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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田恒却道:“右师怕是想加重筹码,拉拢与你。若是子苓在宫中不顺,大可同他联手。”
    一个是只手执掌一国的权卿,一个是深受君主信赖、国人敬重的大巫,两人若是联手,宋国谁人可敌?若是她想与宫中的势力抗衡,此刻正是跟华元加深“友谊”的大好时机。
    楚子苓听懂了田恒的言下之意,嘴唇微颤,却道:“宫中无妨,先看看他的打算吧。”
    巫祝是她的敌人吗?也许不是。那老妪只是想做个“师长”,做个 “引路之人”,也不管那条路是不是她想走的。而华元是她的朋友呢?也许是。那人很看重“有用之人”,只要有用,自然就成了“朋友”。
    敌人和朋友的界限,在此刻模糊,而这似乎才是“政治”的真谛,事关狰狞血腥的权力,真实的情感反倒没了用处,只是妆点蛋糕的裱花而已。
    她当然会赴宴,兴许还会跟华元组成同盟,然而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不是推断和喜好,而是实打实的利益。
    田恒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在这一刻,他切实感觉到了面前人的“成长”,但是这变化,让他喉中如鲠,吐不出一字。他其实是知道的,子苓十分聪明,比世间大多女子都敏锐通透,只要她想,终能学会这些,让自己更加稳妥的活下去。可是在担忧和焦虑褪去后,他感受到的,却是隐隐的失望,就如眼见白玉蒙尘。
    沉默了片刻,田恒终是放松了五指,微微颔首:“我送你去。”
    走入宫廷之人,怎会不变?在心底,田恒哂笑一声。至少她还会把手伸给他,还会无意识的靠在他身畔,如同蹒跚的小兽。只要她想,他总归会助她实现,一如既往。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斜阳西落, 换了辆不那么招摇的马车, 田恒亲自驾车,载楚子苓前去赴宴。华氏数任宰国, 府邸之奢,冠绝宋都,穿过最后一道街巷,一眼北望, 入目的皆是华氏私宅,延绵起伏, 犹如暮色中盘踞的巨兽。
    不过如此宅邸, 对“灵鹊”而言依旧畅通无阻。无需通禀, 车驾直接驶入了院中,华府执事谦恭迎上:“大巫, 家主正在后院, 请走这边。”
    按照道理而言,贵客当主人亲迎, 在堂前石子铺就的小路上, 三次作揖, 三次礼让, 方才分宾主登阶入室。然而楚子苓是个巫, 对于巫者,世俗礼节有何用处?
    只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田恒, 楚子苓便迈开了脚步。
    穿过幽深庭院, 漫长回廊, 前方骤然亮了起来,烛火熊熊,焰光熠熠,整座庭院犹若白昼,四散着牛脂和蜂蜡燃烧的浓香,乐伎舞者侍立两旁,庭院古雅,卿士华贵,便似一副浓墨重彩的饮宴图卷。
    然而当楚子苓迈入院中时,那幅画骤然活了起来。所有人都离席起身,向着那迟来的贵客迎去。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华元。当那女子迈步走出阴影时,他眉峰猛然一抽,露出了些不敢置信的神色。
    那女子仍是一席巫袍,原本朴素的布料改为锦缎,绣着金、银两色暗纹,裙摆摇曳,似有蛇虺盘旋。一头鸦发也照例披散,却缀上了白羽金珠,还有一抹红痕绘在额心,似诡谲巫纹之中生出了赤红狭目。一串长长组佩随着脚步玎玲作响,每一块玉都是上等羊脂,却仍比不过那巫纹、墨袍遮掩下的白皙肌肤。
    在她身后,跟着个高大健硕的武士。一身素服,手按长剑,两道剑眉斜挑入鬓,虽满面虬髯,却不显粗笨,反而更添几分凛冽豪气。怕是宫中护卫,也多有不如。
    这神态迥异的两人,难得让华元呆了一瞬,直到那武士横眉望来,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迎了上去:“司疫大驾光临,实在让吾喜不自胜。”
    “右师相邀,焉能不至?”楚子苓的声音,与她的举止一般,平淡清冷。
    然而此刻,华元岂会介意,哈哈一道,他拱手道:“大巫客气,快请上座!”
