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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阮思澄在慌张当中挺努力地整理思路,“感觉首先需要保释,这样就能回中国了。以后,不被起诉皆大欢喜,万一判了,能被移送回来就好,还有法子。君理,咱能不能想想办法,先联系上学长律师?让律师申请保释,先让学长回中国来。”
    “阮阮,别急。”邵君理又重复一遍,“我这边先打听打听。跟易均家里、易均律师,还有p大、cmu(卡耐基梅隆),都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提供帮助,比如再请几个律师,或者介绍能担保的人。”
    “嗯……”阮思澄声音放轻,“打听打听。要有任何新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呀。”
    “好。”
    邵君理只打听一天,案件细节就出来了。
    易均当年在cmu时的那个导师,吴清波,是cmu的终身教授,也是中国“千人计划”中的一员。2016年开始,作为“千人计划”引进人才,在中国某名牌高校的研究所担任首席研究员。
    美国认为,吴清波在申请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科研经费时,在表格相关问题上勾了“否”,但是却有可能将此研究带到中国去了,因为那个项目期间吴清波曾频繁出境。fbi说,他有可能还参与了973计划(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计划),而这计划通常与国家的重要战略有关。出于这些原因,吴清波曾被检方以“欺骗美国政府”等等罪名起诉,不过法官最终认为证据不足。
    接着,在调查了一年以后,fbi又来了。罪名说来有些可笑,因为所谓“电子诈骗”涉案金额只有18000美元。吴清波的律师表示,是有两回,吴清波在订票以后临时决定取消行程,然后忘了抽掉收据,作为项目报上去了。还有几回,他改为向ieee报销以后也是忘了抽掉收据,重复向cmu要报销了。至于组织学术会议的小礼物也就是ipad,是真的给参加会议的学者们抽奖用了,一共八个,但不知道这个东西还要汇报。在律师口中,他都不是故意为之,实际如何无人知晓,可是比较肯定的是,18000美金报销经费,大概不至于让fbi的人大动干戈,估计还是无证据地怀疑华人“窃取技术”。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美国就是杀一儆百,迫使自己的专家学者与中国的中断合作,让自己的大学教授再也不敢“报效祖国”。
    吴清波的律师说:“他们只是政府针对华人学者暗地打击的牺牲品。不幸的是,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注]
    据说,除了中国,同样被严防死守的还有俄罗斯的学者、伊朗的学者。
    中国呢,在这方面,很天真。因为这个“千人计划”一直是在明面上的,还被作为“唯一一个国家层面上的人才引进计划”广而告之,用以吸引高端人才来华工作,里面有学者,有创业者,有管理者……各个高校、科研机构在网站上毫不避讳,大喇喇地把引进的人才名字还有履历写在上面,比如我们谁谁是cmu的教授,我们谁谁是mit的教授,是这个计划那个计划的重要一员。直到此次吴清波的突然被捕,官方才如梦初醒,知道这是美国政府要打击的,一夜之间隐藏掉了许多信息。
    其实之前的几年里,华人学者有大一票都参与了“千人计划”,乌央乌央的。他们想法十分单纯,一是想为自己祖国做做贡献,二是想再拿一份不错的薪水。因为只要通过审核,便能得到顶级待遇,有薪水,有补助,甚至还有房子车子,有独立实验室,有硕士博士生,有高精尖器材……现在也是如梦初醒。试问,作为终身教授,谁会从来没申请过美国政府科研经费??而且为了避免麻烦当然不会主动交代!其实仔细咂摸咂摸,这确实是违反法律,感觉好像也能理解“不能接受两国资金”这法条的制定初衷——大概就跟“竞业禁止”协议似的,可人没有开天眼,当时大家基本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到这时候,国家层面上的高科技人才竞争,已经刺刀见红、招招见血。
