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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总之,李元宗既想要造反,又想要名声,还讲究个排场,造反也得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行。
    如果没有周都督,李元宗趁势逼小皇帝退位都成。
    但周都督这一刀砍下来,李元宗下意识一挡,心想如果今天杀了周都督,日后史书上一定会夸周都督是忠臣良将,而自己会被那帮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的书生骂个千年万载,顿时一个激灵:不行,不能让周麟这个马夫得逞!
    两人过了几招,卢公看出他们不想血溅当场,眼珠一转,抚掌击节,赞他二人勇武。
    周都督顺着卢公给的台阶还刀入鞘,笑呵呵道:“司空宝刀果然不凡。”
    李元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一刀砍了自己昔日最为倚重的部下。
    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又过几天,李元宗邀请群臣至司空府赏雪,席间命义子们舞剑,并当堂请出舆图,大谈天下局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司空府已布置下天罗地网,群臣恐惧。
    唯有不请自到的周都督面不改色地谈起北方战乱,暗示契丹人在侧虎视眈眈,河东军一旦进入长安,契丹人必定趁虚而入。
    李元宗面色铁青,权衡再三,不愿背上引狼入室的骂名,而且他已将长安视为自己的囊中物,舍不得这座繁华都城遭契丹人铁蹄践踏,示意左右随从遣走屏风后埋伏好的刀斧手。
    群臣心有余悸,喝酒的手还在发颤。
    酒宴结束,周都督立即带着亲随伪装成卢公的家仆离开。
    司空府外的李家义子们等了几个时辰都没等到人,这才知周都督早有准备。回去复命,被李元宗臭骂了一顿——李元宗认为自己出身高贵,不愿以刺杀、毒杀之类的小人手段除去周都督,他要在战场上和一手提拔起来的昔日部下一决高下,亲手杀了这个背叛自己的痞子。
    周都督跟随李元宗多年,深知李元宗的脾性,所以他敢单枪匹马上殿和李元宗对峙,一旦察觉到李元宗真的起了杀心,他就提起当年的往事刺激李元宗,趁李元宗火冒三丈时,溜之大吉。
    外人包括卢公都以为周都督是李元宗的克星,其实周都督有自知之明,如果李元宗真的倾全力攻打江州,自己没有丝毫胜算。
    李元宗总爱端着架子,有太多顾忌,这是他的弱点。
    周都督可以利用这一点,但不能真的放松警惕、以为可以凭借江州兵抵挡住河东军的攻势。
    他得把握好尺度,既不能一提起河东军就怕得瑟瑟发抖——那还打什么仗?不如投降得了;也不能自大到藐视河东军,不把河东军当一回事。
    ……
    几个月下来,周都督多次阻挠李元宗,完成对卢公的承诺,可以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地离开长安。
    裴望之问:“都督可要知会卢公一声?”
    周都督嘴角一勾:“知会卢公,那就走不成了。”
    卢公那样的读书人忠心是忠心,但缺少杀伐决断的魄力,倒也不会出尔反尔强留他,不过如果卢公知道他要离开长安,其他人很快也会知道,消息肯定瞒不住。
    城外江州兵接到密令,忙偷偷收拾行囊,清点人数,喂饱马匹,预备南下。
    次日一早,亲随进来通报:“都督,门外有个卖花郎,非说要送远在江州的县主几枝梅花,门房听他几句话说得蹊跷,把人留下了。”
    周都督披衣起身,眉峰紧皱,问匆匆赶来的裴望之:“可有走漏消息?”
    裴望之摇摇头:“属下确认过,曹忠、李元宗和卢公都没有发觉。”
    周都督轻笑,抬头看支起的窗外洒落的鹅毛大雪。
    “他们没发觉,雍王却察觉了,不愧是肖似武宗的人,果然深藏不漏。”
    想来李昭一直密切注意江州的动静,他们还没动身,李昭就看出他想要离京了。
    如果在位的是雍王李昭而不是小皇帝,曹忠未必能把持朝政。
    可惜只是如果而已。
    周都督站起身。
    “让他进来。”
    卖花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清秀,进了内室,纳头便拜:“都督英勇盖世,仆家主人仰慕已久……”
    周都督摆摆手,道:“有话直说,你家主人可是雍王?”
    卖花郎一怔,迅速反应过来,直接道明来意:“不敢欺瞒都督,仆家主人确实是雍王。大王得知都督即将离京,有一事和都督相商。”
    周都督低头擦拭佩刀,一笑,道:“我受卢公之请入京,离家日久,该回去了。”
    “大王知道都督思乡心切,不敢强留。”
    卖花郎声音一低,稽首道,“只是如今奸人当道,江山社稷危矣,大王身为李家子孙,不忍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不过大王到底年轻,纵有一腔热血,也只能幽居兴庆宫,任人摆布。都督乃当世豪杰,大王恳请都督为这江山、为百姓、为江州父老稍加考虑,给大王一个机会。”
    周都督笑而不语。
    卖花郎接着道:“没了掣肘,大王必定竭尽全力重振朝纲,不让祖宗基业落入贼寇之手。”
    “这于我有什么好处?”
    周都督头也不抬地问,语气冷漠。
    卖花郎直起身:“听说都督膝下有一孙女,聪明伶俐,天生丽质,大王年已十四,还未迎娶正妃,若都督不弃,愿娶周氏女,永结同好,荣辱与共。如果日后有违今日誓言,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一个皇室子孙来说,这个誓言不可谓不毒。
    沉默了片刻后,周都督丢开擦刀的锦帕,不客气地道:“我那孙女确实生得可人,不过自小娇生惯养,性子娇气得很,我爱惯着她,舍不得她吃苦头,雍王还是另寻良配吧!”
