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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节

      九宁驻足,扭头回望江州的方向。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周家短暂的平静生活不属于她,周嘉行可是任务目标,她还是得跟着他才行。
    不过她没想到这么早,这一世她用不着杀人,一直过得挺悠闲的,满以为还能这么敷衍几年……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九宁笑了笑,掉头跟上周嘉行,翻身上马,轻叱一声,朝着夜色中寂静的小道疾驰而去。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该长大了。
    第77章 明珠
    江州。
    巷口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一匹快马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在门前停下来。
    马上的青年撒开缰绳, 不等来接的仆役说什么,径直冲进大门。
    “三郎!”
    看守蓬莱阁的护卫看到他,连忙迎上前。
    周嘉暄一言不发, 脸色阴沉, 快步走过长廊。
    院子里洒扫的仆从停下手里的活计,朝他行礼,眼神躲闪, 不敢和他对视。
    周嘉暄没有为难这些下人, 穿过一层层院子, 进了内院。
    内院非常大,亭台屋宇一应俱全,房檐前垂挂鎏金护花铃, 楼阁相望, 曲径通幽。院中百花盛放,风景宜人, 廊下设了秋千架,藤蔓密密麻麻爬满架子,罩下大片浓荫。墙角小池子引了活水,一池碧波荡漾。
    一切如常,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唯独少了九宁。
    周嘉暄推开房门, 屋里空落落的, 那些她平时喜欢摆弄的摆设玩器全都不见踪影, 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花几、高桌零零落落摆放在角落。
    他甚至在窗前看到一副新结的蜘蛛网。
    下人在一旁解释:“县主去了鄂州,她的婢女们全都各自放回家去,由她们自己婚嫁……”
    周嘉暄走进空荡荡的书房,俯身,手指拂过书案。
    书案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下人眼皮抽了两下,小心翼翼道:“县主昔日的婢女都出去了,所以这里一时来不及打扫,等使君吩咐下来,会另外拨人过来照料这些屋子的。”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
    人都不在了,要屋子有什么用?
    他霍然一个转身,厉声问:“使君呢?”
    下人骇然,头一回看平易近人、待人温和的三郎脸上露出这种怒目切齿的神情,心下惴惴:“三郎……使君今天不在……”
    周嘉暄声音罕见的低沉,问:“使君去哪儿了?”
    下人直冒冷汗。
    这时,屋外传来周百药的声音:“你找你伯祖父做什么?”
    下人如听佛音,松口气,朝周百药行礼,躬身退出去。
    周百药看着周嘉暄,眉头紧皱:“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平时不是最注重规矩礼仪的吗?”
    周嘉暄抬起眼帘:“阿耶,观音奴呢?”
    周百药哼一声,“她去鄂州了。”
    周嘉暄袖中的双手慢慢握拳,“阿翁没发话,谁送她走的!”
    周百药愣了一下,一股邪火直往上窜,怒骂:“你和谁说话呢?我是你父亲!你这是在质问我?就为了一个私生的野种?!”
    周嘉暄深吸一口气。
    “观音奴不是什么野种!”
    听到这句,周百药愈加愤怒,“她不是我的血脉,不是野种是什么?你以前当她是妹妹,护着她,我不管你,现在你还护着她?她不是你妹妹,是周家的耻辱!”
    周嘉暄许久没说话。
    周百药不想多提九宁,光是想想他心里就怄得慌。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成就,江州百姓提起他,不是羡慕他有个好老子,就是羡慕他曾经娶了个高门贵女。他以前也为崔氏下嫁给自己而沾沾自喜,虽然崔氏待他冷淡,但恪守规矩,绝没有给他难堪,夫妻俩举案齐眉,其实相处得不错……直到他发现自己样样不如崔氏,配不上崔氏,这才开始改变对崔氏的态度,而崔氏根本不在乎他,他热情也好,冷漠也罢,崔氏似乎都不在乎。
    这个高贵的、看不起自己的妻子,竟然隐藏了这样的秘密,这让周百药怎么接受得了!