    而易均呢,据邵君理打听到的消息,问题不大。
    有两件事。一个是吴清波组织会议购买的ipad,是易均去买的,也是易均签字的,有“分赃”的嫌疑在。另一个是,其中一次订了机票又取消掉的行程原本应该是吴清波跟易均同去,买票、退票的是易均,最后报销的支票上也是写的易均名字。
    抓易均的理由相对比较难懂。据说机场逮捕现场除了几个fbi,还有机场安保等等总共二十余人。
    “不清楚。”“调查”完的邵君理说,“也许是想告诉学生,海不海归要考虑好……回到中国,要是工作太重要了,是可能被翻旧账的。”
    “嗯……”
    得知易均并非fbi的主要对象,阮思澄的担心、着急稍稍减弱。她当然也担心大牛吴清波,但毕竟不认识对方,对他和对易均的感情不能比。
    …………
    两天以后,这事儿又出现更新。
    一共44名大学教授联名致函fbi局长和司法部长,他们提出激烈抗议,要求对方对近两年屡屡针对中国学者的众案件进行调查,并且要求他们解释,这些逮捕是否在受国籍、种族等等方面的影响,是否是歧视。他们要求科学研究完全脱离政治因素,还说“这些行为让科学家感到害怕,不利于学术发展”。这44名大学教授来自各个百年高校,有美国人有中国人,还有日本人和韩国人,也有英国人和法国人……鱼龙混杂,其中几个是ai界的泰山北斗,甚至包括邵君理在斯坦福的两个老师。
    这个事儿也不新鲜。美国高校还有企业一直有人反对政治,比如google与五角大楼签订首个人工智能合约以后,为表抗议,几十名员工辞职,四千多名员工联名请愿,反对自己的技术被用于战争,之后迫于巨大压力google终止了相关合同,还制定了相关规范。
    总之,吴清波和易均被捕这个事儿,越闹越大也越来越复杂了。
    第79章 被困(三)
    几天后,正好, 中美高层在某庄园举行谈话, 10点开始,大约下午两点结束, 共持续了4个小时。当天的下午5点,易均便被保释出来了。
    有人分析,中国方面也许承诺了些“好处”, 把易均给救回来了, 然而这些无法证实。在午餐的拍照环节,两边都只说了套话, 比如“加深了彼此了解,增进了相互信任”“期待未来几次会面”“希望造福两国人民, 为世界的和平繁荣尽自己的历史责任”……在之后的发布会上也没提到这个事儿, 只说,双方推进了经济谈判, 探讨了新的合作,打算加强沟通协调, 打算妥善处理分歧……blablabla……
    好事者猜, 针对最近这个事儿, 两边可能是谈到了“人才引进”相关内容,于是,为了“响应号召”, 吴清波和易均两人立即就被保释出来了, 不过真相无人知晓。
    总之, 在律师的努力之下,在学界的压力之下,在各方的协调之下,易均蹲了8天以后终于再次见到太阳。
    从朋友圈知道易均平安落地,阮思澄笑到合不拢嘴,先给易均发了微信,又给易均打了音频:“学长学长!回中国了?”她觉得作为朋友,还是应该给予安慰、鼓励和支持。
    易均声音有些疲惫:“嗯。”
    “回来就好!这样一切都照常了!不用在那受鸟气了!”
    易均难得苦笑一下:“现在还是不能放松……如果检方决定起诉,那还是要过去受审。我好朋友是担保人,不能连累他。”因为易均肯定离境,中美之间又不存在引渡条约,有美国人当担保人会更容易得到保释。
    “学长……”阮思澄知道,绝大多数被保释的肯定不会再回去了,被通缉就被通缉了,反正自己远远儿的。可易均呢,因为不想连累朋友,竟然还是想去受审!
    她想起了p大学生形容易均的那句话:易均老师是大天使。
    “学长,”阮思澄说,“先歇歇吧。不要琢磨不好的了。现在一切都照常了,不用留在异国他乡了。那个指控无关痛痒,呃,应该无关痛痒,过几天会被取消的。您没干过不好的事儿,他们要是真的起诉不是浪费公众资源吗。您要是太担心了,影响工作了,就上了他们的当了!您一定要放平心态!”
