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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大军凯旋那天,城中百姓箪食壶浆,在周刺史的带领下出城迎接周家军。
    周家规矩森严,这种场合只有郎君们可以前去观礼,九宁又“大病初愈”,几次想偷溜出去都被奴仆给拦了。
    她只得回自己的院子等。
    这晚周家大摆宴席为周都督和部下接风,外院的笑闹声持续到后半夜才停。
    翌日,九宁在长廊前守了整整一个时辰。
    结果周都督酒醒之后直接去了军营,之后两天没归家。
    九宁没气馁,让冯姑留心打听外边的动静。
    不管周都督有没有回来,她每天都会去周都督住的正院转转,问几个守门的军汉阿翁什么时候回家。
    都督的孙女细声细气和自己说话,军汉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手忙脚乱,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干巴巴道:“小的不知。”
    九宁也不生气,笑了笑,转身离去。
    第二天再来。
    如此坚持了大半个月。
    这天一大早,九宁刚起来,正坐在梳洗床里打扮,一名圆脸婢女提着裙子跑进院子,在外面道:“娘子,都督回府了!”
    九宁嘴角一勾,站起身,对着铜镜转了一圈。
    她头梳双螺髻,没戴珠翠,束彩绦,簪鹭鸶纹琉璃梳篦,穿青绿缠枝宝相花窄袖襦,系银泥藕丝裙,手执一柄团扇,腰间佩香囊、绶带,是长安寻常富贵小娘子的装扮。
    婢女们簇拥着她去正院。
    军汉们已经和九宁混熟了,拱手让开道路,直接放她进去。
    九宁进了院子,穿过长长的回廊,过了几道门,里面就是周都督平时坐卧起居的地方。
    两名人高马大、腰佩长刀的军士上前拦下她,“娘子,都督在见客。”
    她眉眼微弯,笑着道:“不打扰阿翁的正事,我等一会儿就是了。”
    尊卑有别,军士不敢多看她,垂眼回到原位。
    九宁退回右手边的长廊。
    周都督这个人虽然是武将,却喜欢附庸风雅,经常做出些礼贤下士的举动讨好本地士子,奈何士子不买他的账。他的院子里种了不少翠竹,还砌了一个池子养莲花,墙角假山旁栽了几株梅树,廊檐摆了一溜菊花。
    梅兰竹菊,周都督这是铁了心要沾点文气。
    可惜他毫无审美可言,那些竹子东一丛西一丛,梅树看起来毫无风骨,菊花蔫蔫的,池子里的莲花倒是开得好,可光有花,荷叶稀稀落落的。
    九宁趴在栏杆上,伸手去够池子里的荷花。
    “娘子当心!”
    仆妇们吓了一跳,怕她摔进池子里,忙一拥而上,把她拉回长廊里。
    九宁嫌她们多事,挥手把人打发了。
    长廊深处传来一声轻笑。
    “谁家的娇蛮小娘子?”
    声音压得很低,仆妇们都没听见。
    但九宁耳聪目明,听见有人议论自己,立刻皱眉让仆妇们噤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长廊里头没有人,声音是从屋里传出来的,那边有一扇窗户,正对着莲池的方向。
    此时窗户是开着的,湘妃竹帘半卷,窗前坐了两个人。
    察觉到九宁审视的目光,里面的人没有躲闪,坦然回望。
    是个眉清目秀的半大少年,锦衣绣袍,眉眼带笑,似乎正在和另一人对弈,知道她听见自己的笑语,挑挑眉,放下棋子,起身朝她拱手。
    像模像样给她赔不是。
    年纪不大,已经一身缱绻的风流气。
    九宁没理会他,目光落到他对面低着头的那个少年身上。
    隔得远,他又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相貌。
    但她还是被他那一头漆黑浓密的卷发夺去注意力。
    夏日明亮的光线筛过竹帘,笼在少年身上,光斑静静流淌。少年侧脸线条模糊,不仔细看,当真像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
    听说只有胡人才是卷发,河东节度使李元宗祖上是西突厥人,他就是卷发。
    九宁盯着卷发少年看了好一会儿。
    这人真好看啊!
