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昆山门规甚严,月悬峰的执法堂是门中弟子们畏惧的存在,执法堂深谙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的道理,违反门规的弟子皆是在执法台上受刑,令观刑者身有触动,更不敢轻易违反门规。
眼见执法堂弟子押送长孙仪离去,段无尘微微一笑道:“兰师妹,请回圣剑后,是否该再将它奉回洗剑池呢?”
兰凊微皱眉道:“自然。”她探究地盯着对面清俊出尘的道尘元君:“若不送回洗剑池,段师兄认为圣剑要怎么处置?”
韩朴插嘴道:“圣剑既然有所异动,恐怕是有认主之兆。”
兰凊微眉心一跳:“依韩师叔的意思,圣剑该认主了?”
韩朴比另外四峰之主皆要长上一辈,因而兰凊微等人不免要敬他几分,但这话说得太着急,尤其在长孙仪一事上……便是她再不喜欢长孙仪,那也是她看着走到今天的小辈,如此急晃晃地要说圣剑认主,未免让人寒心。
韩朴道:“这也是为了昆山,这么些年来觊觎圣剑的人数不胜数,这次连魔修都打起了它的主意,若是再有下回,我们还能拿得回圣剑吗?”
兰凊微话里隐隐带上三分冷意:“这是韩师叔的意思,还是掌门师兄的意思?”
察觉出二人有争锋相对之意,段无尘笑着打圆场:“韩师叔担忧的也不错,只是依师叔的意思,圣剑该认谁为主呢?”
韩朴冷冷道:“自然是咱们四脉各凭本事。”言下之意昭然。
兰凊微抬眸:“师叔是把星落峰排除在外了?”
韩朴冷笑:“星落峰上下勾结魔修的罪名还没洗清,有出了长孙仪盗取圣剑一事,他们有什么资格?”
段无尘皱眉道:“可圣剑毕竟是商师妹带回来的……”圣剑本是星落峰峰主道灵元君商逸灵所得,眼下却乘着她重伤闭关的时候废了她的首徒,还乘机夺了圣剑,未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韩朴不耐道:“那又如何,为宗门大计,她焉有反对之理?”
饶是兰凊微和商逸灵宿怨颇深,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韩朴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是这些年被星落一脉压制许久,心头早有怨言罢了。
昆山五脉之中,缀天峰有靳寒,月悬峰有凤无惜,星落峰有长孙仪,就是九枝峰也有个楚传,
唯独分地一脉人才凋零,后继无人,韩朴急于提高实力,她可以理解,但吃相这么难看……
“请师叔与掌门师兄商议,若得掌门之令,我自然遵从。”
兰凊微长袖一拂,径自离去。韩朴脸色清白不定,段无尘无奈一笑:“师妹性子直,还请师叔见谅,我去送长孙师侄一程。”
说罢,段无尘亦转身离去。
按靳寒等人的速度,他们此刻也该到了执法台,开始行刑了吧?可惜了一个剑道天才……
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天才凋零呢?
当然要助她一臂之力。
段无尘微微一笑。
月悬峰终年长夜,不见日光,峰顶唯有一轮清寒的明月斜挂天际,但这自然不是真正的明月,而是月悬一脉的法宝月华镜,月华镜有遮蔽日光,吸收月华的能力,月悬一脉修月华之力,剑气清寒,长期沐浴月华下,更是有洗涤一身浊气的功效。
月悬一脉心法讲求明心见性,所以他们对己严苛,不容杂理,执法堂设在月悬峰,峰主更肩堂主之位,堂下弟子也多是来自月悬一脉。
冷冷月色下,清光长照,执法台上似乎还残留着森森血气,然而一眼望去,连云壁堆砌而成的高台却光可鉴人,不见一丝污秽。
而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一场刑法,却没有观刑者,执法台周围空无一人,高台上只有行刑的执法堂弟子以及被刑枷缚住的长孙仪。
长孙仪望了望天际高挂的月华镜,含笑道:“靳寒师弟,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是的,讨厌。
或许在昆山弟子眼里,这两峰首徒之间看上去都十分客气,但实际上,长孙仪却能感受到这人对自己的深深厌恶。
长孙仪自认虽然不是什么绝色佳人,长相却也还过得去,至少不丑,而且她既不刁蛮,也不狠辣;既不冷漠,也不高傲——不但不冷漠高傲,她还可以说得上平易近人。
比起清冷的凤无惜和目中无人的楚传,难道她不是讨喜得多吗?
靳寒冷眼相对,此刻眼里的厌恶再无掩饰,长孙仪笑着叹了口气:“你说说,你平常掩饰的多累呀,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好歹我也要死了,多少给个理由吧?”
是因为她抢了他掌门首徒的风头?
还是因为她更受门中弟子的欢迎?
或者又是她什么时候得罪过靳寒?
“没有理由。”
靳寒没有兴趣回答她的疑问,只将昆山令拍入执法台中,“嗡”的一声剑鸣,台上剑匣自动大开,一柄雪亮肃杀的长剑冲天而起,直指长孙仪。
执法剑。
这柄剑对剑修来说,是个闻之色变的存在,之所以在剑修之中声名赫赫,是因为它的作用——破剑府。
也不知道那名炼器师当初是对剑修怀着何等的怨恨和恶意,打造出了这柄法器,虽说它只对元婴之下的剑修有效,破不开元婴以上大能的防御,但对此时的长孙仪来说,足够了。
长剑划空,落到靳寒手中,长孙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靳师弟当真无情啊……”
“长孙仪。”靳寒的每个字吐得很慢,却很清晰:“你盗取圣剑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了。”
语毕,掌中长剑扬起,执法剑似乎也因为要摧毁一个天才的剑修而发出激动的嗡鸣。
千钧一发之际,长孙仪却微微扬起了眉,笑了:“靳师弟,你是不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有吗?