    他指向的,的确是上座,就在主位右手,近的几乎连榻。殷人以右为尊,这个位置,正代表了主人的看重,以及她在今夜宴席上的尊崇地位。
    楚子苓并未拒绝,迈步入席,田恒则同其他随从一般,立在了廊下。只是他身材颀长,站在那群人里,犹若虎入羊群。华元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底一阵暗叹,方才请众人入席。
    饮宴的乐声再次响起,华元按照礼节,介绍起了今日嘉宾。除了华氏的陪客外,还有公子胜,和鱼氏、鳞氏两位家主,规格可谓极高。而鱼氏和鳞氏,正出自华元想拉拢的桓公一脉,而巧得很,他们两家,也都有楚子苓诊治过的病人。
    庆功?还是用她来巩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政治同盟?
    果不其然,介绍完后,华元便举起了酒爵,高声道:“今日之宴,当贺大巫尽驱瘟鬼,救了满城小儿!”
    下面诸人齐齐举杯,鱼氏家主鱼石还欠身道:“若无大巫,吾家那小子也不会博个清名。当谢大巫才是。”
    他说的谦逊,但是目中不免激赏神色,楚子苓也举起了酒爵:“多亏右师、诸大夫相助,吾方能成此事。城中小儿,也当谢过诸位。”
    这话捧得众人皆是欢喜,这一场疫病背后,确实少不了众人运作。如今大巫感恩,再好不过。
    一杯酒便灌进了肚里。雅乐又起,作为主人的华元,开始了例行敬酒。华元本就长袖善舞,如今遇到急于拉拢之人,更是使出手段,让人宾至如归。
    三旬酒过,他突然放下了酒樽,长叹一声:“这些年吾在楚地,亦结识了不少卿士。其实累年交战,便是强楚,也难免生出疲态。晋楚争霸百余载,牵涉不知多少君侯,多少士庶,吾国更是夹在其中,苦不堪言!”
    说着,他抬起头,环视众人:“若有朝一日,吾若能立足,必连晋楚,弥兵会盟,还四野清平!”
    政治同盟的基础是什么?除了恰当的利益分配外,还要有相同的政治理念。这场宴席,就是华元结盟的动员大会。然而这话听在楚子苓耳中,却有几分难以置信。实在是华元此人好权好名,又颇有几分狡诈,这样伟大的和平理念,旁人能信吗?
    谁料听他这么说,一旁鱼石放下了酒樽,慨然叹道:“右师之仁之勇,不愧当年!只要想起那年都城被楚军围困之事,吾便心有余悸。如今思来,也唯有两强罢手,国中才有宁日。想来右师会带大巫归来,救这一城黎庶,也是早有此宏愿吧?”
    说着,他望向了楚子苓,满目崇敬。也直到此时,楚子苓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样的结盟会上。不是因为她救过这些卿士家的子嗣,而是因为她的存在,就是华元“无害”的证明!
    若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怎会引“灵鹊”归宋?
    这一刻,楚子苓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拉拢吗?确实是。毕恭毕敬,给足了颜面,把她捧上足够高的位置,让人俯首叩拜。然而这些举动,只是为她吗?当然不是。面前这些卿士,这些足以让华元站稳脚跟的人,才是他的目标所在。而自己,不过是拉拢这些人的招牌和保证。
    就算作出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也没想到面对的会是这个。她该回应吗?
    楚子苓并未犹豫,唇边已挑起一抹笑意:“若非右师相邀,君上施恩,又岂有今日之功?能驱瘟鬼,自是因仁君子众。”
    她为华元,做了保票。不管这人的政治理念是真是假,只要打出“向往和平,不要战争”的口号,就站在了大义一边。而口号,是需要践行的,哪怕只是做个表面,也好过其他好战之人登上高位。
    更何况,他们是“盟友”。
    闻言,华元大喜:“好个仁君子众!今日邀请诸君,只为这句。比起谋私小人,吾更喜仁德君子!”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参与了城中防疫之事,当然能称“仁德”。这赞美,简直是说到了众人心底!
    一旁公子胜也举起了酒樽:“君子为朋,当有此宏愿!饮胜!”
