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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其实若只是奏折,弹劾王霄的折子,每日里殿中省能收到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总有闲的没事做的人,以弹劾这些高官为己任,妄图将其中一个拉下马来,好扬自己的威名。对言官来说,这是最快速的晋升之道。
    而那些奏折用词虽然不如这一封锋利,但内容倒也差不离。
    这种奏折谁都不会放在心上,一般来说,李定宸连看都不看的,一句留中就过去了。
    但这一封却有些不同,里面弹劾的罪名,大都是有证据的,有些还有证人。也不知道对方准备了这么久,竟将证据搜集得如此充足,只要李定宸点个头,将这奏折抛出去,王霄这阁老的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而李定宸将这封奏折带在身上,可见并非不意动。
    越罗一目十行的扫完了这封奏折,然后又细细看了两遍,才合上折子,“余敏程,又是他。倒的确是个会揣摩上意的,时机把握得如此准确,还真是个人才。但我怎么记着,他好像是王霄的人?”
    “此一时彼一时了。”李定宸道。虽然这种反复的行为令人不齿,但在大局面前,做出这种选择倒也无可厚非。
    他倒不担心上这封奏折的人,但就像越罗说的,这折子来得太是时候了。他这里才发愁王霄在朝中声望日隆,今科之后只怕更甚,不知该如何遏制,这边就像是可着他的心意,送上这么一封奏折。
    简直让人想不怀疑都不行。
    越罗想了想,道,“这个余敏程,胆魄和才干都不缺,只是行事一直如此剑走偏锋,恐非长久之道。但依我看,此事无非是揣摩对了你的心思,应该并无其他。”
    “不是为这个。”李定宸烦忧的叹气,“朕……”
    他说了一个字,忽然又闭了嘴,再次一叹,不再说话。
    越罗便明白了,他心里不是不意动,毕竟借此机会让王霄下台,对他这个皇帝的好处最大。下头的人因此揣摩他的心思,才是正常的。
    但另一方面,李定宸跟王霄之间,那一点君臣师生之情虽然很淡,但到底是有的。而且李定宸心里知道,他虽然政见与自己不合,但却是个好官,自然更不忍心用这种方式让他离开。
    这十几个罪名若是坐实了,王霄必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却也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如此一来,心中自然就决断不下了。
    越罗沉默了一瞬,便道,“其实该怎么做,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不过是‘于心不忍’这四个字罢了。”
    “这话也只有阿罗说。外面的人知道了,只会以为是‘猫哭耗子’,惺惺作态。其实你说得对,朕心中已有决断了。若非如此,直接让人留中不发,假装没看到过这折子,或是索性借故损毁了,又有何难?”之所以一直留着,无非是心里已经有了倾向。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许多未尽之意便都在其中了。
    安静了片刻,越罗又道,“不过王相为国尽忠,鞠躬尽瘁,纵然有疏忽之处,也断不至于如奏折之中所说这般严重。”
    她说着随手从旁边抽了笔,就在奏折上做了批示:先将其中几条捕风捉影的划去,批上所奏不实四个字,又将几条特别严重,国法难容的勾出来,要求“再行查证”,最后保留下来的,只有两三条比较轻的罪名。多是违礼和疏忽,属于可大可小的问题。
    最后再在奏折末尾写上要求对方务必仔细查证,再上一份折子。
    余敏程那么聪明,想来必然明白她的意思。
    见越罗批完了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李定宸不由一拍桌子道,“阿罗可比朕有决断多了。如此正好,就照此发下去吧。”
    其实这句话也只是白说。
    越罗与他朝夕相处,又时常批阅奏折,早将他的字迹模仿了个七八成。写都写上了,他总不可能再反悔。不过,这件存在心里的事,到底有了个定论,李定宸也终于不必再日夜忧烦了。
    第107章 待罪之身
    明面上,圣意是不能揣摩的,但在朝中为官的臣子,却没有一个不是揣摩着帝王的心意行事的。所以皇宫大内虽然戒备森严,却也被各方的眼睛盯着,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外间便必然会有风声。
    再小的事,只要涉及到了禁宫之中的天子,便也会被人翻来覆去,反复琢磨。
    比如余敏程弹劾王霄这件事,奏折送进去的时候或许无人在意,毕竟身为阁臣,谁不是每天都背着几张弹章在做事?但皇帝并没有将这封奏折留中,而是在批阅之后又发还下来,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奏折中的内容很快就被人抄出来,短短一日之内传遍朝野,就连京中百姓,也知道御史台有个小官胆大包天,参奏王相十几桩大罪的事了。而且这个小官还是王相自己提拔起来的,真可谓是忘恩负义。
    恩义之类,听起来很可笑,为官者或许也没几个心里会将之当成一回事,但面上却一定要去维护的。因为仁义礼智信就是构成这个三纲五常社会的基石,不容动摇。
    再说,人总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的。自己不见得能做到的品行,却希望别人身上有。
    所以消息一传开,余敏程几乎是立刻声名狼藉。
    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他甚至没敢留在御史台中继续当值,而是在消息刚刚传开时,就躲回了家里。不过他这个人聪明能干,也讲义气,所以在朝中还颇有几位好友。散衙之后,便有人携了酒来,找他说话。
    “这回的事情可不小啊。”同是侍御史的汪权不由感叹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要弹劾王相?之前可是半点端倪都没有露出来。”
    通常来说,御史们要参奏什么人的时候,通常都会彼此串联一下,同时上折子,这样声势更大,也更有可能成功。尤其是王霄这种重臣,不是一个小小侍御史能拿得下来的,就更要多多拉拢其他人一起承担责任了。
    但余敏程动手之前,却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打算。这冷丁的捅了个篓子出来,实在是令人心惊肉跳。
    余敏程喝了一口酒,道,“正是因为事情不小,所以才不能让人知道。”
    “可万一陛下将你的奏折往王相手里一送,”汪权道,“你又当如何?”