当然!
为什么到了这一刻,长孙仪还能如此冷静,她凭什么如此冷静?!
这一剑落下,必然废她剑骨,夺她修为!百年苦修终成黄土——她怎么还能够如此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她甚至还能发自内心的微笑。
看到这个笑容,靳寒落剑的手,都不由得顿了顿。
长孙仪踏入修道路时,已是双十年华,这个年纪,比他们这些自小拜入山门的弟子晚修行了整整十年。
然而十年筑基,不到百年结丹,这个显耀的天资却远远地超过了所有的弟子,锋芒毕露。
她是由星落峰的道灵元君从凡间带回来的,没有人知道她从前是什么身份,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入了道灵元君的眼,但她天赋奇高,处事公平,为人又温和典雅,上下弟子无有不赞誉的,甚至很快,她就成了所有弟子的大师姐。
所以此次行刑,甚至不许门中弟子观刑,就怕有弟子冲动救人,坏了计划。
靳寒原来一直认为,她的笑容虚假得令人厌恶……然而眼前的这个笑,笑得淡而清醒,却又似乎同之前的笑容没有什么不同。
眼前人有一双罕见的琥珀色瞳孔,长眉凤目,看似温和,然而这眉眼轮廓里却又隐隐透露着尊贵的气韵。
修道之人,难见几个丑的,长孙仪自认平常,却也仅仅是她自认的平常。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的温和,反而更加透露出一种高不可攀。
一刹那的笑意,一刹那的莲花开落。
靳寒的这一愣神很短,但是对于长孙仪来说却长的过分,她笑意加深,交睫间指尖一弹,身上的刑枷瞬间脱离,靳寒修为本就在她之下,长孙仪一得挣脱,再不恋栈,顷刻旋身而去。
毕竟同属四峰真传,靳寒意外只在一瞬,含怒出手,执法剑一击重落千钧,熟知长孙仪硬生生避开剑府接下这一剑,丝毫未减缓速度。
眨眼之间,人已在执法台外。
靳寒扬剑欲再出手,此刻忽然手腕一痛,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孙仪捏碎了手里的千里遁光符!
她怎么会——她居然早有准备!
审问之前长孙仪早已被收走了储物袋和芥子空间,她的千里遁光符是藏在何处,如何躲过了各峰主元神搜查!
执法台上除剑之外禁止一切法器和符器,她刚刚那么多话,想必是为了拖延时间,解开兰凊微对她下的封禁。
还有刚刚手腕上那一击……是谁所为?
然而,最让靳寒没想到的是,长孙仪竟然选择了逃!
她居然会选择逃!
如果让长孙仪得知靳寒的想法,恐怕也只会付之一笑。
为什么不?
既然这个昆山已不再是昔日的昆山,既然这个昆山已不再是她心中的昆山,既然不逃就意味着被掩入尘土中,背负一身骂名,再无法得见天光……
为什么不?
第4章 相送
很显然,靳寒错估了她……或者说长孙仪在他心中被美化的太过,使他完全没有朝这个方向去想。
在他心中,长孙仪就该是个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的人。就像凡人界那些被奸佞害死的直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死正乾坤。
这就是不了解一个人的后果。
长孙仪处事向来深思熟虑,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尤其这件事来得蹊跷,在被审问之前关入思过崖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有所准备,哪怕遇到最坏的情景——比如此刻,她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剑修仗剑而行,剑道不容其他旁门左道,唯从执剑之心,是以剑修是莲华界公认最穷的修士,昆山剑派上下行剑道,仍能跻身莲华界五大名门正派之列,靠的是超强的战力,而非其他。
当初随着莲华圣尊的消失,整个莲华界法道没落,所以与之相关的符道也逐渐被淘汰。
当初以阵法、炼器、御兽、剑修、符修为主的五大宗门各自占据一方,可如今莲华五大上宗以符修为主的万符宗和以阵法为主的千阵门已成了历史的尘埃,早已被主修丹道的瑶华宫和外来的佛修密宗显宗取代。
彼时寻常的千里遁光符,到现在已是千金难求,长孙仪手中拥有的这一张,恐怕也是过去在某个大能留下的秘境中得到的。
储物法器皆被拿走,千里遁光符无法避开分神大能的耳目,然而长孙仪早有准备,关在思过崖的半个月,她仍然可以接触外人。
于是,这张底牌,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藏入了执法台。
靳寒自然想不到,她会算到这一步,纵使被逼到绝境,仍有生还之机。
可就算如此——他的第二剑也足以打乱千里遁光符的作用,若非那无端而来的一指横加干涉,长孙仪逃得不会这么容易!
是谁?那指剑气竟会如此熟悉……
月悬峰顶,无声夜风中,一阵轻微的波动,来人去亦无踪。
靳寒百思不得其解,冷着脸吩咐:“回去,禀报掌门。”
其余弟子诧然道:“可是靳师兄,咱们不该先告诉兰师叔……”剩余的话语,也消失在靳寒冰冷的眼神里。
这边要忙着把长孙仪逃脱的消息报上去,而随着五彩华光消逝,长孙仪被千里遁光符传送到千里之外,她遥遥望了昆山剑派被云雾遮蔽的山门一眼,喉中血气再忍不住,喷了枝头满叶。
“靳寒对我很有误解啊……”她喃喃了几句,眼神定在昆山的方向,久久不动。
昆山是一处连绵不绝的山域,每一座山都隐在云雾之间,看不分明,只能依稀分辨清最高的缀天峰。
缀天峰孤峰突起、壁立千仞,其余分地、九枝、月悬、星落四峰巍然屹立,各据一方,如众星捧月一般,牢牢守卫着中心的如一把利剑直插云霄的缀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