    “阿耶,我以前一直不明白,都是您的儿女,您为什么偏疼我和阿兄,却不肯疼惜一下观音奴……”
    周嘉暄直视自己的父亲,眼神锋利。
    周百药被他看得恼羞成怒:“你们是男儿,她只是个小娘子,怎么能一起相提并论?何况她还不是周家的……”
    他说不下去了。
    周嘉暄苦笑:“您知道自己配不上崔氏,所以想从观音奴身上找回那种掌控感,您心里肯定这么想:崔氏再厉害,她的女儿还不是得听您的话!所以观音奴越不受您控制,您自然就越不喜欢她……不像阿兄和我,母亲身份寻常,反倒让您觉得安心……”
    周百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派胡言!你竟然敢这么胡乱猜测你父亲?”
    “我早该明白的。”周嘉暄退后两步,捂住自己的脸,“二哥是怎么出生的,观音奴这些年是怎么被您忽视的……我都知道,可我却不愿深想。”
    他早该明白,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
    对为人子的他来说,父亲应该宽厚、慈爱,用不着多么正直勇敢,可以懦弱,可以平凡,但一定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在他心里就是这样的,父亲会关心他的学问,操心他的吃穿,教他做人的道理。
    慢慢长大,他发现父亲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
    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偷偷为周百药开脱:人无完人,阿耶只是有些改不掉的坏毛病罢了,只要他时常在一旁劝诫,阿耶会改的。
    要他承认自己的父亲是个低劣小人……真的太难了。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的父亲,一无是处,心胸狭窄,让人作呕。
    周嘉暄忽然低笑了几声,抬起脸,含笑的眼眸中满蓄泪水。
    周百药一脸愕然。
    儿子……儿子竟然哭了?
    “当年的事不怪崔氏……就算九宁不是您亲生的,也怪不到她头上。”周嘉暄转身,背对着自己的父亲,一字字道,“她不是你的女儿,可她仍旧是我的妹妹。”
    说完,他从周百药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时,他语调冷淡地道:“阿耶,以后我的事就不劳你插手了。”
    这一刻,他彻底疏远自己的父亲。
    周百药浑身僵硬,脸色灰败。
    周刺史不在府中,周嘉暄遍寻一圈,没找到知情人,叫来自己的僮仆,细问他们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
    僮仆答:“九娘走的时候,我们一点风声都没听见,蓬莱阁忽然就空了……直到昨天府里人才晓得九娘被送去鄂州了……”
    周嘉暄负手站在自己的书室里,目光落到书案上摊开的一沓雪白宣纸上,想起走的前几天和她一起伏案写字的情景,心中隐隐作痛。
    她那天笑得多得意啊,漂亮神气,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小娘子了。
    周嘉暄捂住胸口,闷哼了几声。
    就像有把刀在五脏六腑里面不停地剜下一块块血肉。
    古人说的心如刀绞,大概就是如此了。
    僮仆顺着周嘉暄的视线看向书案,也想起那天兄妹读书写字的场景,低头擦眼泪。
    周嘉暄喃喃道:“阿翁和我都不在,她的婢女也被支开了,她只有一个人,她走的时候有没有哭?害不害怕?她会不会怨我没留下来……”
    僮仆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道:“三郎,这不怪您啊!使君说九娘是自愿去鄂州的,她还给都督写了信……”
    “自愿?”
    周嘉暄一笑,笑容冰冷。
    “她那么爱出风头,要真是自愿的,一定敲锣打鼓闹得满城皆知,让江州百姓都知道那十几座城池是她换来的,还会趁机找使君讨要一堆好处,怎么会走得这么悄无声息……”
    她是被逼走的,周嘉暄不用看那封信就可以确定。
    他的观音奴,被逼走了。
    僮仆哭着劝:“三郎,这不怪您,您就算在家也没法让使君收回成命啊……”
    周嘉暄合上眼。
    是啊,他就算在家,又能做什么?
    他这么不中用,观音奴能指望他吗?
    周嘉暄自嘲一笑,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当此乱世,礼仪仁德败坏,唯有用非常手段才能恢复旧日河山。
    为人处世也该如此。
    先生骂得对,一味退避根本换不来对方的理解,反而只会让对方更嚣张。
    以战方能止战,以暴……才能制暴。
    周嘉暄睁开眼睛,眼底似浮动着两簇冷冽而阴沉的火光,不复平时的温和。
    下人进来通禀,周嘉言听说周嘉暄回家,正往这边赶来。
    “三郎,见不见大郎?”
    “见。”
    周嘉暄回首望着书案,轻声说。
    嗓音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