    “嗯,谢谢,思澄。”
    “没事儿,”顿顿,阮思澄又再次叹道,“还是觉得不太真实……您真回到祖国大地了。被fbi逮捕,太荒诞了,一不小心就完蛋了。我刚才还胡思乱想:人会不会还在监狱?这是不是fbi的阴谋诡计?”
    “我把手机开个免提,你听一听周围的声儿?”
    “也行!”
    “好。”易均打开免提,发现周围还挺静的,便把手机交给大巴的指挥员,“你好,麻烦告诉这小姑娘,我现在在云京机场。”
    “嗨。”指挥员拿起手机,“男朋友在云京机场,等大巴呢。干嘛呀这,迫不及待想见面啦。”
    “不是,不是男朋友,只是普通朋友!”
    “哟,小姑娘还害羞呢。”
    等手机回易均手上,闭了免提,阮思澄也有些窘迫,道:“别听那人胡说八道!行了学长,不打扰了,您回家先好好休息。”
    “好。”
    阮思澄把电话挂了,一回头,见邵君理似笑非笑,吓了一跳:“你干嘛?”
    邵君理掸掸裤子:“没事儿。”
    阮思澄:“…………”
    邵君理把十指交叠,搭在翘起的长腿上,通身气派,和刚看完报告一般,用平静的语气又说:“真没事儿。”
    “…………”看着吓人。
    …………
    又是一段时间以后,阮思澄从易均学长的朋友圈看到进展:对于易均,检方决定不予起诉。易均买ipad只是听令,并未参与会议组织,同时,偶尔一次退订机票无法说明太多问题。
    对吴清波,检方叫他签署认罪协议并且进行认罪答辩,承认全部非法收入,作为交换,检方为其免除庭审,最终刑期是保释前已关押的几个晚上。吴清波同意了。最终,法院接受认罪声明,算吴清波已服完刑,把他放了。易均还说,吴清波已决定归国,全职当那“首席研究员”了。
    给吴清波的“选择”在美国司法十分常见,叫“控诉协商”。检察官叫被告签署认罪协议,同时,向法院推荐较轻的刑期,完成交换。
    阮思澄在英文网站前前后后查了一通,发现美国的司法部刚刚才发了新闻稿,吹嘘自己并未诉错,吴清波是有罪的,自己手下的检察官干的好干的妙干的呱呱叫。
    然而呢,这案件的主审法官却对政府十分不满,认为“鉴于吴先生对人工智能的贡献,也鉴于他对全人类的价值,检方应该尽量采用他方法令其改正,使其免于变成一个受审判的经济罪犯,而不是起诉。”而且,法官还祝吴清波和他的家人“好运”。
    吴清波的律师则是狂喷司法部。
    他说,认罪只是“交易”,可司法部的新闻稿十分具有误导性,是虚假的,它直接把吴清波给盖章了,但这根本不是事实,明显缺乏支持依据。律师还说,法官曾经斥责政府,认为不该把吴清波告上法庭。
    阮思澄想这有点绕,查了下,知道检察官是司法部的,司法部是政府的,而法院却相对独立。
    不过呢,吃瓜群众分析猜测,吴清波是占过便宜……购买礼物要写名单是大学的报销常识,需要随时准备审计,博导应该懂。重复报销等等行为既然发生好些次了,也许真是有意为之,只是不敢太过频繁,于是一年只干两回,拿三四千。
    不管怎么说,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不算太坏,易均不用跨洋受审。而吴清波,在美国虽背着罪名,但是不用再蹲监狱,而且他已决定回国,破罪名也无关紧要了。
    只是,fbi“杀一儆百”的目的是达到了,毕竟谁也无法预知下一个人会怎么样。它就怀疑华人窃取机构、企业高端技术,大家又能怎么办呢。世上罪名有那么多。还有传言说,fbi已拿着名单,开始针对中俄等国入选人才逐个排查,要他们的任职单位配合工作,涉及“窃密”或“欺骗”的就直接逮,不涉及的,就看合同有没有写“不许接受两个工作”,如果写了就叫机构将其革职或者劝辞……总之现在人人自危,对于这种基于国家的差别待遇十分茫然。
    易均还给阮思澄单发了微信保平安:【思澄,结果刚出来了。检方对我不予起诉,跟吴老师控诉协商。吴老师承认了罪名,不会再被关押收监,以后会在地京市继续ai的科学研究。】
    “好!!!”