    言下之意,我的乖孙女跟着你们大王得吃苦,我舍不得,免谈!
    江山都要改姓了,皇室气数已尽,什么母仪天下、六宫之主之类的诺言,全是虚的。
    雍王素有温文尔雅、宽和待人的美名,他的属下行事也斯斯文文,不敢放肆。见周都督拒绝得干脆,而且是毫不讳言地拒绝,而不是说一些诸如“我家孙女配不上雍王”之类委婉的话,卖花郎脸上并无异色,垂目道:“都督素来以诚待人,大王佩服。”
    说着再起身下拜。
    “三日后汴州刺史设宴招待司空和河东军将,大王已预备下人手,将以身为饵,为朝廷除去一大祸害。”
    周都督神色微变,眯了眯眼睛。
    李昭竟然真的要下手刺杀李元宗?还直接把计划透露给自己知道?
    卖花郎小声道:“以都督为人,一定会为大王保守秘密。大王实情以告,不敢奢望都督出手相助,但求都督稳住司空,三日后,都督可在酒宴前离开长安,大王绝不为难。”
    几句话,既有恳求之意,也有要挟的意味。
    不纠缠,不天花乱坠地许下一堆不着边际的好处,不声泪俱下地恳求,公平交易,痛快直接。
    周都督忽然觉得啼笑皆非。
    正如他了解李元宗一样,李昭一定也把他摸透了。
    ……
    卖花郎离去后,裴望之从屏风后转出来,“都督,雍王所谋不小。”
    周都督点点头。
    宫廷里长大的王子,从记事起一次次亲眼目睹朝堂震荡,在心胸狭小、猜疑心重的曹忠眼皮子底下残喘至今,不可小觑。
    裴望之压低嗓音,看一眼庭外卖花郎的背影,做了个灭口的动作。
    周都督摆摆手:“放他走,雍王既然敢把计划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不必惊动其他人,我倒要看看雍王能不能宰了李元宗!”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周都督有一种预感,李元宗这一次凶多吉少。
    他捋须沉思。
    如果李元宗死在李昭手上,他能不能趁机抢点地盘?
    ……
    卖花郎离开周都督的住所后,穿过横平竖直的曲巷长街,又转身往回走,如此反复三次,确定没人跟踪,他才出了坊门,步行走了两坊之地,进入车马拥堵的平康坊。
    接应的人换上和卖花郎一样的装束,碰头之后,卖花郎扯下身上衣衫,埋头走进一家胭脂花粉铺。
    二楼东边是库房,卖花郎推门进去,俯首磕头:“大王,周都督拒绝联姻,不过他答应再留三天。”
    临窗的卧榻上铺了厚厚的毡毯,设书几,陈香案,案上奏折堆叠。
    一名身穿月白地圆领暗花绫袍衫的俊秀少年伏案窗前,低头批改奏折,闻言搁下手中朱笔,淡淡道:“意料之中,周麟看似粗莽,实则成算在心。他愿意留下就够了,其他的不必强求。”
    卖花郎应了声是,又道:“大王,据说周家小娘子生得如花似玉,世所罕见,周都督视她如珍宝,极为宠爱,她母亲乃博陵崔氏正宗嫡系,论起来,宰相崔岩和几位郎官似乎和周家小娘子是亲戚。”
    少年没有作声。
    卖花郎止住话头不说了。
    房中香烟袅袅,脂粉浓香和上好的宫廷御香混在一处,透出一股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香甜味。
    一旁伺候的侍者掀开香炉盖,用鎏金银签子拨弄了几下,香味淡了些。
    “大王……”卖花郎匍匐至卧榻前,眼中淌下两串晶莹泪珠,“让奴代您去刺杀李司空吧!您是高贵的雍王,太宗皇帝的血脉,您不该以身犯险!”
    李昭提起笔,俊逸的脸孔浮起几丝清淡的笑容,眉宇间隐隐几分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阴沉郁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乃雍王,只有我可以让李元宗放下戒心。”
    卖花郎泪落纷纷,房中其他侍者也跟着低泣。
    李昭埋头书写,蹙眉轻声道:“你们很不必如此,我是李家子孙,这是我分内之事。”
    何况他天生不足,本来就将不久于人世。
    他挥了挥手,举手投足间,有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颐指气使。
    侍者们不敢扰他,忙收起凄然之色,纷纷退下。
    “朱铭。”李昭叫卖花郎的名字,“圣人那边如何?”
    朱铭小声答:“圣人不知道大王的计划,宫中处处是眼线,卢公怕曹忠、李司空的人察觉,没有告知圣人。”
    李昭点点头,写字的动作顿了一下,望着书几上堆成山的折子,道:“不要告诉圣人,以免事败牵连他。”
    堂兄胆小怕事,过于依赖曹忠,事先告诉他要刺杀李元宗,他肯定会露馅。而且一旦事败,李元宗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唯有瞒着圣人,才能确保事败后圣人没有性命之忧。
    李昭出了会儿神,咳嗽几声,继续低头批改折子。
    若是这次死在李元宗手上,以后就不能替堂兄分忧了。趁着还有时间,再替堂兄改几份折子罢。
    ……
    朱铭出了房间,擦干眼泪,问旁边的人:“怎么没瞧见朱鹄他们,大王平时吃的药都是朱鹄熬的,他去哪儿了?”
    戍守的卫士道:“朱鹄他们有任务在身,好像是去南边了。”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