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说到这里,顾烟蓝又停下来看了看练朱弦:“练兄,方才你已在城中各处走了一圈,可曾看透了这座未央城的本质?”
练朱弦正听故事听得入神,冷不丁被丢了一个问题过来。他想了一想,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窗外。
天井花园里,刚才参与饮宴的人群早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只有几盏残烛依旧点亮着,在风中摇曳挣扎。
他低声道:“我曾听熟悉中原的师兄弟们提起过,中原有座传说中的鬼城。那些心怀执念、不愿转世投胎的怨鬼全都在城里修行,夜里出来结伴加害过往行人……不过看起来应该不是这里。”
“哈?”燕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中原如今还能有那种鬼城?也不问问咱们的凤章君同意不同意!”
“……”凤章君捏着手里的酒盏,不发表意见。
只见顾烟兰将手中那一杆金色的旱烟杆往桌上轻轻敲了一敲,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练兄所说的那种鬼城,在下并未见识。不过未央城的确也是一座鬼城。除去少数东仙源弟子以及访客之外,城内居民都是鬼魂,是东仙源弟子外出游历时,从四面八方领回来的。它们中的绝大多数,既不肯重入轮回,又并未作孽害人,恰好东仙源附近有这样一座前朝废城,便加以改建,慢慢就有了如今的未央城。”
练朱弦点头表示理解,却又问道:“可东仙源为什么要建这座城?”
燕英抢先回答:“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嘛,哪儿来那么多的为什么,东仙源的人,就是这么仗义!”
而他身旁的李天权显然更为耿直:“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城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鬼魂都有,其中不乏名师名匠,甚或达官贵族。东仙源刚入门的弟子,少不得都要来未央城里向他们学艺。而且若是与这些鬼魂混得熟了,它们还会透露一些江湖乃至朝堂之上的迷辛,那可都是花重金都难以打听得到的事。”
话题轮了一圈,又落回到了顾烟蓝这里,他缓缓吐出一口烟。
“未央城存在的理由很多,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城里不少鬼魂其实是东仙源弟子们的亲人。这些弟子为了与家人团聚而甘愿留在未央城里修行,并负责维护日常秩序。而商师兄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远千里,也要将任无心带到未央城里来。”
“留在碧云居不行么?”练朱弦又问,“如果只是想要挽留住任无心,那在碧云居找个地方把魂魄养起来,不也一样可以?”
“不行,他必须到未央城里来。”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凤章君,“中原的任何门派,一律禁绝蓄养尸鬼魂魄。更何况任无心是走火入魔而死,将它贸然留下,对于碧云居而言,其实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仙君所言甚是。”顾烟蓝赞同道,“放眼中原的修真界,只有法宗与未央城这两个地方可供鬼魂栖居。然而法宗只收誓死效忠于宗主妙玄子之人,未央城便成了唯一、也是最佳的选择。”
商无庸与任无心的故事仍在继续。
离开碧云居之后,商无庸辗转来到东仙源,拜见了余掌门并将过往坦诚相告。余蝶影的确动了恻隐之心,允许商无庸与任无心入未央城清修,但却同样提出了两个条件——
其一,商无庸必须以东仙源弟子名义入城;其二,今后两人应当为未央城的秩序尽一份应尽的力量。
听起来倒像是东仙源捡到了一个大便宜——练朱弦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着。
商无庸自然一口应允了这两个条件,从此作为东仙源弟子入驻未央城。由于任无心死时走火入魔,功体、颜面尽毁,商无庸便主动与任无心结为阴阳道侣,不离不弃、伴他左右,不觉已有百年。
故事讲完了,顾烟蓝也悠悠地吐出了最后一口烟气,在灯影里逐渐化为虚无。
众人安静片刻,还是那燕英按捺不住开了口。
“要我说啊,其实任师叔当年根本就是胡思乱想。你想想看,他走火入魔之后,浑身上下的皮肉都没了,我师父非但一点都不嫌弃,反而为他离开了碧云居,更与他结为人鬼同修。那就算他衰老一点、变丑一点,我师父又怎么会嫌弃!”
