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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节

      “不知道方侍卫家人是哪位?一定是南陈极有名望的人吧。”任惊雷压抑不住冷笑的冲动。
    似乎被这句话刺痛了,方源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中满是沉郁之色,仿佛化不开的乌云,笼罩住曾经清透明亮的眼眸。
    那阳光般灿烂和煦的笑容,再也无法看到了吧。
    任惊雷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的光曦哥哥,并没有认出自己来。
    是啊,从一个八岁的孩童,到如今二十岁的青年,中间经历了多少复杂的时光,足以将整个人雕琢地面目前非。
    无论是他,还是他。
    为什么选择这条路?他想问一句,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无法说出,他甚至无法责怪他。南陈败仗的事情,他早已经听说,还有望朔姐姐的身亡。
    时光流逝,永远的无情和冷漠,这样无可抗拒的力量冲刷下,他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说了没两句话,皇帝来了。
    一场短暂的试探无疾而终。
    第二次近距离接触,是在裴府之内。
    他陪着皇帝前来拜访裴将军,等待皇帝的时刻,他含笑上前:“听闻方侍卫武功极高,不如下场比试一番。”
    被逼无奈之下,他只能下场应对。
    他杀气腾腾,步步紧逼,而他保守退让,以和为贵。
    双方一直维持着平手的局面。
    但是任惊雷能够感觉到,自己与他还有一线差距。之前他在南陈宫中,就被众多高手赞誉武道天分,如今十几年过去,日日经历战场杀伐,功体更加上乘。
    自己虽然这些年也从无懈怠,勤修苦练,好像还是差了一线呢。
    第二次的亲密接触,依然是被皇帝打断了。分开的瞬间,他神情有一丝慌乱。
    任惊雷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不会认出自己来了吧?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了。当年他离开的时候,陈玹知晓白光曦必定会反对这个走钢丝一般冒险的计划,所以从头到尾,一直隐瞒着他。
    在世人的眼中,九皇子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
    破城的年岁,龙子皇孙也贱如草芥,很多南陈的宗室亲王都死于非命,何况一个失宠的皇子。
    然而,任惊雷发现,自己猜错了,他竟然真的认出自己来了。
    就在数月之前,他前去避暑行宫面见了太后。
    跟霍太后交易,公布了皇帝隐秘的南陈血脉,果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京城暗潮汹涌,人心浮动。双方合作,各自取利。只是自己对霍太后来说,利用价值也快结束了吧?这一次虽然没有动手,但下一次就没有这么简单脱身了……
    跟霍太后和崔骞一番谈话,他迅速离开行宫,返回京城。
    因为南陈战事再开,他的行动日渐频繁,也越发小心。
    先用一个伪装身份进了城内,在外围转了两圈,在隐蔽的据点换下了衣服行头,才以任惊雷的身份返回了家中。
    时间已经是晚上了。
    简单应付了迎上来的管事和仆役。任惊雷回了房间。他正要更换衣裳,突然动作僵住了。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无声无息,站在窗帘一侧。
    他吓了一跳,定身细看,才发现是谁。
    刹那间,他心脏跃动如擂鼓。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余这轰鸣一般的心跳声。还有那个人温柔而忧伤的目光。
    他认出自己来了!几乎是视线相接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明白了。
    他停下动作,强压下跃动如擂鼓的心跳声,笑了笑:“方侍卫,怎么无端上门了?”