    有时候,君王为了显示对臣子的重视以及信任,当然或许还带着一点敲打的意思,是会将弹劾的奏折交给他们看的。尤其是重臣,这种概率就更高了。
    余敏程自己是王霄一手提上来的,要将他压下去也不是难事。
    “没有万一。”余敏程放下手中的杯子,笑道,“陛下这不是将奏折发还给我了么?”
    这封奏折大家都已经看过内容,自然不必怀疑李定宸的决心。虽是叫余敏程再去查证,但实际上已经将他要动王霄的心思展露无疑了。
    余敏程上这封奏折,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又特意挑选了这个时机。看起来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但他自己心里,其实至少有九成把握。不过这一点,就不需要跟其他人说了。
    汪权沉默着喝了一杯酒,才道,“我也看出来了,你心里有数得很。劝说的话也不必再提,我只说一句,就是王相最后真的倒了,你也未必会有好下场。”
    皇帝或许要借他的手扳倒王霄,但却未必会喜欢他这种臣子。而其他人也觉不愿意看到他这种两面三刀忘恩负义之人留在朝堂之上。更不提王霄党羽众多,总有办法给他使绊子。
    “这话也只有汪兄会与我说了。”余敏程朝他举杯,“不过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咱们这位陛下是有道明君,胸藏沟壑,只要他还想用我,就不必担心前程二字。”
    汪权若有所思片刻,展颜笑道,“好,既然你想得明白,那就不提了,喝酒!”
    话虽如此,但这一顿酒,两人还是喝得酩酊大醉,在花厅中高声吟诵诗词,如魏晋狂生,最后是被家奴们强制着送进房间去休息的。
    但第二日一早,余敏程就起来了。他换了一身衣裳,精神抖擞前去上朝,一路上面对所有人的视线面不改色,仿佛他们看的人不是自己。到了御史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便开始琢磨着怎么按照皇帝的意见,修改自己的那封奏折。
    陛下命他再行查证,自然是要再上奏折的。
    而王霄果然让家人送来请罪的折子,自己则闭门不出,以避嫌疑。
    好在内阁有三位阁臣,日常事务也不至于耽搁了。他手里的事,杜卓华都可以接手过去,有拿不定主意的,也可上报到李定宸这里来决议。王霄在与不在,问题倒是不大。
    只是会试相关诸事,三人就不好越俎代庖了。
    不过不等他们发愁,御史台那边又有人上折子,称王霄如今是待罪之身,不配为天下楷模,这会试主考之事自然也不适合继续插手,请皇帝另选会试主考官。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人上书弹劾王霄,只是列举的罪名没有昨日余敏程那封奏折这般尖锐,但林林总总算起来,也都不是小事。
    老实说,这并不出乎意料。毕竟昨日李定宸展露出了他的态度,下面自然有的是人争相表态。甚至一部分并不是言官的官员,也抓住机会上了奏折。
    这些奏折就堆在内阁的值房之中,气得杜卓华当场拍了桌子,“竖子之谋,令人心寒!”