    阮思澄大吼一声,盯着手机,站在自己投资爸爸一楼客厅的沙发上,踩来踩去:“好!!!”
    她刚刚才洗完澡,在厨房里偷了酸奶,一边刮酸奶盒一边玩儿手机,刚刮干净。
    邵君理也走过来了:“嗯?”
    阮思澄“噗通”一声跪在黑色大沙发上,把手机给摊在正中,双臂一举,眼神向上,用“托起明天太阳”的姿势说:“老天开眼!易均学长没事儿了!免于起诉!”
    “已经定了?”
    “对!新闻报道都出来了!”阮思澄掏出小腿,重新坐好,满面红光,嘴角噙笑,给易均噼里啪啦地回消息:【恭喜学长!太好了学长!】她的高兴是真心的。
    易均:【谢谢思澄。抱歉了,让你们都为我担心。】
    阮思澄:【学长您别胡说八道!朋友着急是正常的!学长为人热情真诚,所以朋友都是真朋友!】
    易均:【不,遇见大家确实幸运。】
    几分钟后,阮思澄头随意一扭,不想,又看到了邵君理的似笑非笑!
    “……”阮思澄问,“你介意?”
    邵君理的语气淡淡:“不介意。”
    “哦。”阮思澄又继续发。
    旁边,邵君理依旧淡然:“真不介意。”
    “…………”这他妈的还是吃醋了,不高兴了,有小情绪了。
    正好已经发到告别,阮思澄跟易均说她只想好好恭喜一下、现在打算去工作了,接着按灭她的手机,哄邵君理:“好啦好啦,咱们上楼?”
    “阮阮,”邵君理却突然问道,“你我要是没遇见过,你会不会答应易均。”
    阮思澄的眼睛眨眨:“会啊……为啥不会,正常的人全都会吧。”
    “…………”
    “易均学长也是男神。人帅,有才,温柔体贴。”阮思澄又想了想,道,“但要真的答应学长,我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只是level 1的感情……也可能是level 2或level 3了,总之肯定是很初级的。要认识你才会知道怎么样是level 10的爱情,而不是这一辈子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君理,我好喜欢你啊。”
    她没喜欢过易均,先倾心了邵君理。不过想想,这辈子要跟了别人,不管是谁,level 3恐怕都顶了天了。
    邵君理一晒:“挺会说话。”
    “是认真的……”说到这里阮思澄又想起来了一个事儿,“对了,是你跟以前berkeley的老师聊这事时撺掇对方联名抗议的吗?”
    “提过,不过curtis教授本身也挺义愤填膺,之前已经在twitter上长篇大论了,因为这是明显针对——fbi没事儿会去核查每一个人的报销吗?吴清波是好几个理事会的主席,好几本杂志的主编,地位很高,跟curtis教授算是朋友。再说,berkeley一直以先锋著称,湾区氛围就是如此。旧金山不分学区,统一抽签,够可以吧。”
    他是扬清互联网加的ceo,仗着身份,跟学校的一票教授关系匪浅,一直在用短信联系。而且他给学院前后捐过500万刀,于是学院担职务的几个教授更喜欢他,这curtis也是其中之一,是学院的coo。
    阮思澄说:“哦哦哦哦……你不会跟易均讲的,我替学长先谢谢了。”阮思澄知道,邵君理肯如此上心肯定有她的原因在,想:不会又要捐几百万刀吧……她平时不拿一针一线,一包一鞋,却动不动欠几千万。
    “只是尽量想想办法,未必当真有作用了。”
    “嗯嗯。”
    “不过,这以后,想从海外引进人才难上加难了。”
    “嗯……”
    “p大信科高阳院长十年前是你导师吧?明晚我们一起吃饭,想讨论下本土人才培养机制,你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