    众人齐呼:“饮胜!”
    酒樽举高,佳酿满饮,气氛顿时又活泛起来。干完杯中酒,华元哈哈一笑:“乐来!”
    雄壮乐声响起,华元接过侍人递来的羽扇与旄旗,走到院中,舞了起来!他身材高大,容貌堂堂,大袖飘荡,亦有十分英气。绚烂羽扇随着长袖翻飞,旄旗招展,每次击在地上,都隐隐伴着弦音。随着鼓点越来越快,他舞的也越来越急,犹如彩翼的凤鸟,展露着华美尾羽。
    座上传来叫好之声,也有人敲起了缶,以做应和。楚子苓目视着眼前欢天喜地的场面,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只这一场作态,华元是再也不能甩开她了。
    那么现在,她是不是拥有两个助力了?
    廊下,田恒冷眼观瞧,心底却有些不屑。区区弱宋,又怎能求来真正的弥兵?怕是华元再怎么努力,促成会盟,也会被有心争霸的雄主一朝撕毁盟誓。位于四战之地,和平又岂是“仁德”就能换来的。
    然而宋国人如何想,他不在意。子苓方才的选择,却让他隐隐有些担心。若真成了“盟约”的关键,会不会再有人针对子苓呢?然而很快,田恒就把这隐忧压了下来,华元怕是不会轻易把软肋送给别人。只要有巫祝、华元的庇护,子苓总归会安稳几分。
    □□宴,待到夜深,楚子苓才回到府中。第二天,又是看诊的日子。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必太顾及华元,可以自行按照病情轻重来选择诊治了。只可惜,每日三个名额还不变动,她身上的光环,必须越来越浓,绝不能消失。
    很快,诊过三人,林止登门求见。
    这些天,也多亏林止帮忙,她才能找到足够多的青壮,在城中四散祭灰,传播防疫常识。因为对这大商贾,也更为看重。
    只听林止进门便道:“大巫,那药有眉目了!晋地传来消息,再有两月,便能送回!”
    见他那惊喜神色,楚子苓也露出了些许笑意:“如此甚好,只要换了此药,娇娘定能好受一些。”
    这些日,娇娘也经常登门诊病。虽然用针药控制住了病情,但是没有党参,始终无法固本培元。长久拖下去,怕是会再伤根基。
    林止喜得跪地连叩几下,这才想起了什么,赶忙又抬头道:“对了,大巫之前托吾探察的事情,如今也有了些消息。楚国似乎要联齐攻鲁……”
    ☆、第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楚子苓猛然坐直了身体:“楚齐联盟, 何人出使?!”
    她等的,就是这个消息!若是楚国和齐国真的联盟, 屈巫会不会和历史中一样, 在出使的半路逃往郑国,迎娶夏姬?那时,屈巫就是楚国叛臣, 亦未投晋, 岂不是复仇的最好时机?!
    林止却是一愣:“楚王新丧,就算伐鲁也要过些时日,何况出使?真要谈妥, 怕也要数月后方能派人出使, 缔结盟约吧?”
    楚子苓身形顿时一滞,是了,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效率,两国交战确实不可能这么快展开。那她该怎么办?提前散布消息, 让屈巫无法使齐出奔?然而楚强宋弱,身在宋国, 她如何能对付千里之外的楚国县尹?不行,她必须等下去!
    林止却不知楚子苓心中所想, 只道:“不管两国什么时候结盟, 大巫都可以开始制药了啊。如今以大巫在国人心中的地位, 新药一出, 怕是要引人争购。而齐鲁之间, 看来是必有一战的, 不过是时间问题。”
    楚子苓这才想起,原先让林止探听消息的借口可不正是“卖药”?只是,当初林止提出暂缓制造伤药的事,是因为她名气不够。但是现在成了“灵鹊”,哪还有顾虑?
    然而思索片刻,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她当初不过是客居宋国,私底下卖药也无伤大雅。但是现在,成了宫中巫官,不论是名望还是财富,都攀至常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哪还需要卖药赚钱?况且关乎阵仗的伤药,是可以作为战略物资的,若是宋公问起来,为何不献上此药,该如何作答?而这种药一旦献上,就跟自己没甚关系了。
    林止听她这么说,似乎也有些明悟,叹了口气道:“那诸国战事,还要再探吗?”
