朵紧贴地面,一双乌黑的眼睛,眨都不眨,好半日,刘响搞不清他这是什么名堂,又不好催,抱肩沉住气,忽见晏清泽一个起身,也不管衣袍上的灰土,径自问他:
    “这附近有枯井吗?”
    刘响手一挥,拂去眼前的杨花,惊奇道:“七公子找井干嘛?自然是没有的啊!”
    “那有个坑也行,嗯,”晏清泽朝城门看了看,小手托着下巴,两只眼睛,一闭一睁,直对城门,似在盘算着什么,忽往后退几步,转过身,眼睛顿时亮了,一仰头:
    “对,就是这个方位,刘扈从,你快随我顺着这条线,找个坑出来!”
    刘响一脸的懵然:“嗯?什么线啊?”
    “别说啦!你跟着我走!”晏清泽翻身一跃上马,命刘响带路,不出几丈远,在前朝废弃的金缕台旧址那,果真寻到个还未规划的深坑。
    因年代久远,本朝又无修葺,除却蔓草乱长,再无他物。晏清泽很有法子,他身量不够,便顺着土坡,骨碌碌滑了下去,弄得一身肮脏,刘响急的在上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