    但朝堂上对王霄的态度,却已经十分分明了。就算也有上书为他辩解的朝臣,但在一面倒的局势下,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挣扎罢了。虽然皇帝那里还没有表态,但山雨欲来之势,已无可阻挡。
    李定宸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将所有的奏折都按住。但弹劾王霄的风气没有因此而遏制,反倒越演越烈。到最后,朝中过半的官员,不管职位为何,都上书弹劾过他了。
    知政殿中,李定宸将那少少几封为王霄辩解的奏折挑出来,心情十分复杂,“王相在朝四十载,所得者唯此而已。”
    又让张德派人将这些奏折送去了王霄家中。
    直到余敏程第二封奏折送上来,李定宸才将之示诸朝臣,同时命王霄上折自辨。
    看到这封奏折,朝臣们就都明白李定宸为什么要压着那些奏折了。既不是不想处置,也不是觉得罪名不够。恰恰相反,在这封经过他的指点修改而成的奏折上,王霄所犯的过错,无非是祭祀时不守礼,朝参时藐视天子,理政时有所疏失等。
    说起来很严重,但实际上是每个官员都犯过的,只要不追究就不会有问题的那种。
    王霄再次上折子请罪,对这些罪名供认不讳。李定宸这才着令有司查办此事,并特别叮嘱要尽快将案情查实了结。下面的官员也都十分乖觉,知道皇帝虽然要办王霄,但并不打算大张旗鼓,甚至没有牵连党羽的意思,自然是快刀斩乱麻,就要将此案定论。
    然而就在此时,有人出首状告王霄。
    首告者乃是一名女子,名叫王桂枝。
    就是当初李定宸在西苑遇到过的那个女子,甚至还险些因为她,闹得帝后二人不合。后来又查知王桂枝跟二亲王有联系,李定宸对她所说的事生了疑,也就没有继续查问的意思,二亲王谋反之后,她便被打发出宫了。如今人在军服坊中,每日靠劳作养活自身,也嫁了人。
    却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自己的父亲伸冤。
    她告的是王霄纵容包庇下属,贪冒军功,陷害忠良。当年本是松山县县尉王子海贻误军机,县令王子海带人立抗女直,最后县令无辜被处死,县尉却占了功劳,步步高升!
    虽然这个变故让三司负责此案的官员都苦了脸,但既然有人要告,声势也闹得不小,这件事自然也就不可能压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办了。
    虽然年深月久,但发生过的事,总会有些蛛丝马迹。这么一查,竟然还真的发现了几分蹊跷。
    牵涉到人命官司,王霄又是个官员,而且官职比所有查办此案的官员都大,想要继续彻查下去,就需要皇帝圣旨,先将他的官职除去。
    天泰十三年正月十七日,圣旨革除王霄身上一应职衔,只保留功名,着三司彻查王子海一案。于此同时,杜卓华被点为新的春试主考官,负责接手会试相关的所有事务。
    同一日,王霄以待罪之身,被请进了大理寺监牢之中,配合查问王子海一案。
    一时间,京城中风声鹤唳,变故陡生,令人不安。
    在这种蠢蠢欲动的气氛之中,就连街上巡查的卫兵也多了一倍,形成了一种冷肃压抑的气氛,让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谨小慎微。
    第108章 奉旨收钱
    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并称三法司,但在其中的位置最尴尬。
    刑部掌管天下刑狱,御史台监察百官,大理寺却只有个覆核的职权。也就是说,每一年的案卷文书都会被送到大理寺,由他们派人覆核一遍。若是出了问题,便可以发还重审。
    这权力看似很大,但实际上却没有直接插手案件的能力,最多就是给刑部找找茬。也只有在涉及到朝廷官员的重案要案发生时,皇帝令三司协同审理,他们才会出来刷一下存在感。
    所以大理寺在朝廷各种机构之中,算是个很边缘的清水衙门。大理寺卿这个职位,更是相当于提前养老,淡出了权力中心。
    大理寺卿赵靖,原本任职户部尚书,但因为行事不得李定宸的眼,在农事部的事情上,处处都想插手,所以上一回颜锦泉致仕,朝中官员大调动的时候,他就被塞到了大理寺来。
    这段时间,他自然是郁郁不乐,连每日坐衙都心不在焉,经常迟到早退。本以为要在这个位置上耗到致仕,却不想忽然天降大案,王霄被人给告了。
    这样的大案,自然是三司共同审理,而只有大理寺的监牢才有资格关押王霄这个品级的官员。
    但赵靖并不高兴。
    混到他这个位置,对朝中的风吹草动,自然是非常敏锐的,也知道李定宸其实并没有严办王霄的意思。先是打回了余敏程的折子,只留下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罪名,又在王霄罢职之后,将跟他穿一条裤子的杜卓华给提了上去,显然不但不打算严查王霄,也没有牵连王党的意思。
    既如此,这看起来泼天大的案子,也就不会真的有多大了。
    第一个出首弹劾王霄的是余敏程,不畏强权的名声非他莫属,留给大理寺的,不过是些琐碎的工作罢了,其中种种分寸拿捏,着实令人愁白了头发。
    这还不算,最让赵靖无法招架的是,他那原本没几个人登门的府邸,这几日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都是为此案来的。
    有人要给王霄说情,有人却是想趁此机会将王霄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