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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王氏有些迟疑,半晌之后,终于粗着声音道:“等你好了,马上离开这儿。”说完,便闷头收拾碗筷,一并搁进水盆,端着出去刷洗了。
    ……
    这是坐落在长安城外的一个村落,总共不过几百户人,因为毗邻大慈恩寺,便有人购置了些香烛烧纸等物售卖,往来的香客又多,时日久了,倒是繁盛热闹起来。
    乔毓这会儿还是个黑户,王氏怕被人瞧见,生出什么波折来,自然不许她出门,叫闷在屋子里修养,病好了赶紧滚蛋。
    乔毓老老实实的躺在那张略微一动,便咯吱咯吱响动的木床上,总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闷。
    她咳了两声,又问二娘:“早先你们买的药还有吗,能不能再煎一副?”
    二娘秉性柔善,极为体贴,闻言便去橱柜中翻找,不多时,喜道:“有呢,阿姐等等,我这就去煎。”
    乔毓隐约嗅到了药气,脑海中忽然冒出点什么来,她从床上弹起来,近前去接过那药包,打开瞧过后,摇头道:“这药不对症啊。”
    二娘讶异道:“阿姐,你懂医术吗?”
    乔毓仰头想了想,不确定道:“好像曾经有人教过我,记不清楚了。”
    “有纸笔吗?”她道:“我开个方子,劳烦你再去抓一回。”
    二娘道:“哥哥从前剩了些纸,笔也有,只是没有墨。”
    乔毓笑道:“炭笔总有吧?你画花样,想来用的上。”
    “有,”二娘应得飞快,去寻了来,欢天喜地的送过去:“在这儿!”
    乔毓略经思忖,提笔写了方子,又奇怪道:“我写字,你怎么这样高兴?”
    “会写字的人多了不起啊,”二娘托着腮看她,眼睛里全是歆羡:“村前的钱先生写得一笔好字,每日帮人写信,便能叫全家人温饱了。”
    乔毓下意识看了眼面前纸张:“你不会写吗?”
    “哥哥是郎君嘛,要养家糊口的,”二娘笑的有些酸涩,低声道:“我是女郎,将来总要嫁人,学这些做什么。”
    王氏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能叫儿子念书识字,已经很了不起了,如何供应的起第二个孩子。
    乔毓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心中一叹:“我教你吧。”
    二娘双眼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阿姐很快便要走了,即便是教,我又能学会多少呢。”
    这是个有些伤感的话题。
    两人都停了口,没再说下去。
    ……
    傍晚的时候,王氏做活回去,听说乔毓颇通医理,倒是有些讶异:“你还会治病?”
    乔毓道:“勉强记得一些。”
    王氏神情柔和了些:“这份本事,可比弹琴画画强多了。”
    沉默着吃过晚饭,乔毓便与二娘一道去睡,至于王氏,则去了另一间屋子歇息。
    现下刚进三月,夜间微有些凉,乔毓就着刚打上来的井水洗了把脸,这才想起来自己醒来之后还没照过镜子,竟不知自己此刻是如何一副尊荣。
    二娘取了镜子递给她,忍俊不禁道:“阿姐生的可美呢,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
    乔毓接过那面菱花镜,便见镜中人容颜鲜艳,杏眼桃腮,双目湛湛,略带几分飒爽英气,真如三月盛开的杏花一般灼艳明媚,占尽春色。
    她摸着脸,美滋滋道:“我可真好看!”
    “是啊,”二娘笑道:“明日便是上巳节,若叫附近的年轻郎君们见了,保管看得别不开眼。”
    “上巳节?”
    乔毓知道现下是三月,却不知今日是三月初二,目光透过窗户往外一瞧,疑惑道:“既然是上巳节,怎么不曾悬挂红幡祈福?”
    “阿姐有所不知,”二娘敛了笑意,悄声道:“皇后薨了,现下正值国丧。”
    乔毓惊诧道:“啊?”
    “皇后辞世,也有几日了。”二娘徐徐道:“京中停音乐、嫁娶百日,这还是小民,听说老爷们停得更久,要一整年呢。”
    说及此处,她神情中闪过一抹惊奇:“也是巧了,我遇见姐姐,便是在皇后薨逝世的第二日。”
    乔毓哈哈笑道:“是蛮巧的。”
    “唉,”二娘却叹口气,感慨道:“我虽不曾见过皇后娘娘,却听闻她贤良淑德,极为慈悲,更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女人的本体是八卦,二娘也不例外:“圣上与皇后是结发夫妻,太子、秦王、晋王与昭和公主,皆为皇后所出,竟无异生之子,这样的夫妻缱绻,真是叫人歆羡。”
    “哦,”乔毓心说这都可以用来写话本子了,口中却道:“那是挺叫人羡慕的。”
    “唉,”二娘又叹一口气:“皇后娘娘今年也才三十有四,怎么就早早去了呢。”
    人有生老病死,阎王索命,可不管你尊卑贵贱。
    乔毓心里边儿这么想,倒不至于往外说,又跟二娘聊了几句,便一道去歇息了。
    窗扇半开,月光隐在乌云后边儿,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乔毓睡不着,便睁开眼开始数羊,数到最后,不知怎么,竟想起二娘说过的那位皇后来。
    太子今年十八岁,已经选定了太子妃,现下生母辞世,怕要等上一年再娶。
    太子的胞弟秦王要小些,今年十六,王妃还没有人选。
    晋王与昭和公主是双生胎,今年十三岁,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年纪。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也才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再过一阵子,指不定就要续娶,到那时候,太子与一干弟妹们的日子,就不一定那么好过了。
    乔毓胡思乱想着,忽然心神一凛,哑然失笑。
    他们好不好,关我屁事。
    自己那点儿事都弄明白,哪来的闲情逸致忧心别人。
    她懒洋洋打个哈欠,合眼睡了。
    第2章 主意
    皇后薨逝,乃是国丧。
    京师闻讣之后,皇太子以下皆易服,宫中降红幡,除珠玉华饰,改换素服,设几筵,朝夕哭奠。
    皇帝尚在,皇太子与诸王、公主为母服孝一年便可,期间停音乐、嫁娶、祭礼,宗室与朝臣亦是如此。
    闻丧次日清晨,京中文武百官素服至右顺门外,着丧服入临,临毕,行奉慰札,三日而止;服斩衰,二十七日而除,至百日开始穿着浅淡颜色衣服;在外文武官丧服,与在京官同。
    一品至五品官员家中命妇,于闻丧次日清晨,素服至大明宫,哭临五日。
    就命妇们的身子而言,在殿外跪哭五日,着实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然而国母既逝,皇太子与诸王、公主都随同守丧,如此关头,谁家命妇敢说自己不想前去哭临?