    楚子苓却点了点头:“还要再探,特别是楚国局势,关注一二才好。还有郑国……”她迟疑片刻,“……也可以探探。”
    郑宋乃是紧邻,林止讶然挑眉:“郑国之事,倒是不难探察,只是大巫想查什么?”
    楚子苓看着面前男子,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道:“就是好奇郑国宫中之事,若有什么奇闻,可知会我一声。”
    这答案也太宽泛了一些,然而林止并未露出讶色,更未追问,只是躬身称是。
    看着对方面上神情,楚子苓也松了口气。林止这人虽然圆滑,但办起事来滴水不漏,况且还有求与自己,算是个可靠之人。只是此事关乎大局,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林止离开后不一会儿,田恒快步走进了房间:“林止前来何事?又是为他那妹妹吗?”
    这些日田恒跟林止打得交道也不少了,但是观感依旧不佳。没想到今天竟然趁他在后院忙碌时登门求见,少不得要赶回来问上一句。
    楚子苓点了点头:“药快找到了,不过还有一事,林郎打听到了楚国有意联合齐国,欲攻打鲁国。”
    “什么?”田恒吃了一惊,“他从何得来的消息?!”
    田恒长期混迹市井,消息算得上灵通,却也没听说楚齐准备结盟之事。这可不大妙啊,鲁国本在晋楚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强楚联齐,对付的是谁还不明白?可是身为齐人,田恒自知齐国如今的局面,国君当年嘲笑晋国来使,惹得一场大战,送了公子入质方才平息。现在又跟楚国勾结,攻打鲁国,岂不又要惹来晋侯一怒兴兵?
    思绪岔开一瞬,田恒突然回过神来:“等等,你还想卖伤药?今时不比往日,不需打探这些了。”
    子苓现在当上巫官,仅凭宋公、卿士送来的金银珍宝,就足够一生无忧,况且还有国人供奉。卖药非但不是个好选择,还有可能招来祸患,他不能不提。
    楚子苓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为了卖药。我打探这些,只为一事,出使齐国的,很可能是屈巫,他跟夏姬有私,想趁此机会出奔。”
    田恒眉头猛地蹙在一起,沉声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些消息?”
    这样的机密,小小巫医岂能探知的?况且屈巫若真的跟夏姬有私,还让她知晓了此事,怎会只私下使些手段,不斩草除根?
    “当初夏姬和屈巫都曾在巫舍求医,恰好相遇,生出了私奔的心思。此事,被屈巫身边侍女探知,偷偷告诉了我。”楚子苓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伯弥当然没有告诉她这么多,她也不清楚这些载于史册的“历史”究竟会不会发生,但是这点希望,她不能放弃。
    “那侍婢可信?”田恒追问道。
    “可信!”楚子苓想起了那日伯弥的神情,不由郑重颔首。若非她一句提醒,自己怕是早就死在楚宫了。
    “屈巫不知此事?”田恒又问。
    “应是不知。”楚子苓答道。若是屈巫知道此事,以他的性格,怕是要不死不休,她如何能逃到宋国?
    看着眼前女子,田恒在心底轻叹一声,他从没问过子苓,屈巫为何要杀她,然而没想到,事情竟然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只是堂堂申公,会为了一个女子抛弃家业,出奔他国?田恒是万万不肯信的。即便屈巫真打算出奔,怕也跟个女人关系不大。
    只是如此一来,子苓抱的是什么何等打算,他也算弄明白了。
    “所以你才想在宋国攀上高位,趁屈巫出奔时,派人劫杀?”田恒轻声问道。
    “此事能成吗?”楚子苓捏紧了双拳,这是她思索了无数个日夜,才想出的法子。宋国就在出使齐国的路上,同时距离郑国也极近。虽然不知屈巫何时会改道逃往郑国,但在宋国出兵拦截,是最便捷的法子。如今她已经与华元达成同盟,若是华元肯派人劫杀出逃的屈巫,哪怕只把他送回楚国,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田恒轻叹一声:“此事,或可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