    光看侧脸就这么好看,一定是个俊俏无双的少年郎。
    当然没有她好看。
    传来仆妇唤她的声音,周都督的客人出来了。
    九宁收回视线,接过军士为她摘的几朵荷花,往正堂走去。
    在她身后,执棋少年抬起头,目光越过夏日氤氲的潮闷水汽,淡淡瞥她一眼,若有所思。
    剑眉星目,一双浅色明眸。
    迎着日光,这双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辰,偶尔闪过一抹璀璨的绿。
    仿佛里头蓄满一潭清澈明净的池水。
    第6章 献花
    九宁跟在军士身后,穿过正堂,走进里院。
    里院是周都督寝息之所,进去之后又是一重重院落,房屋阔朗,空间极大。左边廊屋是客房和亲兵值宿房,右边一溜分别是武厅、蹴鞠球场、仓房。
    ……
    周都督此人,其实并不是周刺史的亲堂弟。
    他原本是周家旁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无长辈看顾教养,只能跟着市井闲汉厮混,学了一身偷鸡某狗的本事,每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常往勾栏地鬼混。他二十岁那年,被周刺史的从父挑中过继,成了周家嫡出郎君。第二年,周都督背着一袋蒸饼北上投军,成了河东军牙帐前的一名守卫。此后五年,周都督跟着河东节度使李元宗南征北战。李元宗非常赏识他,命军中幕僚教他兵法,出入营帐都将他带在身边,俨然将他视作得力心腹。
    世人都以为周都督会成为李元宗的乘龙快婿,然而周都督二十六岁那年,因为一次轻敌战败损失了不少辎重,触怒刚刚死了儿子、还没从丧子之痛恢复过来的李元宗。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家子弟趁机进谗言,诬陷周都督调戏李元宗的姬妾,李元宗一怒之下,把周都督赶出河东军。
    周都督可不是个善茬,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汉人,始终不会得到河东军将领的信任,早就在暗中拉拢军中汉人出身的低级将官。
    和李元宗闹翻后,他一刻也不耽搁,当晚就连夜带着自己的人马偷偷离了河东。等李元宗反应过来,派侄子前来取周都督首级时,周都督已经带领部下渡过黄河,回江州老家了。
    得知周都督逃走,李元宗大惊失色,一面派出最精锐的亲军围追堵截,一面传令三军:绝不能放周都督离开河东!
    身后十几路追兵日夜追赶,周都督却不慌不乱,一路过关斩将,连杀河东军十一名大将,顺利回到家乡。
    猛虎出笼,没了掣肘,这位大器晚成、在河东军默默无闻的悍将经此一战,名声大噪。
    叛离河东军后,周都督一边以江州为根据地招兵买马,用了三年时间,陆续吞并三十九座州县,真正站稳了脚跟。
    事已至此,李元宗只能叹息一声,对左右道:“周麟勇冠三军,为我所用,乃一方猛将,如今他自立山头,以后必定是我河东军心腹大患!”
    李元宗低估了周都督。
    周都督是个武人,看似粗鲁暴躁没城府,其实颇有心机,李元宗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道义上来说他背叛旧主,会被世人所不齿,而且河东军兵强马壮,周家目前还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周都督这些年来一直避免和河东军交战。
    李元宗曾数次派人辱骂周都督,逼他出击,想趁他羽翼未丰满时除掉他。
    周都督哭着朝北方拱手,“司空对我恩重如山,实在不忍和司空刀兵相见。”
    至于为什么总有河东军将领带着人马偷偷跑来投靠周家军,河东军押送的粮草总是在江州附近莫名其妙被劫走——周都督表示,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腿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着啊!
    ……
    正寝非常大,没有隔断,中间只以一扇扇座屏和围屏隔开。
    幔帐高卷,四面窗户全都支起,风从庭院吹进屋中,凉爽宜人。
    九宁跨过门槛,微微垂眸,余光飞快逡巡一圈,屋中坐榻几案齐备,高足桌上摆满古董玩器,西面是一面墙那么宽的檀木大书架,架上摆满书匣,里头都装满了书册。
    她看着铺满整间房子的金丝楠木地板,暗暗咋舌,周都督果然如传说中骄奢淫逸,喜欢奢侈享受。
    周都督在民间的名声不怎么好。
    起初,周都打着“忠君”的旗号叛离想要造反的李元宗,奉长安皇室为正统的士子们对他多有赞誉,盼着他能把李元宗赶出中原。
    可惜周都督和李元宗这位旧主一样性情暴躁,只装了几年忠厚就不耐烦了,数次对小皇帝出言不逊,还曾严刑拷打朝廷派来宣旨的天使,自己也想造反。
    士子们这才认清他的真面目,痛骂他虚伪狡诈。
    现在,清流文人最讨厌的地方大将,李元宗排第一,周都督紧随其后。
    排在第三的据说竞争很激烈,时常换人,只有李元宗和周都督地位稳固,常年稳居前两名。
    可见他俩有多肆无忌惮,多招人恨。
    然而世事无常,被朝臣、文人骂了一辈子的李元宗和周都督,最后谁都没有造反。
    在书中,猖狂了一辈子的李元宗和西边的汴州刺史交恶,误入汴州军设下的陷阱,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而周都督也同样死在埋伏在他回乡路上的汴州军手里。
    周都督死后,周家失去庇护,江州很快被其他霸主瓜分蚕食,小九娘就是在这种情势下被当成礼物送出去的。
    梦中那段任人欺凌的记忆太绝望太真实了,九宁每次想起都忍不住战栗。
    仿佛她真的亲身经历过。
    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而且停留了很久,她连忙收敛心神,朝对方看过去。
    窗前设坐榻,一个年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盘腿坐在榻上,衣襟大敞,斜倚凭几,正用一种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打量她。
    男人头裹罗巾,穿一身家居蟠虬纹翻领云罗袍,腰系丝绦,方脸大耳,鼻直口方,虽然满脸络腮胡子,也看得出是个相貌堂堂的英武汉子,身材高壮,衣衫底下肌肉线条利落舒展。
    那双胳膊,比九宁大腿还粗。
    周都督懒洋洋坐着,旁边墙上挂了一副宝弓,两柄长刀,箭囊横七竖八丢在地上,刀没有入鞘,就这么随手挂在木架前,刀锋泛着冷冷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