然而顾烟蓝却笑道:“小阿英,你毕竟还小。有些事不到年纪是不会明白的。人生在世,不会永远都像此时此刻这般热闹。总会有一个夜半阑干的时刻。当你不经意地从水里看见自己衰老的容颜,然后联想起那些失落在时光里的美好……你思念着它们,却再也无法找回它们。尤其是当你所思慕的人静止在不变的时光当中之后,你的每一瞬衰老,都意味着离他越来越远……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煎熬。”
桌上的酒壶与桌下的酒坛不觉之间已经喝空了。酒气弥漫的席间,气氛却愈发低沉抑郁。
又是燕英按捺不住了:“欸,我说大家干什么这么闷?!是未央城的夜市不热闹了,还是东仙源的酒不好喝?!我师父和师叔如今可幸福着呢,你们可不要瞎感叹!”
练朱弦知道他是好心活跃气氛,于是也搭了他的话茬:“这么说,你也是跟着你师父一道从碧云居到东仙源来的了?”
“那当然!我可是师叔捡回来的,是师父的心头肉!”燕英丝毫不吝啬肉麻的话语,“师父说了,我那时候还小,不能就这么把我丢在碧云居里头。所以把我也一并带来了东仙源……不过后来他忙着照顾师叔,就把我托付给别的师父带了,哎,反正也没什么区别。”
他说到这儿,只见顾烟蓝又点了点头:“把你带出来是对的。谁又能够想到如今的碧云居,竟然连叶掌门的小女儿都保护不了了呢。”
“……”
努力活跃气氛的燕英仿佛有些无语了。这时候,一直喝着闷酒的李天权突然用力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我困了。”他看向燕英,“飞不动,找个地方睡觉去。”
燕英指了指窗外天井对面:“客房已经开好了,自己随便挑一间就是。”
李天权也不与他多话,径直摇摇晃晃地朝着二楼回廊的方向走去。
见酒席这是要散场,练朱弦也想要起身。然而才刚动了一动,脑袋里居然是好一片天旋地转,赶忙坐回去牢牢扶住了桌沿。
一片晕眩之中,他听见燕英的声音在耳边时轻时重:“咦?我没和你说吗?咱们这东仙源的酒入口是挺柔的,不过后劲儿也不是一般的大。诶,凤章君您应该是知道的啊……”
再后面的话,练朱弦就听不清楚了。
南诏虽然也产酒,但因为条件有限,大多都是甜度较高的醪糟米酒,清甜解暑。而东仙源的酒,入口也是清冽甘甜的,他便不知不觉地多饮了几杯——却没料到,竟是着了道儿了。
酒劲不停地往上发散,他觉得自己的气管和整个脑袋都肿胀了起来,压迫得难以呼吸,于是试图伸手扯开衣领透气。然而才刚扯到一半,就被另一只手给阻挡住了。
“他醉了。”凤章君言简意赅,“找个地方让他休息。”
“还是后头。”燕英依旧用大拇指往后一比,“您二位的屋子都给准备好了……不过只有一间,凑合着用吧。”
“……”凤章君欲言又止,只是皱眉看了看这个似乎有点狡黠地过了分的东仙源弟子。
“那我也走了。”顾烟蓝恰到好处地选择了这时起身,打破了微妙的尴尬。
“小师叔,让我送送你!”燕英赶紧跟上。
转眼间,酒桌边上只剩下了伏桌酣睡的练朱弦与凤章君。云苍首座看了看灯火阑珊的后院厢房,又看了看练朱弦一脸沉静的睡颜,然后俯身过去,将人小心翼翼地从桌上扶起。
燕英所说的客房就在后院一楼。推开大红灯笼之下的隔扇门,房间不大,但整洁干净——虽然凤章君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这里真正的模样。
他将练朱弦轻轻地扶到床榻上,除掉鞋袜与外袍,让人靠着墙侧卧。
床榻的宽度有点尴尬,一个人睡着尚有余裕,但两个人一起躺下就显得局促。更何况这里是鬼魂出没的未央城,他不希望在这间客房里发生的事明天就传遍整个东仙源。
思及至此,安顿好了练朱弦之后,他便起身要到门外找个地方打坐。
可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床上的那个人翻了个身,似乎说起了梦话。
“凤章君……凤章君……小华,嗯……”
云苍首座的脚步停顿下来,继而转身回到了床边。
“我在。”
他坐在了床沿,伸手轻抚着练朱弦的长发,一下一下,无比温柔。
——
第二天清早,将练朱弦唤醒的,是突然间响起的雄鸡啼鸣。
那并不是一只鸡的叫声,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无数只鸡的大合唱。
上一刻还在梦里与凤章君你侬我侬,下一个瞬间,练朱弦就顶着一头睡炸了的蓬乱卷发,直挺挺地从床铺上坐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他花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起来。
头痛欲裂并不是原因,他已经勉强记起昨天夜里自己和凤章君、燕英等人在未央城的酒楼里喝酒。然后自己像是喝醉了,倒在桌上,紧接着再醒过来就躺在了这张床上。
可这里到底又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练朱弦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昏暗、古老,甚至有点阴沉的房间里。头顶的房梁上悬挂着雪白的招魂幡,地面洒满了大小不一的纸钱。墙角落里堆着几个破落的纸人,全都面朝墙壁歪斜着,令人不寒而栗。
放眼望去,整间屋子里唯一有温度的,或许就是盖在他身上的那件月白色法袍。
知道凤章君就在附近,练朱弦稍稍定了定神。他正想下床,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没穿外袍的凤章君,看上去依旧是清爽齐整的,只是额角微微有些汗意,应该是刚刚练完一套剑法回来。
练朱弦立刻向他询问身在何处,得到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这里就是未央城。”
作者有话要说: 凤章君:这是什么鬼爱情旅馆?!