    皇后薨逝于二月二十八日,今日三月初三,再有一日,便结束了。
    命妇们这样想着,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这日午后,忽然下起雨来,牛毛似的,倒不算大。
    命妇们身上穿的是麻布衫裙,轻软之余,却是一沾便透,约莫过了一刻钟,便濡湿了八九分。
    三月的天气不算冷,但也决计算不上热,身上麻布衫裙湿了,内衫同样紧贴着皮肉,黏湿而又寒凉,年轻命妇们倒还好些,年长的却有些扛不住了,连哭声都弱了好些。
    秦王失了母亲,又接连哭临几日,俊秀面庞有些憔悴,两颊微削,举目四顾,声音喑哑,向近处女官道:“母后生前最为仁善,必然不愿叫众人雨中哭临,你去回禀皇兄,问他是否可以暂且入内躲避。”
    女官恭声应了,匆忙去寻在前殿主事的太子,不多时,便赶回道:“太子殿下说,请命妇们先去入内避雨,待雨停了,再行致礼。”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叫众人听清,命妇们垂首谢过,待秦王与晋王、昭和公主起身后,方才随同站起。
    秦王是帝后的次子,十六岁的年纪,不算是小了,兄长在前殿主事,此处便得由他主持,一连几日,仪礼分毫不错,倒叫诸多命妇暗地点头。
    皇后生皇太子与秦王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战火连天。
    皇帝作为太上皇的长子,在外征战四方,军伍为家,过门而不入也是常态,两个儿子也见得少,感情自然也淡薄。
    反倒是晋王与昭和公主,出生于太上皇称帝的第二年,龙凤双生,天大的吉兆,自幼长在父母膝下,格外受宠。
    现下母亲过世,遭逢大变,他们似乎也在一夜之间长大。
    宫人们送了暖身的姜茶来,秦王并未急着用,而是到常山王妃身边去,为她斟了一杯,温言劝慰道:“姨母,保重身体。”
    年长的姐姐对于幼妹,总有种近似于母亲对女儿的关切,幼妹辞世的噩耗,也给了常山王妃无限打击。
    内殿灵位两侧是儿臂粗的蜡烛,光影幽微,秦王瞥见她两鬓略微白了,心下酸涩起来。
    “我无恙,”常山王妃如此说了一句,那声音有些干涩,她低头饮一口茶,方才继续道:“殿下这几日操劳,也要珍重才是。”
    秦王应了一声,沉默下来,只有偶尔响起的啜泣声,不时出现在耳畔。
    这场雨下了半个多时辰,便停歇下来,秦王等了两刻钟,见没有再下的趋势,便打算重新往殿外去,却见庐陵长公主两颊微白,神情憔悴,叫女婢搀扶着,到近前来了。
    “阿昱,雨才刚停,谁知道会不会再下?”她有些倦怠的道:“马上就要过未时(下午三点)了,今日便先散了吧。”
    这显然不合礼节,秦王淡淡看她一眼,道:“不行。”
    若在此的是皇太子,庐陵长公主决计不敢如此提议,然而换成温文尔雅的秦王,却有了三分胆气。
    她下颌微抬,徐徐道:“阿昱,并非是姑母执意与你为难,而是今日天气凉寒,时辰又的确不早了,命妇们不乏有上了年纪的,如何能熬得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外祖母年迈,也不曾来,怎么不见你如此坚持?”
    只是末时罢了,如何就是天色已晚
    更别说真正年老体弱的,早就免了哭临之事,并不是只有卫国公老夫人一个。
    晋王与昭和公主在侧,听到此处,哭的红肿的眼睛齐齐转过去看她,眼底一瞬间射出来的冷光,几乎要将她切碎。
    秦王止住了弟妹上前的动作,转向其余命妇,目光冷淡道:“哪位夫人觉得累了,想先行离去?且站出来,叫我看一看。”
    内殿中落针可闻。
    没有人主动说话,也没人真的敢站出来。
    即便真有人熬不住了,想求个情,暂且歇息片刻,这会儿也死命忍住了。
    在皇后的丧仪上先行退去,决计称得上是大不敬,罪在十恶之六,该当处死。
    庐陵长公主是太上皇与皇太后的独女,她有胆气冒这个头,其余人却不敢。
    足足半刻钟过去,始终没人做声。
    庐陵长公主面色呈现出一种被水浸泡过的冷白,她扫视一周,发出一声近乎讥诮的笑:“我也只是怕诸位老夫人劳累伤身,发出如此提议,既然无人觉得辛苦,那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