    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专注地凝望着他,开口道:“离开吧。”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任惊雷将衣服扔到一边,面具从里面掉出来,在地上滚动着,到了他的脚边。
    他弯下腰,捡起了那个面具,凝视着,目光阴郁而忧伤。
    半响,他继续开口道:“放弃吧。”
    离开,放弃……你只会说这种话了吗?无端一种怒火涌上来。
    “怎么放弃?跟你一样,摇尾乞怜,当皇帝的走狗?”任惊雷笑着说道。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语,可是却止不住地想要刺痛他。
    他的光曦哥哥……
    方源目光收紧,低下头,沉重而缓慢地说着:“不可能成功的。天下大势已定,百姓也已经不堪重负了……”
    “所以你就痛快地投降了?”任惊雷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语。
    “如果只想说这些,那么离开吧,在宫外耽搁太久,你的那位皇帝陛下会生气吧?还是想想该怎么应付他的怒火吧。”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然后转过身去。
    背后一片静谧。
    等他再转过来,发现那里站着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心底仿佛有一块地方被残忍地割裂失去,他突然捂住脸孔,俯下身,颤抖着。
    时间的残酷,在于它的无可抗拒。
    十几年的岁月,占据了他们年轻人生的大半。在残忍的离别时光的磋磨下,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也逐渐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了……
    夜路走多了,一定会遇见鬼的。
    战局越来越紧张,瑶光行动频繁,逐渐被刑部和兵部发现了线索。
    他应该立刻离开,甚至前来谈判的温渺也在劝他,尽快找个契机,放弃这个身份,返回南方。
    可是他还是有些留恋,并抱着一丝侥幸,或者,是因为的这个身份,这十几年来的生活,还有难以割舍的眷恋。
    这一天到来的,比他想象中更快。
    投毒计划失败之后,刑部和兵部组织了一次出击,针对南陈潜伏已久的埋伏点。
    直到最后一刻,身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他才得知任务的内容,其他的军官也一样。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同袍被杀戮追捕,也许在走上这条路的第一刻起,他们早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但是今天他们依然抓不住自己。因为他潜藏地比任何人更深。
    然后……
    “瑶光”出现了。
    看着那个骤然出现在茶楼门前,以一柄短刀逼退所有禁军高手的身影。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任惊雷顿时感觉全身冰凉,为什么?大家已经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不好好当你的大内侍卫,斩断一切前尘旧梦,非要来这里,你以为我稀罕吗?
    他看到那人在雨中浴血苦战,与晏畅、裴拓、晁阳成……
    直到皇帝也看不下去了,踏足战场。
    他陪在皇帝的身边,举着雨伞。
    透过重重的雨幕,他看着那人抬起头,将脸上的面具摘下。
    连绵不断的水珠从伞的边缘倾泻而下,落在地上,飞溅如碎玉崩石。
    一道雨幕,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在这边,鲜花着锦,前途如龙,却是无间地狱,烈火焚心;他在那边,风雨如刀,摧折傲骨,却是心如止水,一片安详。
    他用平淡的声音对答着皇帝失态的质问。
    最终,他抬头盯着他们,目光沉郁,凝望虚空,沉声说着:“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任惊雷明白,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也是他最后的忠告,结束了,一切该结束了。他在警告自己,催促自己,尽快离开这里。
    用他自己的生命,来为自己换取最后的时间和机会。
    他的光曦哥哥……
    他应该离开,立刻放弃这个身份,然后才不会辜负他的牺牲。
    可是,为什么离开的选择是如此艰难。
    也许这么多年的生活,任惊雷这个名字已经深入骨髓,从建邺到北疆,从北疆到京城的日日夜夜,他留恋着过去,留恋着陈玹这些亲人,可是也同样留恋着现在。
    他有时候,甚至渴望自己能分裂成两个人,也许就不会面对这痛苦的抉择了。
    行走在庆云坊的街道上,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离开了。
    也许在内心的深处,他希望能结束这一切的。
    他没有来得及作出选择,有人已经替他选择好了道路。
    坐在书房里,端起久违的米粥和蛋羹,那一个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裴翎已经知道了。
    十几年来,最恐惧的噩梦骤然降临。他竟然一片平静。
    他曾经想过这一刻到来的时光,在内心的最深处,也许他是渴望,如果他能亲自动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最好不过,偿还了这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和教导之情。
    可是,他竟然没有动手。反而留下了门禁,让自己离开。
    堂堂的大将军裴翎,曾经在北朔和南陈战场上屠戮无数的人物,竟然心软了吗?对他这个潜伏最深,背叛最狠的细作。
    有些可笑,又有些想哭。
    结束了!从小教导自己的光曦哥哥催促着。
    离开吧!从小教导自己的裴翎也在催促着。
    好吧,既然连他也想要自己离开,那么,他就离开吧。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剧烈的雷声贯彻天地。
    任惊雷从虚幻的梦中彻底醒来,遥望着外面的狂风骤雨。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听见雷鸣声就吓得要找娘亲的小孩子了,但是对雷霆的轰鸣,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动弹。
    不愿意离开,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就这么走了,那个人会面对什么困境。私放南陈细作首领离开,身为统辖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身为朝廷文官首领的丞相,是什么罪责和立场?这么多年殚精极虑,才走到这一步,却要因为自己一个人,把这大好的局面统统放弃吗?
    是朝中皇帝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