燕英:仙君说的没错,就是鬼爱情旅馆啊!如果您加钱还可以提供惊吓服务,让你的对象主动投怀送抱,岂不是美滋滋?
凤章君:你觉得阿蜒可能被鬼吓到?
练朱弦:你是在夸我吗?
第53章 仙源重生?
未央城,是座鬼城。
直到这一刻,练朱弦才算是真正相信并理解了这一点。
从阴冷破败的废宅里走出来,他发现外面的景象更是一片凄凉——
从格局上来看,这里的确是昨天夜里众人喝酒聊天的酒肆,只不过没有了灯火辉煌、美酒飘香,也没有了人声喧哗。
朽烂的屋檐如乌云一般低低地塌下来,土墙上蔓延着青苔与泥渍。墙角插满了香烛,厚积着新新旧旧的纸钱。
倒是昨夜的那一大丛猬实花依旧盛开着,落下满地粉白花瓣。
花丛旁边,昨晚的酒席似乎还没撤走。然而走近一看,桌上的那些陈旧容器里头,除了酒是真的酒之外,其余不是符纸就是石头,枯草甚至昆虫。
怪不得酒能喝,饭菜不能吃。
练朱弦越想越是心虚:“燕英那鬼东西竟然把我们丢在这里过了一夜?!”
趁他纠结的时候,凤章君已经重新穿好外袍,脸上的微汗也收摄得毫无痕迹。
“洗漱洗漱,我们也该走了。”他提醒道,“一会儿还要再去西仙源看看。”
“知道了。”练朱弦点点头,他已经看见一旁的树下摆着一桶清水,应该是凤章君刚才特意去提了来的。
默默地开心于凤章君这些不动声色的体贴,练朱弦迅速洗漱完毕,又将散乱的一头长长卷发束起。
站在一旁树下的凤章君扫了他一眼,突然道:“你脸上的伤口没了?”
练朱弦这才回想起昨天晚上被兀鹫抓伤过脸颊,顺手摸了一摸,已经了无痕迹。
“没什么。”他摇摇头,“我的体质特殊,小伤很快就没了,大伤也不碍事的。我们走吧。”
洗漱完毕,练朱弦跟随凤章君出了酒肆。回到大路上,只见道路两侧同样是成片的破败房屋,遍地纸钱。挂满了招魂幡、镇魂旗,歪斜着破烂的棺椁和灰瓮。空气中还弥漫着时浓时淡的檀香气味。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见战争留下的生锈兵器和兵燹残迹——看起来燕英提到的“未央城是前朝旧城”的说法倒是不假。
看着眼前遍地焦土,简直难以想象仅仅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一片灯火不夜的热闹景象。
“……我好像有些明白‘无常’的意思了。”练朱弦轻声感叹道,“昨天晚上,这里还热闹得好像一片光明山、烈火场,谁知一夜过后,就都成了废墟。”
“人生本就是火场。”凤章君回答他,“三界无安,犹如火宅,炽然不息。”
正说着,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低低的诵念声,伴随着愈发浓重的檀香烟火气息。二人抬头远眺,发现右前方正在腾起一阵黑烟。
“失火了?”练朱弦诧异。
“有法事。”凤章君道。
有法事就意味着终于能够看见活人——练朱弦怀着如释重负的心情加快步伐,又走过几座妨碍视野的破屋。然而眼前场面却让他险些惊咦出声。